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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望灯 ...

  •   日暮,天色昏沉,敲开师尊的房门时,那颗心始终悬挂在高枝上。师尊的眼眸常像一池清泉,明澈淡然,倘若世间真有仙人,也定会有这样一双无欲无求的眼,而今,我竟见到一抹笑意从那眼底徐徐浮现,烛火映照在他眸中,将浅藏的欣喜勾勒完全。师尊入山二十载有余,唯有我,得见这样的笑颜,只我一人。我从未如此贪婪地想留住这份温情,妄图索求再多一分,尽然它转瞬即逝,既漫长亦短暂。
      丹桂馥郁,攀折几支,摘花洗净,拿瓷罐盛好,师尊吃茶时,就能饮下它的芬芳;书卷要适时曝晒,免得受潮生虫;门前梧桐叶落纷乱,清扫要及时;师尊喜静,凡无故烦扰者,要一概赶走不见。
      上元节将近,师尊除妖已去了三旬,整日冷冷清清,以至雪也化不开了。读书习剑不似先前那般勤恳,余下的个把时辰,从心守在山门前,等到月沉不见底,才回到房中,勉强入睡。
      师兄说要下山采买,问我师尊可需何物,见我没精打采地摇头叹气,知我应是思念师尊了,于是言语附和着,邀我下山走走,权当散心。先前师尊为我置办的冬衣尺寸正好,棉絮用得足,下山来,浑身暖暖和和。
      山下人来人往,热闹一片,珠围翠绕,车水马龙,是世间妖物也忌惮的繁盛。此刻,师尊又在何方呢,可是被什么琐事牵绊了手脚,为何还不归家呢?这精巧的点心师尊也做得来;这青色的美玉刚好与师尊的剑穗相配;这诗句雕琢太过,全不似师尊写的浑然天成;这匹布若裁制成衣,师尊穿着定然比之好看百倍。师尊的手那么修长,端起这杯盏,可远胜画中仙。
      ……师尊,你从未留我一人这样久的,我的剑术都生疏了,你回来时可不要怪我懒惰。
      其实师尊离开山门也不过整月而已,头两日倒是自在,玩心大起,也不觉光阴飞流,等到后来,心里竟空空落落的,一天要掰成数十天来算。
      师兄?方才明明还在这儿的,怎会转瞬间没了影。我回过神来,惊觉这是与师兄走散了,人群熙熙攘攘,叫卖声声,众人围拢在走索吐火的戏子摊前,赞叹连连。我费力推挤开一条缝隙,却被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揪起衣领扔了出去。只听吵嚷中,那大汉喝道:“小杂种,偷了主家公子的钱,竟跑到这种地方来了!让我好找!”说着便要张手夺走我腰间缀挂的荷包。我紧拽拉扯着,忽地没了主意,张惶高声道:“你唬人,我根本不认得你,更不知你家公子是谁,这荷包明明是我师尊的,凭什么给你。”我仰着头,四下张望,呼喊着不知何处的师兄,恰有人低语了句:“当是那陵云山的弟子。”这大汉听闻,手上使力,将我摔至街心,啐一口,又抬脚往我腹下狠踩去,“管你哪个山,胆敢私盗银子,打死都不过。”怒目之下,再也无人蹦出半字。我吃痛地去扒那满是泥污的毡靴,咬牙吐道:“张口闭口就来,你可有凭据?”大汉钳住我衣襟,一掌劈在肩颈,扛起我来阔步前行道:“要什么凭据,乳臭未干的小崽子,拿去官府看你如何说清!”这一掌实在太痛,震得我两眼发昏,只觉得天旋地转,路也不清,一恍惚,猝然间身前竟又多了个低矮的影子。“把锦袋里的银两分分,找人将这小子卖了,价钱不论。”卖了……他们要卖我……我耳中急促嗡鸣,猛地挣扎起来,啃在大汉小臂上,咬死了不松口。他二人见状,又向我脸上砸了几拳,不消说,定是整片青紫了,眼下也顾不得,在被甩下来的一刹,抄起地上青石,乱扔乱砸,扯着嗓子,嘶哑着哭号,半跪半爬,终是呼来几人,却都不过伫立一旁,侧目私语。大抵是得手了满袋银钱,也或是被众人紧盯而下手不得,我挂着一脸血污横冲直撞,竟逃了出来。我不敢驻足,喃喃着师尊,漫无目的地跑,无意跌进一座道观中。这道观荒无人迹,尘垢积得极重,柱上字迹剥落殆尽,似是废弃已久,一尊破败的石像,辨不出样貌,供桌上香炉倾翻,香灰铺了半边。这才知,此地是何其偏僻之处。我贴着石像身后,蜷缩成一团,用冬衣的袖口蹭眼里的血,但全然抹不净,泪水流淌时,又搅得脸颊生疼。苦水咽不下,只催动身体阵阵发颤。师尊,好疼好冷,我闭上眼,再睁开时能不能见到你,如此想着,那双眼就像糊了湿漉漉的土块,自作主张不肯抬起。
      梦中,天光渐逝,圆月初升,遥遥地传来击鼓舞乐的声响,继而嗅到一股焦酥的熟芝麻的香气,肚子便不争气地开始叫嚣……
      绝不是梦,这香气分明就在鼻腔四溢。
      模糊变得清晰,疼痛也可以置之不理,向着来人,我只顾飞拥上前……
      师尊的手轻落在我的发上,依旧是如同往常那般温暖。没有责怪,亦没有嗔怒。
      那包芝麻薄饼果真是为我而备的,还温热着,氤氲出浅浅的白雾,我狼吞虎咽,几口下肚,只剩沾满掌心的油渍。
      目光偏移,那只被抢走的荷包就全须全尾地系挂在师尊的腰间。师尊说,伤我的二人早已被他送去了官府衙门,今后可以不必再怕了。
      那些堵塞在喉头的话语,委屈隐忍的不甘,尽数随着师尊眼中轻泛的涟漪,无声无息地消融。他这样认真地抹去我脸颊上沾染的灰渍和泪痕,却有丝凉意顺着指尖蔓延,柔和得似呢喃。我先前竟从未发觉,师尊的手,寒冬里是如此冰凉,那指腹也涂搽着红,像从内里缓缓地洇晕开来。不知怎的,我鬼使神差地攥上了师尊的手,蜷曲着,想拢成密不透风的墙壁,轻轻张口哈气。起先是微微地一颤,之后便任由我去触碰、去摩挲,捂了好一会儿,才有了些许温暖。
      师尊问我,想不想留在山下看灯,今夜有鳌山,有彩楼,有遍池的金莲,有焰火踏索,还有豆沙馅的油?,香甜的糯谷米花,是难得的盛会。
      我不假思索地应了。只要有师尊相陪,我便能无所顾忌。
      其实早些时候,上元节于我,不过是一盏悬在檐角的小灯,不比明月灿亮,那些天边的丝竹舞曲,被娘亲时断时续的□□穿破。屋子像是一口衰竭的井,只有遥望无底的深渊。我从不抬头,要将挑拣的药渣捣碎,烧一壶热汤。直至夜深,少母会悄悄送来些粥食和几文铜钱,亦或是一只古旧的发簪,尽管没有铺子会收这粗劣的饰物,但它总归能当些米面。于是,少母的发间,从珠光到凋零,最后空无一物,而娘亲的身子,也日益枯瘪,如同一支残烛,摇摇欲灭……她的指骨是冰凉的,皮肉已经不在了,我不敢,哪怕是用木勺舀起所谓的汤药,撬开她松动的褐齿。屋外焰火映照,恰似白昼,却没有一束光,肯钻进这鼠蚁堆积的矮房……
      我盯着手里那盏薄纱的花灯,烛火晃动,如金蕊在莲瓣间绽开。池中虽有红莲万斛,却也不似这盏明艳。师尊递来一支细杆的竹笔,示意我可以题些祈福的诗文,只恨我平日所学浅薄,提笔忘字,方写了开头“良辰美景,暮暮朝朝”一句,就顿住不动了。
      师尊俯身下来,握着我的手接续写道:“万盏华灯,一轮明月,燕管秦箫。何人帕坠鲛绡。有玉凤、金鸾绣雕。目下欢娱,眼前烦恼,只在今宵。”词毕,师尊不语,只稍稍皱了皱眉,片刻又舒展如常,问道:“可是想家了?”
      我连连摇头,看着灯上端正的字迹,傻笑一声道:“不想,师尊你在哪里,哪里就是家。”
      上元佳节,歌钟喧夜,花灯盈路,众人把酒尽欢,嬉游寻乐,可谓车马填噎,光烛天地,好似人间筑起的仙宫琼楼,一派繁华。那些珠钗宝玉,熠熠生辉,晃得人眼睛发酸。锦缎罗绮,绛烛银灯,举目皆是。钱占祈寿的女子笑语不绝,趁兴吟诗的学子醉得东倒西歪,却也不忘仰头饮干拎起的酒。
      师尊也难得取下了斗笠,牵着我穿行在人群之中。想吃什么,要什么,全凭我自己拿定主意,一道走过,眼睛满了,口腹也满了。
      原来,世间会有一天,人人皆能美满,人人皆能亲睦,乞人也能讨下一壶佳酿,贫者也能得赊一家团圆。
      我揉了揉腕上那块烫痕,似乎它已经不会痛了。当爹扬起炉中滚烫的汤药时,定想不到我愿张手去接,好在他终是消停了,灰头土脸地甩袖远去。
      忽地,几束光焰笔直地冲天而上,如击鼓般在苍穹鸣起战火,剑影刀光,酣畅淋漓,万千火花雨般坠落,熔炼出一潭灼烧的云幕。明澈的夜空,转瞬便似琉璃五光十色,星汉亦如缀金的披帛飘荡,迎风而舞。我见师尊凝神,一半是静默,而另一半则被我扯进了喧嚣。
      桥头上堆足了人,彼此互道着欢喜,连轿中人也揭起罗帐,定睛张望。
      我紧攥着师尊的衣袖,也想同他说些什么。说山上的雪积得很厚,却总能从缝里找出几株赤色的浆果;说翻找的书册散了页,手忙脚乱地拼了许久才凑得完全;说师兄的玩笑陈旧,次次附和实在难挨;说私下里去偷学了卜卦,只为占得你何时归来……
      可我又突然不想说了,日子还有很多,但师尊流连这人海的时辰却所剩无几,翌日清晨,他定要戴上斗笠,仿佛从未置身于巷陌,一如平素那般隐入山林。
      本该是这样的。
      若是……没有那纸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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