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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病魂 ...

  •   这年的冬日分外凌冽,山寒水冷,天凝地闭,望不穿尽头。他一早入林拾了柴禾,摞成垛子,以备夜里生火御寒。寥寥数声鸟鸣里,总有几声嗥叫令人心悸。他抬眼,瞥看垂挂枝头的冰凌微颤,雪块就势滑落,砸开觥盏大小的洼陷,露出残败衰黄的草叶。
      临入夜,他自觉心神不宁,猝然却发了寒,浑身瘫软乏力,四肢搐搦不止,忽冷忽热,颠来倒去,几口热汤灌下肚,只是冒了些虚汗,未待好转,又从口中全数吐了出来。“娘,我要死了,无常鬼要来勾走我的魂。娘,这天明了,明了,我就死了,我不想害病死,他们会烧我,把我的骨头烧得焦黑。娘,别掉泪,我熬一熬,总能熬过去。咱们还要一齐割那麦子,把娘的玉镯赎回。”胡话愈发不清,天旋地也转,他青紫的唇齿一遍遍被冰凉的汤匙撬开,送入苦涩呛人的药汤,又如丝线从嘴角流淌。
      他梦见自己的身躯剥离,忽而游走荒野,扎进弥天风沙,任由碎石狠砸去,忽而坠入深谭万丈,影影绰绰,叫刺骨的湫水搅动不止,时而往逼仄的岩缝里穿,好不过像在砧板上挤过几遭,刮得是皮破肉烂,时而又从参差的屋瓦上翻,转得是头昏目眩……
      落月溶溶,钻透了湿腻的眼皮,生根在眸中。他惊醒来,雪,好似是温热的,迎着惨淡的夜光,黑漉漉的雪在身下悄然化开。骇人的豆青色幽火交织林间,阴森森的若隐若现。他起身,哆嗦着四下摸索,摸到了半截枯干的木柴,这又哪里是木柴,分明是人的小臂,软而暖的,呼喇喇地冒着血。他眼前发昏,趴伏在血流如注手臂旁,扯下外衣绕着绑。他不敢高声,往肩颈处薅住了发来咬,双目里满是那两匹环伺在侧,眼露凶光的恶狼。它们贪戾地呲出獠牙,前爪微抬,扫着尾,奓起银灰色的皮毛,竖耳探身。
      他扒出倾压在树根上碗口大小的石块,仰面朝天,一手托抱在胸前,狠攥了一把粗泥,喘着闷气,俟机以动。燥火流窜在五脏六腑,脑门汩汩地洒着汗,裸露于外的十指却几近要屈伸不得。
      咻的一支利箭贴面擦过,射中狼的右耳,冲出阵阵惨厉的嚎叫。“孩子,上马。”一个头裹毡帽,腰悬箭囊的猎户驾马奔来,伸手使力将他提上马背,又张弓搭箭,连发了数支,一狼避之不及,被削掉大片皮肉,张惶掩藏,又欲作收拢状围击,左扑右咬,飞箭自身后闯入,直插进狼的侧腹。“陈六,好身手,好箭法。”猎户扬声笑赞。狼见势不敌,拖着赤淋淋的伤躯,恨恨呜鸣着落荒而逃。“娘,救我娘!”他绷紧的身子霎时瘫软在猎户的背脊上,不管不顾地放声嚷叫起来,短短喊了几句,却又枕着浓密的血腥味昏厥过去。
      “你娘走偏了路,她本要带你去余家村,找个郎中治你的病,谁承想遇上那两头畜生。我有些个土方子,你娘伤重,能不能救,救不救得活,也需听天由命,你莫怪我。”他眼前晃着一个渐而明晰的白影,正是那名为陈六的猎户,顶着一双黝黑的眸子,冻裂的手中捻着药草,神情默然,转身抽出匕首,扔进满灌清水的铜盆,沉郁的响动与血丝缠绕着一同涌上水面,冲散团雾。不消半刻,那匕首便已在红透的水中声销迹灭。“幸是她护着你,从那高的崖上跌下来,不说粉身碎骨,头破血流,就是断肢残腿你也没遭。”
      “娘睁眼时,天刚放晴。”他填噎喉头的话语从齿缝间缓泄出来。“枝头的梅花早早谢了,娘却说它开得明丽,偏要我去折取一束与她同眠,我想她并非是念花,而是思人,可待我折好花枝,娘却再三推阻,一问方知,她是断不要这般金贵的珠簪,自己的发已经簪不住了,而今唯愿有一枝梅花作伴。我原以为这梅花开也好落也罢,她只是毫不在意罢了,但她切实辨不清了,她记牢了我的名儿,却再也认不出我的样貌,就如同把枯枝错认了珠玉,我在娘的眼中亦是如此,既是她至亲的骨肉,也不过是个面生的闲人。”
      他拿起火折子将烛灯燃着,掖好母亲膝边的被角,烧热的烛油烙在地上,光华渐消。
      “后来,我欲将身上的银钱全数奉予恩公陈六,可他只抬眼瞥了瞥,便连带着荷包一齐扔了回来,还说这些碎银甚至难买他一味药引,劝我尽快归家去,莫要在他跟前碍眼,恩公的性子……实在捉摸不透。”
      “他不曾骗你。”女子望着烛火中老妇蜷卧的身影 ,挪来她的右手搭脉说道。
      “姑娘何意?”他凑得近了些,弓身相问。
      “你娘心脉里,活着一只山雀,春寒林间的山雀,我能闻得到青蔓横生的气息。”女子蹙眉凝神,沉思半晌,微阖起双目,似哀愁又似怅然,叹声道:“你去拾两味草药来,一味是细长叶,开紫红花,茎苦,只要其根,一味圆叶似萝,小青花,捣碎,沸汤煎好。”
      “可是有得治?”见女子抿着唇,未有回应,他胸中一阵翻江倒海,七上八落。“好。”他猛地腾起身子,慌忙摘了竹篓背上身,顶着一空澄明的月色,不曾迟疑,匆匆推门而去。
      女子低垂着头,吹灭烛火,烟丝飘袅,徐徐攀升,又僵滞在她周身,四下涨散。她左右顾盼一番,断定他早已离远,张口向指上轻咬去,尖利如刃的皓齿划破手指,刺穿的皮肉渗出淋淋的血水,继而将指端贴在老妇土灰色的唇边,鲜血滴入,口中便染成了密排着的石榴籽般的模样。老妇仍深眠着,浑然不知。女子的发间缓生出了狐耳,像蘖芽抽出舒展,双目渐变为赤金的竖瞳,雪色茸毛铺满了脸颊,她喘息着喃喃道:“孟行,我帮不了她,她的魂魄已经消散无几,更何况……她的活路是妖,是同我一样的妖抵命换来的。未能成你所愿,是我有愧于你。”
      这女子以狐躯盘缩在梁上,约莫候了个把时辰,才见人影跌跌绊绊地闯进门,她定睛瞧了,看他满面青肿,衣衫翻乱,衔着支锈黄挑泥的匕首,一手把攥着数条细丝般的药根,一臂则有气无力地挂在身侧,他立在月光的长影里,轻声慢语地唤了几句,石沉大海般没了响音,眼底便转瞬蹿升出一股凉意,身躯则活像朔风里晃荡的残叶,失魂落魄地瘫坠在地,他落稳竹篓,一掌刮在自己脏污的脸上,汗珠抹开了手中碎泥,这张红肿的脸亦随之平静。
      他用葫芦瓢从瓮中舀了水,在院里冲洗开药根来,剥泥,甩净,捋齐,理得规规整整地搭在篾盘上。水被搅动得肆意浑浊,浮起的月影被轻晃着推散,他望着渐而沉静的泥沙,苦笑自嘲道:“孟行啊,你这是又叫人给戏弄了。罢了,夜阑人静,只身一人在外,不知那姑娘可否无恙归家,我该是给她备盏灯的,路狭而长,恐是要走很久了。”
      他埋头熬了半宿的药,火炉下的草枝燃了一捆又一捆,缕缕青烟不歇,终在天蒙蒙亮时,端着那只缺角的瓷碗,递至母亲跟前。他捞起母亲干瘦的身躯,将药汤吹得凉了些,喂了几口,提着袖角细细擦拭流出的汤液。药太苦了,几近是喂进一口便要吐出一口,连哄带骗吃了一碗,再说什么也不肯下咽。恰此天光漫升,芙蓉色的云自水雾间荡漾,朝光乍现,一如那年肃杀的冬日里,穿过积雪透进窗来的那般耀目。赤狐往幽深处蜷卧了几寸,长尾勾住梁架,低伏着偷瞧。
      “行儿……”他落碗的手霎时止住,蓦然回眸,看母亲从床褥里伸出一只臂膀,似是在唤他近身,哽咽颤声道:“娘……您认得出我了?”
      “娘还没糊涂,我儿怎认不得?”妇人虚弱的脸上挂着笑,又沉甸甸地坠下来,捧起他的手,满目惊怜地问道:“怎伤得这般重?”
      “无碍,夜深,没仔细瞧,跌了一跤,才擦破了手掌。”他含泪笑言。
      “这可不能浸水,哎,指头都发白了……”
      “过阵子就好了,娘不必忧心。”
      “娘给你腌的酸果儿,是不是馋嘴都吃没了。”
      “早没了,我闲不住,后来自己拿了果子往里头凑数,生怕叫您看出来。”
      “这酸果子娘做不腻,就怕你厌了也忍着不说。”那玄青色的瓦罐,曾满满登登地填着娇艳的红果,被饴蜜腌渍后,闪着晶亮的微光,薄皮儿甜,糯瓤儿酸,他常常要溜进屋后,偷尝几粒,又从布兜里倒出半青半红的果子充数。自打母亲病后,瓦罐蒙了尘,前年风劲,一股力掀翻了,磕磕碰碰,早已残破得不成形。
      “娘……”他揉了揉眼,五味杂陈,数十年来,有悔有愧,无不日日想着念着,而今这盼头成真,反倒是手足无措了。
      倏地,一柄破空的利剑斩断了梦境,剧烈嗡鸣中,我陡然惊醒。白狐,竟有一只三尾的白狐跌撞着立起身,与我仅隔数尺对望。凉月的清光围拢,它像是从皑皑的白雪中走来,身躯亦成了雪。而耳尖洇开的血红,却又如此醒目。窗棂被劈得支离零散,大块的雪片冲进来,在弯月空荡的光束里翻腾。
      “晦气,我就不该淌这浑水。”白狐撑起三尾,阴厉的目光直冲向我,发怒道。
      几道寒光交错浮动,在空中擦亮锐利的银火,衣袖卷过,扬起鹅毛雪。
      “怎么,要杀我?这世间也唯有我能知晓她的下落。你是救与不救?”它将脖颈高挺,仰首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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