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种》脑壳飞车

3、被骗那个

　　“李麟川，你到底吃不吃？”

　　卓一把手上的保温饭盒咣当撂在床头，眼睛瞪得恨不得给李麟川的脸扎出俩窟窿来。

　　又是半分钟的僵持无果，卓一一拳杵上床头的呼叫按钮，自己扯过个四脚板凳来坐下，毛手毛脚的拆饭盒。

　　说不上是因为生气，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单纯手笨，护士来的时候，一时没分清目前需要帮助的是病床上平静的患者，还是旁边抖了自己满手米汤烫得嗷嗷乱叫的陪护。

　　“姐，把他嘴给我撬开，谢谢。”

　　“这不好吧？”

　　说时迟那时快，李麟川刚开口阻拦，卓一一勺子米汤就顺他嘴缝直达嗓子眼，又烫又呛，呛得李麟川边咳嗽边捶胸口。

　　一旁的护士对此情景见怪不怪，早已身心俱疲，搭手给他拍拍背又劝了几句好好休息，翻个大白眼走了。

　　“我满城跑了快二十家饭馆，半个月的血汗钱都在这了！”

　　卓一从床底下拽出一堆各式的打包盒，挑挑拣拣满脸心疼的把最贵的两样拎出来打开，味道刚飘出来，旁边的脆弱病号就捂嘴要吐，气得他一拍大腿，又含恨给扣了个严严实实。

　　“……喝点粥总行吧？我家保姆阿姨煮的，她说她家儿媳妇怀孕就爱喝这个，这再不吃你也别活了。”

　　卓一家离医院相当远，天寒地冻的折腾一趟，粥捧在手里还是烫的。尽管再没胃口，也架不住良心的谴责，李麟川只好硬着头皮喝了两口艰难咽进肚子，昧著良心点点头竖起大拇指。

　　卓一拧巴了两三天的眉头这才终于舒开了一点，放心捧起最值钱的那两盒外卖，自己蹲门口吃去了。

　　李麟川，目前一颗正冉冉升起的国际T台新星，万众瞩目的绝A男模，此时此刻正在承受着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正如传闻所说，他怀孕了，而且现在正在带球跑，孩子他爹是当红男歌手金铭宇，他单方面一根筋偷偷喜欢的、是个人都说是人渣、但李麟川就是不信、并坚信他一定正直善良又有责任心的、其实就是他妈纯血人渣的金铭宇。

　　此时此刻他端着粥碗愁眉苦脸，并不是因为他已经两个月没吃过好饭睡过好觉了，也不是因为他晕倒在秀场上被扣了工钱，身价也因此大打折扣，而是事到如今，他依然在为孩子爸爸提心吊胆，生怕哪里走漏了风声把他俩的事端出来，自己这个自私的决定会毁了金铭宇的前途。

　　这事还得说回李麟川向金铭宇单方面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先往更前面倒一点。就和每个学生时代的臭屁小男孩一样，李麟川整个青春期都沉浸在顺直男的美好幻想之中：

　　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铁血alpha，在他天寒地冻的东北老家，靠着浑身难凉热血和无处安放的猛A魅力，摇身一变貂皮墨镜霸气侧漏的黑老大一统东三省，只要随便抖抖信息素，全学校乃至全东北的omega都将一拥而上争着抢着做大哥的人。

　　可命运就是很操蛋一东西，总是乐意等别人腚撅高了再猛踹一脚。

　　李麟川做梦都没料想过这等倒霉事，他身形高大，体格健壮，对omega的信息素敏感，几乎完全符合该分化成alpha的青少年所有的条件，可他不仅没有得偿所愿，还基因突变似的在二十多岁的年纪突然分化成了omega。

　　而更倒霉的是，这会儿他已经扮演了很久的alpha，早就被假身份架在火上烤得是入木三分、外焦里嫩了。

　　这个曾经让人梦寐以求的身份，忽然就从一个稍微有点压力的小谎膨胀成了弥天大谎，一朝压塌象牙塔，成了一场无从脱身的噩梦，给他的人生套上了他最痛恨、也最无可奈何的枷锁。

　　当他分化成omega时，并没有人同情他接下来要走一条如何漫长且艰难的路，反而全世界都在怪他是个骗子。

　　因为他的形象不像一个柔弱的omega，因为他已经公开的第二性别无法更改，因为他是一个omega，所以给很多人平添了数不清的麻烦，有很多人要和他一样靠撒谎来保住自己的饭碗，以免东窗事发都落得个踩缝纫机的下场，而这全都是因为他居然辜负了所有人的期待，成为了一个omega。

　　明明成长本身没有错，可发生在他身上就变得不可饶恕，他身边唯一一个愿意维护他，能和他在命运捉弄这种事上感同身受的人，他的小助理卓一，偶尔喝多了酒也会反复深深叹气叨念：哥，你说你要是没有变成omega多好啊？现在这个处境，也不光你，大家压力都大，全都自顾不暇，实在没有办法啊。

　　是啊，任谁也帮不上他，可他其实也不需要谁的帮忙，自打只身一人离家在外为理想闯荡，苦累痛他都习惯了。

　　他没有怪过无良老板，也没抱怨过抑制剂搞坏他的身体，他只是想如果可以有人不受他所累，又不责备他是个只会给人添麻烦的omega多好，让他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十恶不赦，他就可以自欺这都是正常的工作压力，继续乐观的面对狗日的生活。

　　毕竟，男人，经历点挫折也是应该的，风霜再大，大不过男人的胸怀；生活再苦，挫不断男人的脊梁；老爷们就是要吃苦，吃得苦中苦，方能开路虎，李麟川寻思着，既然快手上的成功学大哥们这么说，那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而这个时候金铭宇出现了，在李麟川以为世界上又要多一个因为他不是alpha而感到唏嘘的人时，那个身披圣光的男人乘着七彩祥云出现了。

　　金铭宇看见了角落里他默默努力的身影，肯定他的付出，理解他的辛苦，那番善解人意的宽慰，那温柔而坚定的承诺，一字一句直击心灵，自那晚起至今，李麟川一直牢牢记着。

　　李麟川冰冷得如同少林寺扫地僧般的心，就这么轻易的被金铭宇给捂热了，即便他心知肚明，那微不足道的好或许只来自善良本性，作为倾心的理由实在太少。

　　可又有几个人给他见过一点这样微不足道的善意底色，对他轻易说过那般体谅的话呢？有人能替他原谅一次他的无能软弱，只是那样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他其实做梦都想听一次。

　　所以那晚，他一股脑的把秘密全盘倾诉给了金铭宇。金铭宇只是安静的听完，并没有自视甚高的评价或是指点，甚至他笨嘴笨舌说错了话金铭宇也没有怪他，反而笑着说没关系。

　　李麟川那时觉着自己是二十多年积德行善，终于感动上苍，盼来他命中注定的男菩萨了，感动得回了帐篷还在热泪盈眶，当即在听歌app上开通年费会员，买了他二十多张电子专辑。

　　可让人心暖的理由显而易见，让人心动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在他看着金铭宇的笑眼，听着他温柔清亮的声音，感觉心忽的被什么攥紧的那一刻，他也觉得莫名其妙：就像某种陌生又熟悉的情绪猛然击中了他的心脏，给长久封锁的感情凿开了一个破口，不等他多想催化这一切的是什么，无来由的像是爱意的东西已然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说不定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李麟川只能这样想。

　　他那时觉得金铭宇也是有一点点喜欢他的，不然怎么会有意无意的和他靠得那么近呢？

　　金铭宇的信息素很好闻，是平和又性感的茉莉花香，明明他知道被alpha的信息素包围太久容易坏事，他还是忍不住要跟在金铭宇身边，不停的嗅他平和柔软的味道。

　　他就像个情窦初开的高中生一样想：他对我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也会像我一样为了暗恋而苦恼吗？网上说一直想着一个人就会被对方梦到，那他晚上应该也想过我的吧？他也梦到过我吗？他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点点想和我在一起，也有那么一点为我心动呢？

　　所以，那晚三分信息素交融的冲动，搅和着七分酝酿了许久的勇气，他痛下决心亲了金铭宇一下。

　　虽然亲完就跑了，还在土坑上摔了个狗啃屎，但他终于为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心动付诸了里程碑式的实践，回到帐篷里愣是激动得一宿没睡，瞪眼睛傻乐到了天亮。

　　而时至今日他依然自责，那场金铭宇纸条上写的演唱会，他因为飞机晚点而没有听到。

　　那天他从秀场上下来匆忙擦干净脸，随意换了身单薄的衣服就火急火燎直奔机场，飞机落了地，又马不停蹄的往演唱会现场赶。

　　出租车堵在路上，他就下车开着导航跑步前进，为爱冲锋的勇士无所畏惧，大口喝风，三分钟就甩丢了曾是体育生的小助理，独自在低于零度的夜风里敞着衣襟狂奔。

　　可赶到的时候演唱会还是结束了。他在后台见到了金铭宇，金铭宇看见他的时候表情没什么波澜，可在他看来就成了满脸的失望，不然他想，金铭宇可能会是一样迫不及待的奔向他吧。

　　他实在太想念金铭宇了，想到这次不管不顾的就吻上了他的嘴唇，想到后来发生的一切明明都那么冲动且离谱，他也全部放任金铭宇对他做了。

　　金铭宇的钓钩轻轻一甩，他恨不得直接跳上岸钻进人家的鱼桶里，胡说八道的花言巧语，到他耳朵里也成了至死不渝的爱情宣言，就连金铭宇标记他，他都傻呵呵的相信是因为金铭宇爱他，是因为金铭宇也想和他再见面，见无数次，甚至他们可能会在一起，会结婚，会有未来。

　　所以后来金铭宇没有回过他的消息，他也不觉得自己被骗了。

　　他懂事的理解为金铭宇太忙了，太累了，毕竟他每天都在关注金铭宇的消息，知道他也满世界的跑，透支着身体工作，所以自己不应该给他添麻烦，哪怕是发一条索然无味的消息，可能也算一种不体谅人的表现。

　　如果不是他因为吃什么吐什么，被卓一连人带验孕棒扔进洗手间，且一把各品牌验孕棒都对他亮起明晃晃的两道杠的话，他本还打算着再主动联系金铭宇一次的。

　　绝望且愤怒的卓一码着一堆包装纸，准备挨个拨打质检热线，李麟川死活拦着，劝了半天他也不愿意接受现实，只顾无能狂怒一通胡挠脑袋顶，一头黄毛直接揪成了鸟窝。

　　他蹦着高的大骂金铭宇简直他妈的全宇宙头号王八蛋，骂完了金铭宇又踮脚拎着领子骂李麟川：你他妈有脑子吗？你他妈有自尊吗？为什么那种祸害的鬼话你都信？被骗上了床也就罢了，还他妈把肚子搞大？！你知道那是什么畜生吗你就睡？啊？！那他妈就是毒蝎子！吸血虫！肚子让他叮出大包了吧？没治了！等死吧你！

　　一通素质输出结束，李麟川又听他翻了整整一个多小时金铭宇不堪入耳的案底。

　　品行不端，精神有问题，满身花边新闻，还着重精讲了他同公司的日本男模，金铭宇的前男友安藤悠里本人的血泪教训。

　　总结下来，这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种，别说跟他谈感情，你跟他谈刑法他说不准都敢啐两口，坏就是坏，金铭宇的坏是骨子里的东西，天王老子来了也改变不了。

　　但李麟川只记住了其中一些让他在意的东西：金铭宇这个人似乎确实精神有点问题，以前在韩国做练习生的时候，据说病重到在精神病院呆过一段时间。卓一说这件事受害最深的就是他可怜的前男友，那些年，他全盘承受了爱人无端的疯癫，谅解了他最肮脏的秘密，心甘情愿忍受了他身心双重的虐待，最后却以最不体面的方式被一脚踹开。

　　“一个比你聪明得多的人，曾经花费了你几百倍的时间跟精力，拼了命感化过这个人渣，他都没能成功，你还做自己是真命天子的美梦呢？你不知道金铭宇，你还不知道悠里哥吗？他哪点不如你吗？”

　　卓一最后对他如是迎头痛击道。

　　而这些话又让他心底涌起了股奇怪的感觉。李麟川又想起了那时对金铭宇莫名其妙的心动，仿佛心脏中央有什么东西在啃食理性的阻碍，拼了命想要往外钻。

　　恍惚的白光一闪而过，那之中是一个遥远的身形，太过模糊了，可只让他瞥见一瞬，就生出了无穷尽的执念，如着魔一般，迫切的想要紧紧抓住那一片飘渺的爱意幻想。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是对金铭宇的爱吧。

　　李麟川是个相当单纯的人，偶尔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脑残，因为他明明觉着卓一言之有理，却仍然打断了他的话，选择暂且相信那阵心悸是他永往无前的爱意所致。

　　可能即便是知道了金铭宇是哪路货色，他也不想听那些他的不好，人不是好人，但爱不一定不是好爱，他和金铭宇还没有一个既定的答案，他只亲眼见过金铭宇的善良，所以他不想这样想他。

　　他觉得也可能是孕激素让人智商降低，或者爱情这玩意就是伤脑子，不然让他解释他后面又哪来了股痛击卓一下丘脑的勇气，他自己都解释不明白。

　　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暴风洗礼结束，李麟川原本就愚蠢的眼神反而更清澈了，他神情坚定，不假思索，果断的握住卓一的肩膀，开口振振道，“帮哥一把吧，我想留下这个小孩。”

　　平静，坚决，又毫不动摇的。

　　气得卓一两眼一黑，发出了高压锅般尖锐的嚎叫。

　　但是第二天，他就和他的助理，也是他老板的亲儿子卓一，一个耷拉着脑袋，一个硬着头皮挺直腰杆，一起站到老板的办公室里，因为他决定留下孩子且他的助理也支持了这个决定，而去挨劈头盖脸的骂了。

　　一切进行得比想象中顺利很多，那是他第一次态度坚决的顶撞了自己的顶头上司，眼见讲理说不通，他选择干脆发疯一搏，回头就指着旁边的落地窗大喊，“如果你非逼我把这个孩子打掉，我……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给老板气得当场端起烟灰缸痛砸办公桌，指着他脑门怒吼，“给我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有什么资格威胁我？”，吓得他脖子一缩，气焰骤然熄火，不敢再说话。

　　“不行是吧？那我也跳，大家都别活了！”

　　李麟川不敢和老板叫板，卓一可是一点不惧和他杂种爹翻脸，说着他就薅上李麟川大步流星踏到落地窗前，撸胳膊挽袖子掀开窗户，一条腿直接跨到了外边，吓得他爹老脸一白，赶忙站起来去拉。

　　“哎、哎哎？！？！！臭小子！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回来！！！！！”

　　“我今天就明摆着告诉你，他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你今天逼我儿子死，就是逼你儿子死，而我们一家三口，生死与共！今天你是想断子绝孙还是逼自己一把老当益壮，你自己看着办！”

　　“办、办！不是……留，留！留！！！爸冲动了，爸道歉！你回来咱们有话好商量！！！”

　　这孩子就这么捡回了一条命，虽然代价颇为惨痛。

　　经过一番所谓的有话好商量，李麟川又被迫签下了不平等条约：

　　孩子想生可以，必须保密，怎么保密，自己看着办，在这期间如果出任何意外，那都不能算工伤，如果东窗事发，那就赔钱，至于赔多少钱，李麟川掐指一算，他从现在开始，每天徘徊在首都最繁华的街道扑车玻璃碰瓷，他就算是个哪吒，也要讹个三年五载才能还清。

　　但是总归孩子活命有望，虽然他自己也没想清楚以后怎么办，一时的冲动确实狠狠满足了他来路不明的倔强，但也将他实实在在推入了更难熬的深渊，他用脚后跟思考，都知道原本不该给自己惹出这档子麻烦的。

　　李麟川其实很明白，他和金铭宇没什么关系，就算不小心搞出了人命也没有。他们充其量只是做了一夜的情人，他无来由的爱，他的期待和幻想全都是单方面的，金铭宇对他压根就没什么责任该负，更不应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承担这样一份可能共沉沦的风险。

　　可李麟川就算想得明白个中道理，他还是稀里糊涂任由自己这么做了，在某一刻他的感情突然达到了偏激的程度，金铭宇有可能爱过他的唯一证据，他不想抹掉，他未来唯一可以寄托爱的地方，就是爱人的血脉。

　　那恍惚之间在他心头一闪而过的影子，他想应该就是篝火边金铭宇的影子。

　　至于拉黑金铭宇这件事，是他工作失误那天才决定的。

　　对于那天他的记忆有点混乱，他只记得自己一整天都很晕，早饭没吃，午饭怎么吃的又怎么吐了出去，上场之前艰难咽下了一支葡萄糖，走的时候腿还是直打颤。然后，走着走着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脑袋嘎巴就死机了。

　　再然后怎么来着？好像是被痛醒了，膝盖也痛，肚子也痛，痛得他稀里糊涂一瘸一拐自己往救护车上爬，对着医护艰难挤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夫……保小！”

　　幸亏旁边的卓一反应快，边捂他的破嘴边往车上拉他，“还他妈没到那时候呢！赶紧闭嘴吧你！”

　　然后救护车门一关，他就被拉走了，第二次失去意识之前他赶紧掏出手机拉黑了金铭宇，怕的就是万一出点什么事金铭宇会被拉下水。

　　虽说这个决定大概率是自作多情，但可能那叫什么，有一种爱叫做放手，就是这样的吧？反正因为这事自己已经够倒霉了，更倒霉也左不过是破罐子破摔，干脆就让金铭宇觉着自己早把他不声不响当个屁放了吧，免得为了那一夜的错误提心吊胆一回。

　　那篇爆料帖子他后来也看见了，因为那位id是ZY0808，痛骂金铭宇的网友就是卓一，那条评论还是他坐在病床旁边骂骂咧咧回的。

　　李麟川长叹口气，语重心长的对卓一解释道：哥跟你说，你年纪还小，有些事你不明白。爱情这玩意吧，它会让人迷失自我，也会让人变得坚韧不拔；爱情这玩意呢，它不求回报的，也不能讲对错，等你也遇到爱情你就会明白了。

　　“放屁。”

　　卓一恶狠狠剜了他一眼，又点开了另一条帖子，与金铭宇的粉丝展开新一轮的中门对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