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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下人与贵人 ...

  •   尹辞笙心里头庆幸他是在乾清宫发的病,至少在他回到自己在乾清宫东夹道住所的这一路上并未碰见任何人。

      四周静悄悄的,但哪怕冬日的阳光倾斜着洒在宫道上落下金色的一隅,身子上的不适也让尹辞笙从骨子里觉察出森森寒意来。虽然距离并不远,但只要想到他这副失态的模样会被人瞧见,那股子胸口翻腾的郁气便会更加猛烈而快速地席卷他的四肢百骸。若是只被太监,宫女们看见了还好说,倘若冲撞了哪位今天来参加典礼的贵人,那一顿板子可少不了——这都是最轻的处罚了。待尹辞笙关上了房门,连灯都未点一盏便颤抖地坐在床边,紧咬嘴唇抑制着粗重的呼吸时,方才胳膊上的触感所带来的恐惧便再一次充斥着他的大脑和感官。他哆哆嗦嗦地伸手摸索桌上的茶盏,拿到手里了才发觉杯中就连一口冷茶都没有。尹辞笙只能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倾斜着倒在了床榻上,蜷缩着身子试图缓解潮涌般的痛苦。

      他最是憎恨自己此时的这副模样。

      在宫里这二十四年以来,若不是他忍受着万般苦楚与折辱,终于从低等扫洒太监爬到了乾清宫首领的位子上,还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可以稍微松快些许,他这样的状态又怎么还能留着一条烂命在宫禁中苟活呢?约莫着早就被拿着草席一裹,扔出去任由野狗啃食了。

      尹辞笙太久没有被肢体触碰过了,他又怎能想到这一次的发病来的如此突然。他这样的病症还是在老佛爷殡天那一年落下的毛病。那时节宫里都人心惶惶,无论是老佛爷和先帝爷之间愈演愈烈的冲突,还是被强势破开的紫禁城,都让下人们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愈加不稳固。

      当时尹辞笙才刚刚被拨去伺候老佛爷的官房。

      老佛爷储秀宫里的人都是满面笑容,一句话能听出三个含义的人精,可那时的尹辞笙虽说也是聪明,手脚伶俐的青年太监,但在储秀宫里的人看来,便就是木讷有余而恭顺不足的硬石头。他天生如此,哪怕是练了千八百回,却还是做不到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气洋洋的微笑。再加上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说俏皮话哄着老太监和姑姑们欢心,他便成了储秀宫最不得待见的一个,任何人都能欺侮两分。不过幸而他除了这个毛病以外,确实是个聪慧又肯吃苦的,他跟着管理官房的老太监学习得又快又好,还在一次伺候老佛爷出恭后得了夸赞。如果不是这次得了脸,尹辞笙是没办法继续留在储秀宫里头伺候的。

      但这一次在老太后面前的露脸却惹来了官房老太监的嫉恨,每日找借口罚他跪在廊下代替小太监干活,要打扫一整夜的恭桶不说,还多次把他叫进房内欺侮。

      他身上那些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布满了刺目的伤口。

      尹辞笙从七岁进宫起,受过的罚少说也有百次。脱的只剩中衣被当众杖责,打得腰腹后面没有一块好皮肉,血浸透了衣衫也是有的。但是这样的折磨他是一次经受。老太监对他做的事,所造成的创伤让他在之后的几年里夜不能寐,次次合上双目,就会深陷在痛苦的漩涡之中。自从那时起,他每每遭人触碰,便会病上一遭。

      不过宫人们干活只要不犯错,倒也无人会上赶子碰他一个没根的太监,宫女们都避讳的厉害,而太监们也都互相保持着距离。再加上尹辞笙自从意识到这古怪的病症后便更加恭顺灵巧,又升迁了几次便也能被人尊称一句“尹首领”,他还有了自己的房间。那个老太监没过两年就因为些其他的腌臢勾当被下令杖毙,他的心结便解开了些许。发病的次数相应也减少了许多,夜里也能勉强合眼歇息个几个时辰。他不知自己这是个什么毛病,却也不敢找人来看,就这么硬扛着扛了十几年,倒也几乎习惯了它的存在。但这次,是尹辞笙头一回在贵人面前犯了病,甚至于连礼仪规矩都不顾了,转头逃也似的躲回了冰冷昏暗的,唯一让他能够得以喘息的地方。

      在浑浑噩噩中,尹辞笙一直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他时而瞧见当年那个老太监折磨他时的可增嘴脸,时而又听见沐珺竹那一声声焦急而和善的辩解。女孩那双接过锦盒的手,还有她那挂着珍珠项链的肩颈就像是那西洋镜里的图像似的依次出现在他的眼前,最后,是那双棕色的眼睛。梦中女孩的眼睛逐渐变大了,她的面部开始扭曲,旋转,温柔的嗓音和当年那老太监喑哑的厉嗓揉杂在了一起。

      ‘你真该死啊!’尹辞笙听见她说,’你这是失仪!’那个声音咒骂着,’我这就禀告万岁爷,把你这贱人剥皮抽筋!’

      声音愈来愈大了,他反而听得不甚清楚。

      这些声音一遍一遍的膨胀又重叠在一起,虚虚实实地在尹辞笙的耳边呼啸着,就像是捂住了双耳后听见的飓风声,如同雷声鼓点般震耳,却又比宫人们讥笑时的传来的低语还要虚无。

      “不要!”惊呼过后,尹辞笙终于从梦魇之中挣脱了出来。

      他只觉身上大汗淋漓,内里的中衣已经完全被汗透湿,黏腻地粘在他的身上。一阵风从门缝里吹进屋内,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房间内没有光源,只能透过缝隙隐隐瞧见门外好似还是白天。他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倒也并未有人寻他来。酸痛的眼眶和刺痛的胸口让尹辞笙不禁低吟了一声。他硬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才惊觉整个身子都如同被上了刑一般,无力酸软的厉害。他半倚着身子缓了些许,才勉强下了床,摸索着点燃了煤油灯,又从水壶里倒了点水在茶盏里,慢慢喝了,终于让他的头脑有了些许清明。

      尹辞笙走出房门看了看天,发觉距离他发病回来还不到一个时辰,按照规定的时刻表来看,此时的接待典礼才刚刚结束。难怪此刻还未曾有人发觉他没有守在殿外。尹辞笙松了一口气。看来那位沐珺竹小姐也未曾同他混沌中所梦见的那般,将他冒犯之事告知给万岁爷了。

      他在想什么?那位小姐,沐小姐她……又怎么会呢?他还记得在他发病时沐珺竹惊慌愧疚的模样。这样一个菩萨心肠的善人,她……确实与这紫禁城里的所有人都不同。她居然会同他这么一个低贱的下人道歉,竟然会为了一个肮脏阉人的身体感到担忧。

      尹辞笙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把杯中的冷水饮尽了,顾不上换去汗湿的衣服,只是又往身上扑了些香粉掩盖汗味,便带上了帽子快步往乾清宫走去。

      “皇上,奴才以为,皇后娘娘的储秀宫里还是需要一名掌事的总管太监才行。储秀宫自从老佛爷仙去后便一直都未曾住人,留下来的几个太监也都是不经事的洒扫太监。现在皇后娘娘搬了进去,却只有她自己原先带进宫里来的丫鬟伺候。内务府这两天才拨过去一位管事姑姑和六个宫女,可是皇后娘娘却不愿意再要一位总管太监,说是现在有了合心的太监使唤,便不愿再要新人。可是皇后娘娘看上的那位只是一个司灯的太监,原先还只在御茶房当过几天差,甚至连伺候人的活计都没做过。奴才觉得还是得由内务府派去一位能担任皇后宫里总管职位的太监才是。您看……”

      溥仪靠在御座的椅背上,玩着手里的玉葫芦挂坠,心不在焉地听着站在台阶下,一直絮絮叨叨,跟和尚念经似的内务府官员的长篇大论。他实在是听腻了这些黄土埋了半截的老臣子们的套话,终于翻着眼皮瞥了一眼那位腆着大肚的老头,盯着他灰白胡须下不断蠕动的嘴唇以及里面偶尔露出的黄牙叹了口气。

      “你想做什么便做吧。既然你已经考虑好了,又为何拿这种小事情来叨扰朕?”

      这话一出,小皇帝便心满意足地看见这位平日里最爱摆内务府架子的老臣跪在地上朝他磕头求饶。只见那根帽子顶的翎羽也伴随着他磕头的幅度而上下摆动着,跳跃的翎子让小皇帝想起了曾经他父亲醇亲王头顶那根翎羽。在当年醇亲王跪在他的身侧结结巴巴地晃动身子说话时,那东西也会像这样晃动。

      他看了一会,只觉得有些乏味,曾经的记忆也让他心里隐隐窜上一股火来。

      溥仪摆了摆手想让那卖惨求饶的老臣起来,又意识到他看不见自己的动作,才开口道,“行了,起来吧,朕也没说什么。”

      小皇帝把手里的玉葫芦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你不用说那么多,朕也知道这都是祖上的规矩。虽然庄士敦师父一直在和朕讲应当削减紫禁城里太监人数的问题,但皇后身边没人伺候确实不行。行吧,看在你这么忠心祖制的份上,朕允了,也不枉朕刚见完外国友人,连西暖阁的门都没迈出去就听你啰嗦这么一大堆。”

      “谢谢万岁爷,谢谢万岁爷恩典!”

      溥仪瞧着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连脖子上的朝珠都歪了,便又起了逗弄的心思,玩味地道,“不过,你要和朕说清楚,你们内务府想派去的人是谁。”他站了起来,在台阶上来回踱着步。“我听庄士敦师父说,你们内务府惯会在各种地方揩油水。朕现在没什么心情详查你们,但在这用人的事情上,还是得立即了解清楚的。称心如意的下人最是重要,皇后心思细腻,朕可不希望她因为这种事与朕生了隔阂。”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万岁爷,奴才冤枉啊,内务府上下兢兢业业,都是为了万岁爷您,奴才们怎么敢做出那样的事情!”那老头一边说着一边又要下跪磕头,溥仪厌烦了他拖拖拉拉地回答,倏地把玉葫芦扔到了他的头上。玉葫芦从帽檐上弹开来,又在地上跳了几回,便滚落到远处去了。

      “行了,朕在问你话呢,别给朕扯这些没用的东西。你长了嘴就是要回话的!”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内务府大臣连连请罪,他瑟缩着脖子磕头,帽子都快从头顶掉下来,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紧接着说道,“回万岁爷的话,内务府打算指派给储秀宫的是张方河张公公,原先是在隆裕太后身边伺候的,隆裕太后仙去后就去了瑾皇贵太妃宫里,但一直没再近身伺候过。这回万岁爷和皇后娘娘新婚,奴才便想起张方河这一号人来,想着他年纪合适,又有伺候人的本事,便和万岁爷提上一回。”

      “张方河这个奴才,朕不认识他。不过既然他一直是伺候隆裕太后和太妃的,那便让他继续在瑾皇贵太妃那里当值吧。”

      “万岁爷,您的意思是……”

      “你居然还敢来问朕?”小皇帝有些恼了,气势汹汹地就甩袖往乾清宫的主殿走去。

      “朕好不容易完了婚,好不容易可以独当一面,终于能做点皇帝该干的事了,你们内务府现在又想着把太后,太妃身边的人给朕安插到皇后身边!你们就这样不把朕放在眼里,到底谁才是大清朝的皇帝!”溥仪在乾清宫的门口停下了,他身后的内务府大臣小跑着赶了过来,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磕起了头,就连额头都磕出了血。

      “万岁爷息怒,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你们有什么不敢的?是不是都觉得我如今只是个享受优待的……皇帝,就这般不把朕放在眼里!朕就该听庄士敦师父的话……”溥仪止住了下面的话,愤怒地一脚踹上了那老头的腰侧,直把那老头踹了个仰倒,哎呦哎呦地哀嚎。

      小皇帝转过身便瞧见了正眼观鼻鼻观心,垂着头恭顺地站在大门阴影里的尹辞笙,便大步走到了他的面前。“你就是刚才来告诉朕威尔森小姐中文说得好的那个太监是吧。”

      “回万岁爷,是奴才。”尹辞笙双膝跪在了地上,低垂着头回答。

      “嗯,对,就是你。朕记得你,你叫什么名字?”

      尹辞笙不敢怠慢,连忙应道,“奴才尹辞笙,是乾清宫的首领太监。”

      “好,好。”小皇帝满意极了。“你不是想给皇后身边派一个掌事总管太监吗?朕这就给你找好了人!朕看这尹辞笙可比你找的什么张方河好得多,好得多!”他拍了拍手,脸上带着郁气发泄后的爽快。“行了,你站起来吧。这内务府的万来大人正想给皇后寻一个掌事总管呢,我瞧着你呢,正合适。尹辞笙,你日后就去储秀宫里伺候吧,这乾清宫朕又用不了几次,日日守在这怪冷清的。”

      “嗻,奴才遵旨,奴才叩谢万岁爷隆恩。”尹辞笙磕了头,才顺从地站起身,又站回到原本的阴影里去了。他没有抬头看,但也听着万岁爷又把那位内务府的万来大人骂了一通,万来大人又跪又嚎地求饶了半天,万岁爷才叫他打开乾清宫的大门,二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尹辞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心底的那些不易察觉的欣喜。这样的情绪并不明显,比那龙须糖的糖丝还要细密,却缠绕着填满了他的心底,让他的五脏六腑也觉察出几分甜味来。

      等他在平日相熟的太监们或是艳羡或是妒忌的恭贺声中交接完了手头的任务,在两日后站在储秀宫的院子里,等候皇后传唤他进到厢房内拜见的时候,尹辞笙才惊觉出那些隐匿在内心阴影处的期待与紧张感来。

      他这几日总是会想起那天,想起女孩深蓝色西洋裙的裙摆,和那只垂在腰间的金链挂包。

      尹辞笙自知不该如此,他是一个宫里的下人,一个六根不全的阉人,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只会卖乖讨巧伺候主子的奴才。他不应该,也不能够生出这样的心思。就连宫里的宫女们见了他们都只剩厌恶,他又怎能够肖想一位来自西洋的贵女,更何况她还是万岁爷和皇后主子的座上宾。可这情丝又是怎能这般轻易就压制的了的呢?他只觉得那细如糖丝的心绪甚至能够像操控木偶的提线一般操纵他的思想。尹辞笙不禁期盼着,待他今后在储秀宫当值,那他便能够偶尔见到沐珺竹小姐了,哪怕,哪怕只是远远地瞧她一眼。

      来传唤他的宫女他在乾清宫接待典礼的时候见到过,是一个叫花蓉的女官,被皇后主子从闺中带进宫来的,从小就贴身伺候。花女官穿着浅褐色的宫装,袖口和衣摆都用月白的丝线细细秀上了一些花草伴着吉祥的纹样,身量不高倒也纤细,脸上笑盈盈的,瞧着也有个富家小姐的气度。

      “尹总管,您来的时候不太巧,主子正在和玛格丽特师父上英文课呢。”

      “多谢花女官告知,那奴才是在这廊下等一阵子,等皇后主子下了学再进去拜见,还是先由您带着去把储秀宫的宫务熟悉了?”尹辞笙嘴上回得恭顺,心中那股子欲望却攀附上来,顺着他的心蔓延开来,填满了整个胸腔。

      沐珺竹小姐也在。他被袖子挡住的手攥了起来,极力克制着心底的欢喜,指甲陷进了掌心的皮肉里。

      “那倒是不用。熟悉宫务要有些时候呢,不急这一会子。”花女官态度温和却也不失端严,说话也不疾不徐,“主子吩咐了,让尹总管您现在这里稍等片刻,玛格丽特师父惯例会在这一个时辰的英文课中间留上一炷香的时间让主子休息,这也眼瞧着快要到时候了。您在这等不了一盅茶的时间,便能进去拜见主子。”

      “那就多谢皇后主子体恤奴才了。”尹辞笙道了声谢,便垂着手在门口等,花蓉则揭开帘子进屋去了。没过多久,花蓉又出来带尹辞笙进去。房内烧着无烟的红萝碳,跨过门槛便有一股热浪袭来,让尹辞笙身上的寒气都少了许多,浑身上下也暖和了起来。

      沐珺竹先前听到花蓉传话说尹主管到了的时候,她只是心头一跳,却并未思虑更多。尹辞笙说他是乾清宫的首领太监,和储秀宫并无关系,那这尹总管应该只是一位相同姓氏的大太监罢,这么大的紫禁城里,也不会只有他一位姓尹的太监。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那日的不欢而别让她总是有些记挂,那人的创伤应激反应那么的严重,可她却不能拦住他,帮到他,甚至跟上去看看他。她诱发了尹辞笙的创伤记忆,这怎能让她不愧疚,她的心里头也担忧的厉害。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他那天怎么还能完成那些差事?希望没有更多的影响才好,本来他们就已经是从苦水缸里浸泡出来的一群人,她不敢想象,若是因为她的过错而对这样一个苦命的人造成更大的灾祸,又该如何是好。

      沐珺竹和婉容坐在暖炕上,炕中间摆着一只黄花梨的茶几,她侧着身,一只胳膊倚在扶枕上。她指着书上的英文念了一遍,又翻译道,“罗密欧,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否认你的父亲,放弃你的姓氏;如果你不愿意,那么你只要发誓成为我的爱人,我便不再是一个卡普莱特家的人。”沐珺竹看着小皇后脸上一副即羞赧又吃惊的表情,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她一个闺阁女子,怎能说出这么逾矩大胆的话语!”婉容的脸色变了又变,举起茶盏在嘴边,喝了半晌才放下。“她怎么能说背弃家族的胡话。”

      “朱丽叶这个年纪的女孩,正是刚情窦初开的时候,说话也坦率了些。”沐珺竹安抚道,“皇后陛下要放宽心才好,您知道的,西洋的社会文化同大清朝不同,男人女人们便都更加大胆示爱一些,是风俗习惯的差异。再加上这是一部讲述家族矛盾和男女爱情的话剧,少不得会围绕着家族和姓氏说话。这些台词也因为是写给观众们看的,需要经过演员们的演绎而成,就和你们的京戏,昆曲一般,故事情节中的角色表达情感时也会更加直白些。毕竟要让观众更容易了解到人物的情绪和想法,其实那时的英国女孩也少有能够做到朱丽叶这般的。”

      “是了,是了。”小皇后平复了心情,但还是不可置信地说道,“玛格丽特师父,你先前说的是真的吗?这部,罗米欧与,与朱……丽叶真的是前朝万历年间的作品?”

      “是啊,是差不多的。因为是三百年前的作品嘛。”婉容的声音很柔软,她身边的两位女官说话时也一样,都是温温柔柔的。每每听她们说话,沐珺竹总是怕自己的声音会不会过高了——虽然她先前没有这样想过,但这两天相处下来,她少不得怀疑自己这般会不会惊到这位小皇后。毕竟她哪怕这几天努力练习过了,但时而总会有忘形的时候。更何况她已经开始讲授她最是热爱的戏剧领域,这时候她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从未想过那么多年前的洋人能够写出这样直白的作品,看来他们对于礼义廉耻的定义同我们大清朝完全不一样。”婉容都忘记了自称,说完这句话才意识了过来,“我,本宫,但是本宫还想知道之后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是她十几年来从未读过的,虽然内容轻狂了些,但却让她总是忍不住想了解更多。“玛格丽特师父,你刚才不是讲到那位青年他翻墙进了朱丽叶小姐家的院子,那之后呢?朱丽叶小姐家的家丁一定把这位登徒子抓起来了吧。”

      “啊,那却是没有的。”沐珺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得不承认这部剧里有着过于多的巧合,所以也不会像皇后陛下您想的那般符合常理。这部作品并不是我所喜爱的莎士比亚的佳作,但我觉得如若是从青年人之间的爱情入手,为您讲解时会更容易理解一些……”沐珺竹还未说完,便看见那位叫花蓉的女官频频看向门的方向,心想应当是那位尹主管已经等在门口许久了,便停下了话头,转而又道,“不过现在也该休息一阵。上课时间已然过去了大半,等您休息完,您便能知道这位浪荡子又能说出些什么狂言妄语了。”

      婉容被她的玩笑话逗地轻笑了一阵,呷了口茶才回道,“玛格丽特师父这是在笑话本宫呢。”她眉眼弯弯,摆了摆手。“好罢,花蓉,你去叫小尹子进来吧,要不是玛格丽特师父记得时间,本宫又要被这些洋人的故事引得忘却时辰了。”

      尹辞笙跟在花蓉身后走进来的时候,还未引起沐珺竹的主意,待他跪下用沐珺竹熟悉的嗓音回话时,她才坐直了身子朝那跪在地上的人看去。

      “奴才尹辞笙,拜见皇后主子。”帝后大婚的典礼已经过去,尹辞笙也换回了冬日应该穿的靛蓝色宫装,戴着顶戴花翎的脑袋叩在地上,整个人以一种极不舒适的跪姿蜷缩成一圈。沐珺竹不喜看这人下跪,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垂下眼去看着他衣衫上的一角,盼着小皇后早点唤他起身。

      “你就是皇上拨来做这储秀宫总管的尹辞笙?”

      “回皇后主子的话,是的。”尹辞笙直起了上身,脊背微弓,垂着脑袋回答,依旧是一副恭顺卑微的模样。

      这件衣服倒是比那日穿的衣服要更合身一些。沐珺竹看着面前的人在心中评价道,不过还是有些大了,嗯,倒不是衣衫的问题,是他太过于消瘦。这样的身体,应当是很不好的。

      “奴才先前是在乾清宫做首领太监,幸得万岁爷的恩典才让奴才能够来伺候皇后主子。奴才定当恪守己任,把主子您的吩咐和这储秀宫的大小事都处理得顺顺当当,一定能让您满意。”

      沐珺竹听尹辞笙说着这些话,心里头又不痛快起来。

      她来到储秀宫代课的这几天,因为上课时间也没有宫人敢打扰,再加上花蓉,花悦两位女官和小皇后十分亲近,除了一些平常的回禀或是简单的谢恩以外,并未说这些卑躬屈膝的话,所以沐珺竹倒也一直没再听其他人说过。她隐约猜测也许是太监因为身份特殊,所以说这样的话更多些,可她每天就只在储秀宫呆一个时辰,因此便是未曾见过其他太监在面对小皇后时的模样。她知道她不该有这样的情绪,哪怕不断地在心中提醒自己要从时代局限性的角度去看待,但那口气就是堵在她的胸口,让她几乎想打断这一场荒唐的场景。

      婉容一直没有让尹辞笙起来,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一时之间正房内寂静得落针可闻。沐珺竹诧异地偏头去看身侧的女子,她只觉小皇后在面对尹辞笙时,便带上了那上位者傲慢威严的气度。和面对她时截然不同,她面对尹辞笙时,便不似是在对一个人说话,而是在同一个会说话的物件一般。

      “本宫不愿忤逆皇上的旨意,但现在本宫也就和你讲明白了,本宫已经选好了贴身伺候的太监。就算尹公公你顶着总管太监的职位,享受着总管太监的月俸,你在储秀宫中也只需做好你尹总管的职务,其余的便不要肖想。”

      这话说得实在是重了些,尹辞笙甚至还未等婉容说完,便蜷缩起身子不断地磕起了头。

      “皇后陛下……”

      “奴才明白,奴才进了这储秀宫的门,便是任由皇后主子安排。奴才谢主子的大恩,奴才定会尊照主子的懿旨守好本分。主子能愿意把奴才留下,就已经是奴才百世修来的福分,奴才万不敢再想着那些不该想的东西。”

      “你这该死的奴才,没听见玛格丽特师父有话要说吗?”花悦斥了一句,又转而看向沐珺竹,换上了一副恭敬温顺的模样。“玛格丽特师父,您有什么要和主子讲的吗?”

      “啊,是,是的。”沐珺竹惊诧不已,她还以为花悦她们时时刻刻都这般温柔,原来只是因为面对的是她,一个西洋来的贵人,还有皇后,她们的主子。是啊,玛格丽特·威尔森这个皇后老师的身份,在这个皇宫中也是上位者的一员。

      那股子郁气几乎要从她的喉咙中溢出来。

      她想大声地斥责小皇后和这些女官对于太监的去人化对待,她想把尹辞笙从地上拉起来,告诉他不应这般折辱自己,他不该说出那些违心的话语委曲求全,将自己贱踏进泥沼中,无论是面对任何人。但她不能,至少,不应该这样的冲动。

      “皇后陛下,玛格丽特只是在考虑,若是您不愿意让尹公公伺候您,那不如便把他赐予我罢。”沐珺竹站了起来,向皇后行了一个蹲礼。

      “我原想着等今日的课结束时同您请恩。我父亲,威尔森先生要离开京城几个月,他不放心我一个人住在使馆区的房子里,便和皇帝陛下还有庄士敦先生商量了此事。皇帝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住在您储秀宫的侧殿里,这样既能够在上课之余同您多相处,给您多讲些有趣的外国故事,也能够方便我为您上课。”沐珺竹垂着眼睛,对于自己的大胆行为感到吃惊,但既然已经开口说了,她便继续解释道,“我想着皇帝陛下的圣旨应该也快到了,恰好皇帝陛下把尹公公拨到了皇后陛下宫里,您又不愿用他。我同尹公公也是有过一面之缘,相比于其他陌生的内侍要更熟络些,不知皇后陛下您愿不愿意赐给玛格丽特一个恩典。”

      “玛格丽特师父,您怎么这说话,您在本宫面前应当随意些才好。”婉容连忙把沐珺竹扶了起来。“您是本宫的英文师父,也是皇上的贵客。只不是一个奴才,和小猫小狗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他还是一个皇上为了堵上那帮内务府大臣们的嘴,才随意拨过来的太监。您想要本宫当然会给您,本来皇上便吩咐本宫想怎么样处置小尹子都行,只不过本宫本想着把他晾在那,也算是全了皇上的体面,但您现在要了去,反而还是帮本宫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说完,婉容便亲亲热热地拉过了沐珺竹的手,又让她坐回了暖炕上。

      “行了。”小皇后提了提嗓音吩咐道,“都出去吧,别在本宫面前碍眼了。本宫还要继续和玛格丽特师父上英文课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朱丽叶的台词参考的是梁实秋译本,朱生豪译本在翻译过程中会更注意语言的美观,所以会偶尔出现有点不符合原文本的情况。梁实秋译本更符合莎士比亚的原文本,其实原文本也并没有那么辞藻华丽。
    翻看了一下前两章,发现里面的地点称呼被消失了,虽然不太理解,不过不影响阅读。还有一处消失了的其实是灯具的全称,也不影响阅读。
    之后会佛系更新,开学了事情有些多,我会尽力找时间写这个作品。肯定会写完的,因为无论是题材还是太监这一群体都很吸引我。
    谢谢每一位有耐心读到这里的读者,我知道文学类小说的行文风格在这里并不适合,不过我希望能通过这一平台将这样一群人的故事呈现给读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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