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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蝶梦庄周 ...

  •   卫玠又做恶梦了。

      梦里他看到楼宇越盖越高,每一层的屋檐闪着金灿灿的光,一阵风吹来高耸的楼宇摇摇晃晃,荡起金色的波光。

      身着华服的宾客进入楼宇,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他们举着酒杯在走廊上载歌载舞,嬉笑连连。

      卫玠感到危险,站在地面冲着楼上喊:“楼要塌了,楼要塌了。”

      可是楼上的人笑得欢畅,无视他的喊叫提醒,继续悠游嬉戏。

      卫玠急得嗓子要冒火了,却没有人搭理他。

      这晃来晃去的楼宇终于还是倒了,哀号声不绝于耳,在倒塌的废墟中,轻飘飘的东西浮起。

      卫玠凑上前仔细辨别,看见人的五官的轮廓和手脚。察觉这是鬼魅一样的存在。

      鬼魅朝他邪魅一笑,绕着他转圈,他想伸手触摸,却抓不到。

      倒塌的废墟咯咯作响,乐声响起,卫玠一下子就辨认出这是名曲广陵散。

      广陵散即古时《聂政刺韩傀曲》,本已失传。据说嵇康在洛西游玩时,得一高人赠琴谱。另有一说更神奇,说是嵇康夜宿月华亭,晚上睡不着起来弹琴,琴声打动了在亭中晒月光的鬼魂,鬼魂欣赏他的才艺赠他琴谱。

      曾有人想向嵇康学此曲,嵇康没有传授,直到行刑前,才在三千太学生面前演奏。现场有擅音律者,把琴谱默了下来,才有后来传世的广陵散。

      听到广陵散后,卫玠心潮澎湃,仿佛能看见潜伏在暗处的刺客,随时会跳出来,给人致命一击。

      而鬼魅突然闪烁,化作荧荧微光,像荧火虫一样绕着他。

      他想欣赏荧火虫的美,却听到哈哈大笑,看着他问:“你怎么能心安理得的享受着这一切。”

      卫玠感觉身体涨痛,就像鬼吹了一口气到他的身体里,气到处乱窜,冲击每个穴道,令他痛得流泪。

      “我没有,我没有心安理得。”卫玠对着鬼魅喊。

      “你可真开心呀!你可真漂亮呀!”

      “我没有开心!”卫玠痛得要喘不上气了,可还是提着一口气喊着,可没人听他的解释,他像不慎失足落入万丈深渊,无论怎么求援都没有人听见,只有寒风无情的呼啸,回应他的呼喊,冻得他全身打寒颤。

      卫玠喊着颤抖着,突然惊醒了。

      “虎儿,你怎么了。”王澈担心地问。

      卫玠感觉脸上和身上都湿湿的,摸了把眼角,发现都是泪水。

      王澈把他搂在怀了,安抚道:“没事了,醒了就没事了。”

      卫玠紧搂着阿娘,就像拥紧黑暗世界中唯一的光。他陷入迷茫,已不知该如何在世间行走,不知这周身的富贵,是否是自己的罪,不知何为对,何为错,何为是,何为非。

      只知道无论这世上的是非对错究竟该如何断定,无论他是否走在正确的道上,温柔的阿娘都会爱着他。

      王澈感觉到幼子的依赖,抱紧了他,而后为他换上衣衫。

      卫玠精神萎靡不振,睡觉又会惊悸,王澈搂着他,拍着他的背,唱起哄人入睡的歌。

      卫玠又睡着了,

      王澈派人叫来葛神医,询问道,

      “神医,虎儿是不是身体太弱,经受不住山里奔波。我听侍女说,他晚上睡得不踏实,刚才还做了恶梦被吓醒。”

      葛神医:“不是他经不住奔波。是你们把他保护得太好了,世间疾病如此多种多样,人总有一天会遇上,只有不断增筋健骨,才能够应对疾病的威胁。而他就像笼中兽,没经过任何风浪,无法适应大自然任何一丁点变化。”

      葛神医表面上是在说养生,实际上亦在说卫玠的内在过于纯洁,无力在这混乱的世道生存。

      王澈是饱读群书,通晓事理的女子,一点就透。因此没再说什么。

      午后,卫玠恢复了不少,执意要到湖边看一看。王澈抱着他,任由他指路,一行人来到湖边。

      到了湖边,卫玠出言制止众人向前,坚持要独自走到湖畔看一看。

      双足踏入草地后,卫玠走去寻找萤火虫,这是他能找到的梦境和现实的联系,听庾叔叔说,萤火虫白天就在草从中休息。

      他小心地向前走,王澈紧紧跟上。

      卫玠: “阿娘小心点,不要踩到萤火虫。”

      “虫?你要小心点。” 王澈恨不得把他抱起来,可想起葛神医的话,忍住没行动,盯紧卫玠。

      “找到了。”卫玠欣喜地说。

      王澈上前,蹲下看,发现草叶上的灰点点,她小时候曾野过,爬树、摘果、抓蝉一类的事没少干过,仔细看这萤火虫,便看出萤火虫已经死了。

      王澈柔声道:“虎儿,你要是喜欢,让二舅送你一院萤火虫。”

      卫玠却盯着萤火虫发呆。好大一会儿问:“阿娘,这萤火虫是不是……是不是死了。”

      王澈愣住了,脑子转得飞快,微笑着说:“他们非常美丽,天宫的使者看中了他们,选他们到天宫到做灯火,获得无穷的岁数。”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卫玠看着一片片草叶上灰败的萤火虫,轻轻一碰,萤火虫的尸体落地,碎了。

      萤火虫死了,它们曾像仙宫的灯火一样闪耀,一样美伦美奂,照亮了漫漫黑夜,可是几日过去,便像烧透的灰烬一样,熄灭了耀眼的美丽。似风吹飞花,刹那风华,零落成泥,明媚鲜妍无寻处。

      所有的美好如同幻梦,梦醒了重归寂灭。

      卫玠的眼角又湿润了,悲伤如一只巨手,死死地捏住他的心脏。他搂紧阿娘,无声落泪。

      他虽有鲲鹏之志,却困于一方天地,来往于卫府、王府、城郊之间,生活在阿娘和阿兄的担忧,祖父和阿父的期许,阿舅无条件的宠爱中,学习着道家和儒家经典。

      他所见的皆似锦繁花,从未经历过荧火虫之死,这样盛大的谢幕。

      刹那间,那些经历过的美好亦像幻梦般,那些参悟过的大道,在巨大的哀伤面前变得虚幻。

      虽然生命是有意义的,但人终归难逃一死,甚至在死前,要一次次见证那些曾经的美好逐渐衰朽。所经历过的美好如同一场幻梦。这便是地狱业火焚身之苦。

      卫玠哭着哭着哭累了,但沉沉睡去。清醒时,终于缓过神来。

      下午,他站在庭中看葛神医捣药,实则神游太虚,

      再次思考梦与现实的区别,他不知梦里为何会出现鬼、广陵散,梦里出现的事物都很随机。

      梦境是另一个宇宙,和他清醒时所在的宇宙究竟有什么联系,他心中的渴望又是如何影响这两个世界。

      正想得入神,侍女突然对他说:“小郎君,你看那边是谁来了。”

      卫玠抬头,只见一人羽扇纶巾,款步而来,远远望去,仿佛一位长年归隐深山的大儒。

      如此清逸出尘的人是谁?

      是乐广!

      乐广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卫恒告诉乐广,卫玠近来沉迷于研究梦境的来源。思虑太深,都想得病了。

      乐广见如此小的孩子都能这样认真思考梦的缘由,因此抓紧时间认真思考研究的一番。终于想到答案,迫不急待地赶来告诉卫玠。

      虽然他平时来往交流的都是清谈大家、儒学领袖,可学术交流的重点不在于人的身份,而在于真知灼见,在于人对学术的热忱,只要对同一个问题感兴趣,便能在交流中各有所得。

      更何况卫玠这孩子颇有灵性、不同凡响,能够与他交流是十分畅快的事。加之山间清风,大地青草,皆令他神清气畅,乐广的心情欢快得像一只自由的小鸟。

      卫玠见乐广来,激动得快要留下眼泪。立马上前相迎,正要施礼,已经听乐广兴奋地说:“贤侄!我晓得了。”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本《周礼》,来来来,我们进屋详谈。

      进屋入座后,乐广道:“《周礼》中说,梦有六种。第一是正梦,无所感动,平安为梦。第二是噩梦,惊愕而梦。第三是思梦,日有所求,夜有所想。第四是寤梦,醒着时候的幻想,白日梦。第五是喜梦,高兴而梦。第六是惧梦,恐惧得梦。你近来做哪一种梦。”

      卫玠怕乐广担心,于是说:“大概是正梦和思梦。”

      乐广:“我怎么听说,你做了恶梦。”

      卫玠不好再隐瞒,想了想说:“我看史书上不少富贵之家,转瞬破败。想不明白其中因由。也想不明白这世间为何有人富有人贫。”

      乐广:“所以你感到难过。”

      卫玠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梦到了鬼魂在质问我为何能安享荣华,还听见了广陵散。”

      乐广:“这说明你是正直细心善良的人,这世上的事只要细细想来,总会令人难过。人生艰难,做人是辛苦的。对贫穷的人来说,有朝不饱夕之苦。对富贵人家来说有覆巢之险,所以要拼命的挣取更高的官职,掌管更多的人,让别人无法轻易斗倒自己。”

      卫玠:“位高权重就能快乐吗。”

      乐广看着卫玠泛红的眼角,正重的神情,以及卫恒所说的话,觉得不能随便说说打发这个孩子,应该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清谈家来对待:“高处不胜寒,想要站得高,既要下方有人托举,想要有人托举,就得顺从他人的心意来分配好处。人是无法随心所欲的,只能争取不要违背本心行动。”

      卫玠:“人生如此艰难。何时能得到真正的快乐。”

      乐广思索片刻:“不止人,天地万物为了活下去,都要遭受如此苦难。可是你想想,虽然要遭各种各样的罪,但你可以读有趣的书,认识有意思的人,这岂不是很有意义。

      卫玠仔细揣摩乐广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突然间压在心里的巨石突然消散了,他激动到全身颤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说: “您说得不错。我还活着,能食、能言、能思、能爱,能够感受命运无常、人道不公对人天性的压抑,感受他人厌恶与不屑,这便是最大的幸运。

      乐广大惊,卫玠小小年纪竟能想得如此通透。

      而卫玠更是激动,他想到了一个让现实界,梦境界,希望界三界连通的办法。于是进一步说:“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荣华富贵就像一场梦,庄周许是从动荡的世道体悟到人生无常,便托蝴蝶言梦。毕竟梦也好,醒也好,我们最需要的是活下去。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兼之兴衰无常,总是会令人感到难过。既然如此我们不如把自己抽离出来,把让我们设想中美好的世界,视作生命的意义所在,把我们肉身所寄宿的世界,当作一道要花费心思来破解的难题。不管我们把题解得如何,都不能否定生命本身的价值与意义。因为我们的意义在于我们所深爱的渴望的,而不在于我们所获取的。所处的社会等级,他人的眼光,世间的对错是非,并不能定义我们本身的价值。是我们所爱的,所追求的,决定了我们本身。无论结局如何,爱过,追求过,便是存在过。只要意识到这一点,我们便是庄周梦中的蝴蝶,飞向永恒的无尽花海。”

      乐广震撼到说不出话,仿佛看到又一颗玄学明星冉冉升起。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乐广见到人总会感叹说:“虎儿这孩子看事情通透,心里一定不会得膏肓之病!”

      乐广心有所感,让卫玠的侍女取来琴,伏身弹奏广陵散。

      鼓噪的琴音慷慨激昂,携风雷之势,席卷卫玠的心灵,令他内心激荡,如同被一阵旋风送到九天之上,整个人都沉浸在全新的领悟中。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就像一直不停扣响“大道”的大门,而今大门终于露出了一道缝隙作为回应,让他有机会窥见一道缝的风景。

      虽只有一道缝,却包含了人间浩荡的景象。

      从这道缝中,他感应到一条巨大的鱼,穿过墙朝他游来,绕着他旋转。

      “忘言!”失而复得的卫玠激动不已。

      “终于恢复链接了。

      “你去哪了。”

      “之前你的心灵能量不足,我没法联系上你。现在终于能听到你的心声了。”

      “我有所感悟。”

      “我听到了,都听到了。”忘言的声音是如此幽远高渺,像是天上传来的仙谛。

      卫玠感动到将要落泪。

      “我仔细想了想,虽然世间有那么多生灵,可你的心声我听得最清楚,这是一种缘分。你于我而言是万千生灵中最特别的存在。” 忘言的声音平淡到像在讲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可卫玠却感动到无以复加,伸手搂紧忘言,“你于我而言亦是万千生灵中最特别的存在。”

      “那我们缔结心灵契约吧,契约就像种下果树,只要果子成熟,我们就能互相传送心灵能量,看到彼此的视界。”

      “好。”卫玠喜极而泣。

      卫玠六岁时,用灵魂与鲲鹏缔结终身契约,此后余生,二者精神共享,彼此相拥,历经卫氏灭门、八王之乱、永嘉南渡,一生不离不弃,共赴南冥。

      庄周梦蝶(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是鲲鹏视角的番外,以及浅谈魏晋风度之玄风大振,我的学术水平不足以普及历史,但可以给读者们做个故事背景介绍。
    准备先修一下隔壁坑《在副本卡BUG组CP》的副本三,接着再写这篇,求个收藏,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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