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枕》七刀蜈蚣腿

1、相逢于固春之春

　　锦和元年三皇子谢靖发动庆阳宫变拥兵登基，肃清朝中旧势力本该是他登基后首屈一指的大事，可是，面对动荡的朝堂，他竟首先选择不停地征兵操练，谁也不知道谢靖此举到底是为了对谁发难，一时间边境的几个国家都人人自危起来，对韶国充满戒备。如此一来，好不容易被韶灵帝用和亲怀柔之策稳定好的北境局势又变得急转直下。
　　在绝大多数韶国百姓的心目中，谢靖都不是一个好皇帝，也不会是一个好皇帝，因为他弑兄矫诏，逼父退位。而如今的形势似乎也都在佐证这一点。
　　锦和元年北方大旱南方大水，粮食欠收民不聊生，百姓私下里都认为如此天灾乃是惩罚他们这位新登基的皇帝。有不少大臣曾谏言谢靖，让他下罪己诏以安天怒可并没有被采纳，这位年轻的帝王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
　　固春城位于韶国的北部边境，西接察勒北有漠邦，是三国交界的关键位置，原先并不叫固春，而是叫邶塞，因其地处西北内陆非冷即热，韶国开国皇帝在安定天下后第一件事就为这座交界之城更名为“固春”，望其能留住春天，让百姓安居乐业。如今边境线上除了固春这个拥有特殊地理位置的城池还勉强算是乐土，其他的几个州郡的情形都不容乐观。
　　之前的战火，如今的干旱，大量的难民四处逃散，固春成为了他们逃亡的首选。
　　时间已经入冬，干旱的北境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雪，可这却并不让人高兴。大雪连下十日，压垮的房屋，冻死在街头的难民都随处可见。固春终归还是没能留住春天。
　　到第十日大雪总算有了停住的迹象，第十一日阴霾的天空终于放晴。傍晚时分，夏常安从固春知州府出来，雪虽停了，但干拉拉的北风吹得人也很难受。
　　夏百见他出来忙上前帮他系上毛氅，可夏常安却站在原处没有动，只是看着门前尚未被清扫干净的积雪紧紧皱着眉头，知州司徒叙紧随其后送将出来，随着夏常安的目光看了片刻，在他身后道：“固春早些年便有类似大雪，只是今年来的格外大。”
　　“放粮的日子还能再提前吗？”夏常安出声询问。其实刚刚两人在屋里已经针对是否放粮和何时放粮这类的问题商讨出了个结果，可是出门又看到这样的场景，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守备大人来固春不久，有些事可能还不太了解，固春城中不仅有固春的百姓，还有周围州郡的灾民，城中备粮并不能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司徒叙扭头看了看夏常安，又道：“天气已经好转，等尚有行动能力的灾民再往南……”
　　夏常安沉默良久，点了点头道：“知州大人的意思咱家明白。”
　　他复又向司徒叙行了个礼，道了声留步便走到已从拴马桩上解下的那匹马前翻身上马。
　　像夏常安这样的守备中官，虽说是身子残缺可毕竟出身皇宫，是皇帝内臣，不论士族瞧不瞧得起，放在朝堂那也至少算得上正三品的大官，出行可配轿辇马车，如今他人虽远在固春，但是想要这些也并不难。只是他从未有如此要求，每次出行都是同其他人一起骑马前去。伺候他的夏百也弄不明白，夏常安到底是因为不爱坐车坐轿而选择骑马，还是什么其他原因，但他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夏大人十分宝贵这匹浑身棕黑，唯一点缀便是黑白混色的鬓毛的马，这马是他从京都带来的，名字叫追风。
　　夏常安勒住缰绳，回头对着门口还在相送的司徒叙拱了拱手，道了声：“司徒大人请留步，咱家告辞了。”
　　站在门廊下的司徒叙也向他摆摆手道：“那我就不送了，雪天路滑，回去路上一定注意安全！”
　　夏常安颔首，拉住缰绳调转马头，“驾！”，他的追风在前头，后面三个小厮也赶紧骑马跟上。
　　耳边是呜咽的风声，手和脸颊也被冻得发木，可是比起这些，更凉的其实是层层衣衫包裹下的那颗心。夏常安不是不懂司徒叙的意思，等着还能行动的灾民先行南下，其他城镇分摊承担难民的压力，剩下不能走动的老弱和原本固春的百姓之后，再行放粮，这无疑是利用率最高且最节省的法子。可他只是不忍心，这样的等待又会让多少人死在求生的路上。
　　刺骨的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夏常安一行人不得不放慢速度，仔细着路上为数不多的几个行人。

　　“大叔，救救我吧！”
　　“滚滚滚，要死别死在我门口，真晦气。”
　　街边的喧闹刚刚传进夏常安的耳朵，下一秒一个人影就已经摔倒在自己的马前，他下意识的拉紧马缰将马勒住堪堪停在倒地那人的身前，再多一步可能就要马踏难民血溅当场了。
　　抬头去看，刚刚赶人的店主已经回身进门将门紧紧关闭，夏百目睹了一切，跳下马来气呼呼地就要发难，夏常安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追究。他只好回过头来去看地上躺着的那一位。
　　走近了才透过打结的头发冻得通红的脸蛋，发现原来是个姑娘，夏百走上前去将她扶起来，这时夏常安也下了马。
　　“对不起大人，请大人赎罪！我不是有意冲撞的！”刚刚站起来的姑娘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夏常安弯腰将人扶了起来，双手扶上姑娘双臂的时候发现她的衣衫竟如此之单薄，薄薄的衣服下面的身体正在不自觉地发抖打颤。
　　他抬手要去解自己的毛氅，夏百立刻洞察了他的意思，迅速将他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披在姑娘身上。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姑娘颤抖着声音连声道谢，可怯生生的眼神还是刺痛了夏常安，他不忍再看。夏百见自家主子伸手，又立刻领会了意思，将怀中的钱袋放到夏常安手中。
　　一袋银两，还带着体温的银两，递到了姑娘手中。
　　“拿着这些钱往南，去找个暖和的地方吧。”夏常安说完便转身想走，可是刚走出两步却发觉自己袖子上有一股向后的力量拉扯。
　　回头去看，只见那位姑娘用冻得青紫手攥住衣袍的一点边边，似是怕弄脏了，又或许是冻得确实没什么知觉使不上力气。
　　她只是攥着。
　　“大人带我走吧，我家房屋被雪压塌，父母哥哥全都埋在里面，如今我不仅身无分文更是无家可归，我愿给大人当牛做马，求大人收留。”
　　夏常安下意识地就要回绝。
　　“大人能施舍我衣衫施舍我银两，可否再施舍给我一个……落脚的地方。”
　　夏常安眸子闪了闪，他大概猜得到她的原意是什么，家吗？眼前的小姑娘求他这个自小断绝父母亲情兄弟情谊的宦官给她一个家。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将人领进了府门，也罢，也是可怜人家，能救一个是一个，且不算作是昏了头吧，况且等灾情过去姑娘还未必愿意留在这里。
　　夏常安吩咐好夏百为姑娘先安置住处，便直接进了正堂，薛英将军已经等候在那了。
　　“夏守备好派头，可真是叫我好等。”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进门先听到的是一句不怎么中听的阴阳怪气，其人也牢牢地坐在椅子上也并未起身。
　　“路上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实在抱歉。”进门前听报说薛英将军刚刚进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可能屁股还没坐热，根本谈不上好等。不过夏常安也没往心里去，只是笑笑走到薛英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薛英其人秉性如此，或许是多年行军养成的习惯，说话直来直去地最看不惯文人的吟诗作对，作画写诗，若是长得再俊朗一些那他就更看不上眼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如果国家能靠笔杆子稳住，那他马上就挨个给朝中文臣上门磕头。狂傲如此，但朝中的众文臣又确实没有办法给他自证国家是靠笔杆子稳住的，那可想而知他在京城是绝对站不稳脚跟，毕竟韶国还是个重文轻武的国家。
　　是以韶灵帝虽然非常肯定他在带兵打仗这方面的才能，也是真的怕他留在京城会惹出什么大祸，所以半贬半谴把薛英安排到固春驻守，远远地离开就不会闹事。
　　但人的脾气是不会因为地理位置而发生改变的，薛英在京城看不起文官，到固春他仍然也是看不起的，结果在固春他也碰上了块硬骨头，知州司徒叙。
　　司徒叙其人更是离奇，曾经的新科探花，人长得又俊俏，殿试的时候便被八公主一眼相中，不出意外的话他将会成为驸马爷官拜七品，在朝中谋个闲职是完全没有问题。没想到他非但不领公主的情，反而作诗一首暗讽八公主面首众多，他不屑于去当个面首头目。本来这事挺隐秘，但是司徒叙作诗著文水平之高是大家公认，所以在参加李侍郎组织的吟花会上，那首诗不知怎么就被人拿来捧读，事情一出，京城自然呆不下去，又因为公主面首乃是实情，所以皇帝也不好发怒，只是一道圣旨将司徒叙支到了西南边陲的蒿城去当县令。
　　结果这个司徒叙是走一路写一路，如何伤心，如何失望，如何委屈，如何痛苦，首首不落全传到京城去了，民间和朝廷有越来越多的人替他鸣不平。上任蒿城后三年政通人和，也算有点政绩，皇帝赶紧下了一道给他高升知州的圣旨，也算是给他这个曾经的探花郎一个相应的去处，将他调到了西北边境的固春。
　　就这么着，他和薛英，两个都无望回京的人就这么在固春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