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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千万小王 ...


  •   琅邪问,“难道魅香之事、宫中大火不是出自你手?”
      白青青不承认,但也没否认,只是望着琅邪,“小时候祖父带我去太子府,我还抱过殿下。”
      那瞬间,她的记忆感染了琅邪。尽管他从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殿下心地善良,那日肯给我出城路线,要我带他们走,我心中是很感激的。可我等了这么多年,不仅仅只想带他们走,我还要进宫救我的两个堂弟。
      “当日杨骅亲手送出世子,万事为他安排妥当,可谓一片苦心。讽刺的是,他遗忘了姨母生的两个儿子……头两年,我只以为他们死了,不想樊宏举竟留下了他们性命。可您道怎么?就像世子那般,他也为他们造了一个秘密的囚牢,只世子心甘情愿在那牢房中度过余生以求无愧,我那两个堂弟,却是被囚禁于深宫。樊宏举为何不像对待其他皇子一般干脆杀了他们,难道因为他们才五岁,他竟起了恻隐之心?那未免太天真了。就像地洞和西郊众人一样,实在是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太过特殊:不可一世的杨骅和百里无忌的后人,生下的竟是两个货真价实的傻子!这难道不是杨骅留在世间最丑陋的证明?”

      “我等了四年,才等上殿下这个机会。可当我去宫里找他们时,他们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了;那些太监个个贪生怕死,什么都不知道便胡乱指路,让我跑了好些冤路。宫里的路,真长啊……我记不得我走了多久,找了多久,最后,才有一个心善些的老太监说……”她眼中有些隐忍的泪光,“我这两个傻弟弟,早已在中秋夜便被处死了;殿下与世子见所未见尚且怜惜,我那可怜弟弟却是我一手抱大的,两个不懂事的奶娃娃,亲眼看见父皇母后、姆妈丫鬟一个个被杀死,还要拍着手掌大笑……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琅邪久久说不出话来。
      烛光摇曳下,他轻轻道,“纵使如此,宫里四百六十八条人命亦是无辜的,文贞对你全心信任,不惜为你偷宫中守卫图,太子更是从未害过人……”
      这却不知怎么触了白青青逆鳞,她的目光猛地一变,声音也冷了下去,“您还不明白?太子杀了人,”她脸上带着丝笑意,却是一边笑,一边将刀戳到了琅邪心上,“他为了救你,选择让文贞去死……这亦是杀人。”

      “……是你给文贞出的主意!”他明白过来,“……是了,他骗我,又非要进太子府看那《游春图》,也是因为你……他又怎知太子一定会……他对你全心信任,你为何要如此骗他?”
      “骗?”白青青摇头,“殿下又错了,我的所作所为从未欺瞒文贞,您在这一环之中,要我为您去死,我也是愿意的。只我是个女人,身形与殿下相差太大,即便去了,恐怕很快便被认出,功亏一篑,得不偿失。文贞知道我想做什么,是他哭着求我,白姐姐,白姐姐,你让我去……我愿为殿下去死,我是心甘情愿的……他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唯恐您那时还有意识事后自责,竟连名字也不敢透露,要冒着我的名,去受这一死……”
      此事早在那日重逢时,她便已告知琅邪,可当时她仅含糊道出了一个最可怕的结果,此时却是撕开了血淋淋的真相来给他看,那一瞬间,琅邪心中的愤怒和悲伤无以复加,可紧接着,又被她眼中那隐忍的恨意所带来的惊讶取代了。
      他猛地意识到,白青青恨他——在她心中,自己不配文贞这条性命。
      这反倒让他心里好受了些。

      他平静下来,“你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救我,你究竟想做什么?”
      “不是为了救殿下,却一可让樊家太子下马,二可让百姓识得天家真面目,三可痛击皇帝,一石三鸟。”她颇有些讽刺地瞥了琅邪一眼,“还可保住一支杨家血脉,有何不可?”
      这个女子的心计,多少男人都比不上!琅邪道,“天下难得太平,你为一己私欲害无辜之人,害天家动荡,害陷黎民于水深火热,不觉得太自私了么?午夜梦回,你就不怕良心不安?”
      “太平?殿下高估了我。殿下一路走来,瞧这天下果真太平吗?
      “上天怜悯,赐了百姓几年风平浪静,可到去年,皇帝治下的天启气数已尽了。天灾不断倒不算什么,‘尧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我等凡人不可逆天。
      “可太平之下,可怕得多的人祸暴露无遗:赋税仍让普通百姓吃不饱饭,官兵包庇勾结搜刮民脂民膏囤为几用,劳民伤财的战争不断爆发,百姓被生生饿死,杀死,冤死……可朝廷在做什么?在内讧!皇帝日日做着他的长生梦盛世梦,残害忠良,任用奸佞,而后上行下效,诸如齐县县衙粮仓这样的腌臜事,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起!盛世之下,这才是水深火热。
      “是,杨骅是暴君。可樊狗便好到哪里去么?他是个伪君子,他让他的百姓卑微可怜,欲哭无泪,他能得一时民心,不过借杨骅之恶掀起的东风,又恰巧碰上几个贤臣能将,成日地欺瞒……实际此人一无治国之才,二来气量太小,您以为他真是喜欢他的大儿子才栽培他?您以为他的二儿子为什么讨不了他欢心?他为何不干脆一开始便杀了西郊众人?我恨他,不止恨他害死我的父母兄弟,害我一族亡尽,我恨他容不得旁人质疑,又桩桩都要掩盖,我恨他盛世无声,视百姓为刍狗,我恨他祸国!”
      她好像从梦中醒来,撕开假面,泣血般地控诉着。好似在那个人之痛上,还有一种更深沉的疼痛。
      “不对,你说人祸,那你用无辜之人的性命去搅乱朝政,难道便不是人祸?你口口声声说天子视百姓为刍狗,可曾想过在你这些盘算之中,太子,文贞,陈申,文峥……那四百六十八条人命,不也被你视为刍狗?”
      “文峥是奉旨自尽,陈申是无辜被斩,文贞是为殿下而死,至于太子和那四百六十八条人命,他们每个人的死,我脱不了干系,可都因狗皇帝而起!”
      琅邪不料她竟无丝毫悔改之心,大为震惊,“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再给殿下说个故事吧。”

      “那还是我第一次去宫里见姑母时的事。”

      “那天,领路的丫鬟临时被叫走,由得我一个人胡蹿乱走,我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处花园,碰到一个穿着龙袍的男人,坐在松下石凳上,男人面相凶煞,像个要吃人的修罗,我躲在暗处连声也不敢出。
      “直到他开了口,才意识到这人是我的姑父。我心里好奇怪:虽然我从未见过他,可照姑母所说,他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应该更加不苟言笑,气定神闲,喜怒不形于色......总之,不该像那样,像被气坏了,又像一点办法都没有,像遇到了天底下最大的难题一般——可他面前只不过是站了个只到他腰间的少年。”
      琅邪已猜到那少年是谁。
      白青青嘴角浮起笑意,“殿下猜最后怎么着?”
      “……他们就那样一个哭着一个凶着,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皇上先败下阵来,先望了望四下无人,才蹲下身来说,‘哭什么哭,朕身为皇帝,掌管天下大事,还能全丢下来陪你喂鱼?’
      “那少年哭得话都说不连贯,连着控诉好一阵才能听清,他说‘我不管,你都答应我了,还当什么皇帝……’然后,又过了很久,很久很久,我看见姑父烦躁地抱住了那个少年,苦笑说,‘不当了不当了,总有一日不当了……’”
      她学他说话,似乎觉得好笑,“您瞧,杨骅是暴君,还是昏君。真是如此。一个人做的事,说得再怎么动听,时间久了,百姓心中有数,吃不饱穿不暖,要那些疆土那些运河,又有什么用?不……”
      琅邪打断她,“你扯这些做什么?”
      白青青望着他,“我要说,这些做皇帝的人,口口声声自称君父,自称天子,实则是最大的谎言。”
      “谎言?”
      “没错,谎言。起初他们想要百姓爱戴,他们享受做仁君的快活,所以他们‘爱民如子’,可当有朝一日他们厌倦了,那就糟糕了。当他们想要女人,他们便开始淫.乱,想要权力,他们便开始压制,想要嗜血,他们便开始屠杀,甚至当他们不想做这皇帝时,便可不做皇帝……征兆?没有一点儿。一夜之间子民便可尽数沦为蝼蚁——而就连此事,他们也要让愚民自己相信,这是上天的旨意。天子?这就是天子,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当日世子看穿了这一点,他是想亲手毁了这皇宫的,哪知临到头了,他又舍不得将杨骅的江山付之一炬,硬是拱手让给他人,美名其曰改朝换代……呵,好一个改朝换代,我的母亲自尽,父亲兄长下狱被折磨致死,妹妹也不知被弄去了何处,这改朝换代对我而言,说是国破家亡也不为过……而最最可笑的是,世道并无丝毫好转,天子仍是天子,高高在上地粉饰太平,实际底下竟是卑鄙勾当!历来如此,今后亦将如此,不会有丝毫改变。”
      琅邪听到一半,已有些哆嗦,那些话太过直白,刺耳,他几乎不敢听下去,但他没有打断她,而是直等她说完,方道,“白姑娘……你不是恨当今皇上,你是恨,你是恨——帝王?你也想毁了那皇宫么?”

      “没错,”白青青冷冷地看他一眼,“我没忘记,殿下是天启的官,此话污了您的耳么?”
      “你错了。”
      “错在何处?”
      错在何处?自古礼法如此,子爱父,民爱君,恨帝王便是错,还要问错在何处?琅邪打出世以来,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要面临这般荒谬的一问。
      “自古如此。天子,君王,若没了他们,天下岂非大乱?”
      “好一个‘自古如此’!殿下说的古,是哪个古?是始皇之古?圣贤书中之古?还是女娲造人之古?又怎么个天下大乱?女娲娘娘造出世人,原来不是要人平等相亲,而是要他们自私自利,自相残杀,尔虞我诈,争做人上之人?”
      几乎在她这一番话音刚落之际,桌上的蜡烛燃到了尽头,无声地,又似乎“呲”地一声,整个房屋顿时陷入了黑暗。
      良久,黑暗中传来琅邪的声音,“……你这是栽赃。”
      “纵使杨骅如此,当今皇上如此,古来还有数不清的帝王,亦有诸多明君,你不能将杨骅等过嫁祸于他们,那未免太不公道……我不懂圣贤之道,可万事兴替自有其道理,你恨人自私野蛮,欺诈压制,自相残杀,可人正是如此——你恨帝王,难道不是恨人?开天辟地人人是否相亲我不知,你既不肯要圣贤书,那便不说圣贤书,只说而今,只看天地之间,你看狮子野狼结群,亦有狮王狼王,弱肉强食,这难道不是天地万物的规矩?我在山上住了十年,那里没有帝王,可那恃强凌弱,以大欺小之事并不少见,这难道也是帝王之过?假如人世间少了一个帝王,我猜它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小王,千千万万个皇宫,千千万万种律法规矩,那样的世道不正是千年前的世道,难道还比而今更好?若是如此,你的祖父百里将军,为何出世整整二十年又重入世,耗时七年只求统一?想来他亦知晓,一个好的帝王方可除去更多争端混乱,惩治更多恶行,方令更多百姓安居幸福……至于你所说君王之道,我乃区区庸人,对此一窍不通,仅知小至百十人府邸尚有难念经书,何况天下之大,治理之艰,不在其位,怎能知其艰难?白姑娘,你的想法未免可怕……你是被仇恨蒙蔽了心,才想像这般,拿世人与你一道做赌注,可这是错的……是错的。”
      这是他下山以来所说过最长的话。虽一口气说完了,声音却止不住地在发抖,心里更像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只知一味地反驳。
      白青青蛊惑人的功夫一流,他承认,有几个瞬间他几乎以为她是对的,在被关到牢中之后,下山走县衙之后,亲眼见过成堆的死人之后,得知二皇子要攻打君父之后……好几次,他想问这一切到底是谁的过错;可他太过蠢笨,实在想不出其中玄妙。他只是感知到白青青的怨气,那像一个无底黑洞,要将他吸了进去。那让他恐惧。
      黑暗中,两人静了不知多久,白百里意有所指地开了口,“不在其位,不明其难?殿下信自己所说的么?殿下若信,为何还肯随我前来?殿下这一路在想些什么?难道从不曾动摇过?”
      琅邪正要开口,她又道,“殿下不必急于答我,一切等进京再说,不迟。”
      “今日也不早了,不如就此歇下,我向殿下保证,绝不会偷溜走。”这一声,却有些打趣的意味。
      她一说完,琅邪倏地意识到,自己不擅长拷问人——白青青试探了他一整晚,而他想知道的事她却一件也不曾告诉:地洞诸人去了何处?她究竟想做什么?
      可赶了这些天路,他实在是累了,没过多久便歇了过去。
      临睡之前,他隐约听到有人说,“殿下可知,这天底下最先看清樊宏举的人,应当是他那个要造反的儿子才对……造反,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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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千万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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