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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逢缘 ...

  •   自眼见赤狐,我的额头竟复发起热来,不等细思,便靠在衾被上,糊里糊涂地入梦了,阖眼前,那腕上的玉珠好似比先前更为清透,却也平白无故添了不少裂痕。
      烛火缱绻,师尊的身影应是映在墙壁上,层层微光之中,尽然我没入昏暗,但周遭仍有他轻若抽丝的气息。
      “阿韵……”
      “是哪个“韵”字?”
      “我写给你看……”她托起他的手,用指尖在掌心认真比划着。“很好听的名字,不是吗?”她笑言,又喃喃了数遍,柔和的脸上潜藏着欢愉,这欢愉又像极了朝晖,漫天而散。
      “这姑娘为何要自称阿韵?”我心底涌出的声音骇然相问。
      她挽起的发上斜插着只竹簪,素净得不缀一片金翠,纻衫芒履,却不染泥渍尘土,只是松松垮垮,全不似寻常女子装束。
      “姑娘,馄饨莫要放凉了,快吃些吧。”妇人拿腰间拧成股的布条蹭了手,收摞起碗筷来,又在黝黑的筒笼里捏出一对木筷,将衣角翻了又翻,在一寸未浸麻油之处细擦,递给她道:“干净的,吃吧。”妇人佝偻着腰,抬头看她,青白浑浊的眸子溢出泪水……
      她的笑意沉静了,伸手去抹妇人沟壑的面颊上存留的眼泪。
      妇人张了张口,唇齿翕动。“像,真像,这名儿像,眉眼也像,若我的孩儿在世,也应当长得这般清秀。”她哽咽着,泣声不止,枯萎皱褶的眼睑好似深冬的榆皮,半剥离地挂在泪水盈灌的眼珠上。“他……是叫人害死了啊,是叫那有血有肉的“人”害死的!”。嘶哑的哭诉从憋闷已久的胸腔中一倾而出,字字如黄钟震颤,直钻入肺腑之深。
      她拥住妇人,额头相贴,手轻抚她灰白的发丝。我听到锈锅里滚沸的水花探出又炸开的咕嘟音,鸟雀在晦暗的云海间簌簌的振翅声,更夫在街头敲击竹梆子委靡的咚咚声,伴着一曲哼唱地似有似无的歌谣飘进耳中。
      妇人打颤的脸庞升起一分宽慰,肿胀的双眼微闭起来,安眠般靠在她肩头。
      妇人说她是被芦河水带来的,夏秋交接之际,河水的寒冷能从脚腕直窜到头顶,而足底是酥麻的,被磨得光滑的石子和沙砾,在趾缝间肆意游走。细长的芦苇长满滩涂,茸茸的芦花棉絮般蓬软地盖在清洌的水面上,日月星辰整饰粼粼的河水,从鱼肚白的黎明,到藕荷色的黄昏,从攀爬的天,到坠落的夜。
      捕鱼人如往日乘一条竹筏,在静谧中撒下了网,又等漂满木樨花的河水变成灿灿的银汉,如愿以偿地看向篓中挣扎的鱼儿,撑篙归家。他先是闻到芦苇丛里弥漫的火焦味,不安地拿起长篙敲敲打打,又在飞溅的水珠里望见一只皮开肉绽的手。
      “我捡了条命。”妇人道。“活着,不如死了的好,活着要受苦,要遭罪,数不清的苦,吃不消的罪。”她偏头抹泪,挤着胸口,长吐一口气。“但那些大善人的好意,实在不敢辜负。是上苍垂怜,叫我遇着你们。只恨我还未给我孩儿收敛骸骨,让他冤魂无处。”
      他从袖管里取了几枚铜钱,一枚压着一枚连成串,齐齐整整地摆在桌上。“孩子,烙饼的钱多了。”妇人并未细看,只听那铜板脆生生的碰撞响声便已心知肚明。女子茫然地眨着眼,盯着空瓷碗,有样学样地从袖中翻找,她真的摸到了,却苦皱起眉来,闷坐着收了手。
      “阿韵。”他唤起她的名字。
      一枚亮闪的方孔圆钱被她端在手心里,藤萝色的晚霞稀稀散散,余晖尚好,鹅黄的薄云在无垠的粮田间孤自穿行,她像捧着一抔湖水,仿佛能从它交替入眼的光芒中得见汪洋。
      “何事?”女子合起手掌,若有所思地应到。
      “这枚铜钱……”他见她神情落寞,天边的霞光渐而浓艳起来,半明半昧地落在她的睫羽上。
      “这圆扁扁的东西?这是假的,会消失的,我不能给她,我走了,它们就没了,我不能骗她。”
      她步履缓而渐止,伫立在仰合的麦穗旁,长风摇动连天的赤金,拍抚她束起的乌发。
      “你要去何方?”他问道。
      “陵云山。”女子未回身,稍作思虑,将铜钱掷入纵横绵延的田间。他的目光随之而去,在黯淡的云霭中找寻。“阿韵就在这里修行。”女子张手拨动麦尖,尽由细而锋锐的芒针在指腹刻痕。
      “你在意吗?”女子迟疑道,“我方才扔掉的……”。
      他怔了怔,默然无言,指给女子看远方破落的茅屋,像昏黄中一根将灭未灭的烛苗,轻声说这便是自己的家,家中只有一位身染重疾的母亲,郎中开的药方,每旬要数两纹银,而自己昼夜不息,砍柴伐竹,也至多留得住几文钱,一文是断不得饱腹的,却也足以熬到天明。
      女子捻着麦秆的手忽而顿住,凝眸问道:“能带我去吗?”
      “她会伤到你。”他干笑着应答。
      “我认得草药,也懂些医术,不怕的。”女子忙去牵他的手,那是一双满是伤疤的手,粗砺的硬茧与荆棘的刺痕遍布。他的掌纹尤深,鱼鳞般密排着,却很是干净。女子的温热经由掌心传及周身,叫他僵直了臂膀,他顶着发烫的脸颊,微微偏头抽回了手。
      “孟行。”他开口道。
      “孟……行。”女子偷看他隐在暗处有着些许慌张的面容,哂笑一声。“我应当见过你,却记不得了。山南海北,相识是缘。”
      落日熔金,薄月依稀悬挂天际,风止云静,在暮色攀爬的灶台前,一老妇蜷缩着跪在柴草上,布衫污损,华发蓬乱。老妇屈身将手伸入釜底的灰烬里一通摸索,抓起木灰便要往嘴里塞去。
      他惊慌地赶去钳住老妇四下甩动的手,似是哀求般喊道:“娘……”老妇痴愣着,咧着干裂的嘴,咿咿哑哑地哼道:“行儿……回……了,娘……生火……烧饭。”木灰从攥起的拳中洒下,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肩头发上,恰如初升浅淡的月光银屑。
      女子走近,见那老妇半张脸上豁开的大口,骤然一惊,定了定心神,才辨得是旧伤,搭手搀起老妇往屋中挪去。
      桌上有一盏红陶烛台,插着支白烛,积厚的尘垢压在塌软的纱芯上。老妇松垮的身子强撑着,两指相对,不厌其烦地掐弄起烛心来。一碗稀粥倾在榻上,煮开的谷粒打湿了衾被。
      他道未染病前,母亲会做些缝补的针线活,入夜却总舍不得燃灯,常常是方点上,瞧一眼窗外皎皎的白月,又掐灭,再搬一只竹凳,坐在明月的清辉里。
      他二人的故土本是北方,幼年时正逢大旱,颗粒无收,饥荒遍野,父亲忖度后决心要卖了母亲换粮。她被捆上了层层叠叠的麻绳,像头疲钝待宰的耕牛,沿着宽阔而凄凉的黄土路,牵出了村子。母亲命不该绝,半道撞上山匪劫财,便趁乱逃到这余家村,辗转又嫁了一户富贵人家做妾,安安稳稳地过起日子来。正房是位知书识理的名门之后,纯良和善,以至要替母亲为这不公的宿命鸣冤叫屈。在这凝滞枯朽的深宅里,母亲望着井中圆月若明若昏的翩翩倒影,失声悲泣。他不知道母亲捱过了多少日夜,正如不知道自己也捱过了多少光阴。
      终于,思母心切的他,在其父沉梦酣睡之际,踩着抑扬的鼾声,伺机奔出了家门,兜兜转转,在无数个饥肠辘辘的不眠夜,深一脚浅一脚地闯入了村子乞讨饭食。那日母亲着擎一盏红绸木纱灯,推开门,一眼便认出了衣衫褴褛的他。彼时深秋,他的草鞋已然磨断,露出半截血肉模糊,黏连着败叶的脚趾来,瘦削的身上,碎布裂成了网,鎏金的明月辉光熠熠,斜照他捧起的颤颤巍巍的手。他躬身杵在茫茫黑夜,捣蒜般点着头,轻声道:“夫人姑娘行行好,赏我口剩饭残汤吧。”他的身上忽而被柔暖的锦绸包裹,惘然无措地摊开了双臂,随即倾入耳中的,是阵阵掩抑的啜泣。“行儿……”他的泪水簌簌而落……
      他们大骂她不贞,恼她遮瞒身世来历,要将她投井沉塘,那人揪起母亲的发,照着面颊即是数掌,又如尚未消恨般,掐死了她的脖颈。身怀六甲的正房闻讯赶来,费尽口舌赔了好些话,跪伏在地拖扯着他的衣袖,声嘶力竭地为她讨饶。
      母亲终被赶出了宅子,他们叫她一无所有地走入樊笼,又叫她一无所有地背负樊笼离去。母亲牵着他的手,挨家挨户地讨米讨粮,可世事维艰,眼看将要横死街头,却有一顶轿子停住了。轿中人卷帘而望,悲戚地唤了句妹妹,捋下腕上玉镯递与母亲,并予她田宅契书,告知她离城几里处,有一间茅屋,数亩良田,足以安居求生。
      他们在雨丝如幕的寒夜落了脚。幽昏湿潮的地面上,腐烂已久的纺车吱呀摇着,小舟一般的梭子仰躺在啃蛀的棉团上。“娘,我冷。”他裹了草席缩在墙角,看一盏明晃晃的烛灯由远及近,火苗似旌旗在眼里麾动飘扬。几颗霜白的蜡油沿着烛壁滚落,滴在母亲微青的指盖上。井中枯月般消瘦的光愈发眩目,雨水浇打在地,叫他总念起故乡连绵的捣衣声,那么悠长,又那么凄冷,举起,砸下,被河水浸得胀红的手,永远闪着澹澹的不熄的光。
      他常常见母亲从远方遥遥而来,一条弯折的琥珀色的小径将她带到。她皴裂的脸庞展着笑,怀中花色的新布,似胭脂般扑上苍白的肌肤。
      母亲的手在棉絮与布匹间匆忙穿梭,不久,他有了一件宽大的冬衣,一床厚实的衾被。他明白,自那日起,母亲的玉镯消失了。
      冬雪埋不尽噩耗,城中有女子难产,母子双双殒命的传言飞进了茅屋。母亲在芦花似的雪片里夋夋而行,扬满眼睫的冰粒密匝匝地挂着,只余下眸里一片浮影茫茫。缭杂的纸铜钱和着雪,辨不清白日,看不见天光。母亲就这样随着送葬的队尾,看那棺椁被雪泥淹没,恍若她亦将魂魄葬在了雪里,空留了一副偷生的皮囊。良久,她张开口,吐出一团雾蒙蒙的冷烟。“行儿,跪下,好好磕个头,她也是你的娘。”他低头瞧见石碑上挂着半片血红的寒梅,忽地眼底涌出一阵酸楚,母亲唯一的念想没了,那只雕有梅花的玉镯,已然穿在他身,食在他腹。
      他重重地磕下头,却见母亲割了发,拿布条裹了,刨开土埋在碑前。风雪呼啸,丧乐的悲响稀落远去,母亲的泣声断续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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