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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事 ...

  •   师尊他不喜欢见人,这点毋庸置疑。
      还好,除了我。
      关于此事,门派里曾流传过不少非议,只是添油加醋,被众弟子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早已是夸大其词。有说师尊在烈火中烧得面目全非,因而需时时戴着斗笠遮面;有说师尊是精怪喂食人血长大,担心自己会滥伤无辜,故而习惯于独来独往;更有甚者,谣传师尊痴心一片,却惨遭女子辜负,才遁入山林,参悟得道,无悲无喜。
      直到那日,我拜见师祖,求了许久,才被准允窥见师尊封尘的记忆。
      二十多年前,师尊尚年幼,村里鬼魅横行,常披人皮掳掠孩童果腹,化作过路行客,诱骗师尊指路,乘人不备,将他绑入藏身巢穴中,村里无故失踪的孩童,多已被它饮干鲜血,食尽骨肉,只剩一张薄薄的皮囊,如同枯柴般叠摞在师尊身侧。师尊眼见他用利爪刨开了邻人孩子的胸腔,像野兽撕扯、啃咬、咀嚼着,那孩子眼里的惊恐抵不过疼痛,汇成大滩的泪水,倾泻而出,他的嚎叫直直刺入了师尊的心口,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厉无休止地揉碾着他,终于,这嘶鸣渐渐微弱,消失,只留下风涌入身体时的嗡嗡响动……鬼魅将空壳随手掷下,抽搐着身躯走近,师尊紧闭起双眼,却被难以抑制的颤动出卖,它的指尖还有小缕的发丝,碰触到脸颊的一刻像是有万千蛆虫爬过,黏腻的血水顺着眼角滴落,它撑开了他的眼,拎起小块肉片晃动,扯着嘴角,不紧不慢地吞咽入腹,腥味混着苦,一瞬扑面而来。
      再次清醒时,师尊的肩颈处已是血肉模糊,四下漆黑,鬼魅隐在暗处,似是熟睡。他强忍着痛楚爬出洞外,吃力地靠在石壁上,磨断了腕间的绳索。雨水砸在额角,冲洗了伤痕,让他倍感清醒。
      他跑了整整一夜,不知跌了多少次,寒凉彻骨的雨揪动他沉重的脚步,钻入皮肉中,在周身游走。
      翌日,万幸一只南下的商旅在山涧取水时,救起了他,耐不住小儿子的软磨硬泡,商人只好雇了位马夫沿途护送他平安归家。
      见师尊全须全尾的出现在家门前,夫妻二人先是一怔,而后泣声不止,颤颤巍巍地摸着孩子的脸,笑着抹泪。
      师尊的死里逃生,是村里的大事,走失了孩子的人家,没日没夜地登门,红肿着眼眶,嘶哑着询问,可除了鬼魅可怖的面容,幼年的师尊什么人也记不得了,那些布满凄惨,累累血迹的脸庞,像是隔着雨幕窥视,模糊不清。于是,便有一阵阵希冀从翕张的嘴唇里抽走,自齿缝间流淌成绝望的苦水。伤悲,随之成了心灰意冷,再之后,便是妒忌、厌恶,和没来由的不安,与对上苍不公的愤懑,这无名之火,愈燃愈烈,在幽怨的言语中,裹着咒骂,灼烧着村里人的脏腑。
      一个混迹江湖的骗子被当做德高望重的仙师请进了村,装模作样地敛走了大袋银钱,施法不过半个时辰,便说鬼魅着实棘手,要用生人血祭,方才有可乘之机。
      受仙人蛊惑的众人,扛起了以之为生的铁锄头,一拥而出,劈开那道羸弱的木门,拖拽着归家不过数日的师尊,要开膛破肚,血祭擒鬼。
      寥寥数日前,孙婶竹篮里的蜜枣粽,也曾有他的一个,而今她高高地提起了篮子,狠狠地摔打在他额头;陈伯的草编蝴蝶也曾摆满了床头,这样灵巧的手,却死死地按住了他挣扎的双腿,粗砺的、沾着泥土与草叶的手,像一枚长钉,贯穿了骨头,扎进地里。
      愈合的伤口被生生撕裂,大片殷红钻出麻衣来,师尊疼得大口抽气,又好似被掐住了喉咙,半个字也喊叫不出。
      披着人皮的鬼魅,三五成群,虔诚祈求……
      那透着寒光的刀刃,绞进了腹中,血水浸湿了仙师素白的衣袖,而师尊望向他的眸中,只能看到厌弃和贪婪。
      失神中,他又见到了火光,火里是他心心念念的家。撕心裂肺的吼声转瞬迸发,交织着仇恨,灌进视而不见者的耳内。
      一个痴傻的乞丐手舞足蹈,癫笑起来,又抽泣着喃喃:“鬼啊,鬼啊,鬼要吃人了!!!”便一头扎入了水缸。
      忽地一柄锋利的剑,削泥般斩断了仙师淋漓的手臂。那是师祖的佩剑。
      当年,师祖于心不忍,辗转波折,抱回了一个遍体鳞伤的孩子,寸步不离地守了七日七夜,终是将他从鬼门关前硬抢了回来。
      睁开眼睛的师尊,是含着泪水的,师祖喂药时,那泪便滑落到碗中,漾起涟漪。他什么也不肯说,什么也说不了。
      庭院中一株繁茂的夹竹桃落花似银,师尊盯着它,从嫩绿到枯黄,直至凋零,空枝。
      一日,狂风大雪,摧折了数棵花树,师祖除邪归来,推门而入,竟见他单衣立在院中扫雪,还未解下披风,只听师尊砰地一声跪下来。“请您收我为徒,徒儿终生,愿随师傅斩尽世间妖邪,还天下清明。”这是师尊劫后余生的第一句话。
      师尊天资聪颖,又闭门苦修,不消十年,门派各术法,已是了如指掌。再之后,他下山游历,从精怪口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我。师尊当年说了谎,想起来,师尊扯谎时应是滴水不漏、毫无破绽,才让爹娘对我丧生之事深信不疑。
      与师尊不同,我是夜半猝然惊醒的,据谣传所载,那夜,整个门派皆掌起了灯笼,烛火通明,因我的号叫吵嚷太过凄厉,活像是被鬼怪大卸八块了一般。那夜,一众门派弟子长老齐聚,围得是风雨不透,着实难以想象,斗笠轻纱之下的师尊,会是怎样一副神情……
      早先我时常哭闹着下山,师尊也任由我去,却总隐在我身后,不慎踩空跌落,也是他不厌其烦地次次将我捞起。师尊往日很少开口,有些事,多是师兄私下告知的。比如,入了门派就必要割舍人世间的一切血脉缘分。
      师尊总对万事万物保有一分疏离,就像风从身旁掠过,你更不知他何时是气愤,何时是苦闷。说来,我最初本是不怎么喜欢他的,修习时,他随手抛下几本书册,只字未言,便转身离去。遥见师兄弟一招一式,皆有师父苦口婆心的教诲,而我,连识字断句,却都要仰仗他人的好心指正。那年我重伤未愈时,师尊曾养过几株珍奇药草,每日悉心呵护,照料有加,连指上都是轻柔。我甚至比不过草木,太荒唐了。在师尊心里,我算作什么呢,不过是令人生厌的累赘而已。
      直到某日清晨,师尊剜掉了所有药草的根,修整,晾晒,熬了碗浓稠苦涩的汤药,端至我眼前。对了,还有一颗糖,琥珀色的,四四方方的,是桂花甜味的糖。
      从不无故出门的师尊,特意下山为我买了糖,还是我幼时眼馋其他孩子,却向来不舍得买的糖。师尊他真的知道,因为我曾无意中向师兄提起过的,他听见了,记住了,照着模样去挑选的。他没有置之不理,没有视若无睹,就像小时候那样,他在我身后,只是我从未回头。
      师尊有一处清修之所,寻常旁人皆知晓,也不会踏足。我便要随着他去,摆弄所学,不时还要问句:“师尊,您瞧我这剑招舞得如何?符箓可画对了?这柄竹剑太短,不趁手,师尊,我想看您的佩剑。”当时年纪尚小,言语间也没什么忌讳顾虑,想到什么就一股脑往外倒,常常是话一出口,才知僭越。所幸师尊也并不在意那些个繁文缛节,连打骂也从未有过,至多不过罚罚抄书,砍砍柴禾。只是有次,我同师兄弟打赌,偷拿了师尊的斗笠,推拉争执间,那斗笠不慎被众人扯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眼见实在不好修补,只得支支吾吾地谎称未曾见过,走到山涧,将它藏在了枯叶丛中。心想要是师尊细问起来,瞒不住时,认个错就好,师尊定不会为难。我也知是自己胆大妄为过了头,可总归抱有一丝侥幸。
      那天,师尊彻夜未让我进门,我直挺挺地跪在门前,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门扉,始终不见回应。终于,我慌了神,以为师尊这是铁了心要将我逐出师门,既如此,还不如当初就让我葬身妖物之口。我记得师尊最见不得我哭,便如同往日般,趴在石阶上,扑簌簌地落泪,还要干嚎几声以示凄惨,左等右盼,想着师尊能有所不忍,推开门大肆数落我一番,再不解气,打我个半死都成,只是,不要再丢下我。过了半晌,我哭得累了,一抹脸,大喘着气往山涧跑,秋日夜晚寒凉,我虽衣着单薄,却满身汗水,只顾抱着残破的斗笠抽泣不止。半梦半醒间,又听见有脚步逼近的声响,也不管来人是谁,攥紧了衣摆就不住地摇头认错,手上的泥渍尘土,将月白的衣裳抓了个一片脏污。“胡闹。”师尊半俯下身,眉眼中尽是无奈与气恼。其实师尊生气时,脸虽是冷的,神情却并不可怖,反而总能让你觉得心安,大概是师尊面善的缘故。
      师尊凡事亲力亲为,连饭菜滋味也自成一家,清淡爽口,余韵绵长,平日里是偷尝过的,确实不似门派中那辛辣酸甜的口味。那晚,尽管师尊早已做好了饭食,可惜却一口未动,恐怕是早已被我气到食不下咽了。待寻到我后,师尊再次温了饭,并多备了份碗筷。小孩子的喜怒哀乐来得快也去得快,本就饥肠辘辘,又跑了如此之多的山路,自然是按住了头,不管不顾地吃起来,不消一时半刻,那些萦绕心头的忧虑惶恐全数烟消云散了。
      师尊没有说,那顶斗笠曾是师祖赠与他的,当年师尊将自己困在屋中,不愿同任何来人相见。师祖便哄骗他说这斗笠是施了术法,故而旁人既看不见,更不会上前来搭话。师尊信了,此后每逢出门,必要携上斗笠,纵使之后发觉实情,久而久之,也渐渐习以为常。听闻山上林中几丛紫竹仍翠绿着,便日日去伐一些,捡着新鲜柔韧的,削成半指宽的竹条,对着旧斗笠,摸索着编成相近的纹路,再问师姐借一丈素色轻纱,小心翼翼地捆扎进竹条中,虽说是粗糙了点,总归还算看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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