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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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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华睁开双眸的时候,临水居外正下着一场茫茫大雪。
他垂眸望向自己的右手,手背赤蛇交缠,手心掌纹蜿蜒如溪流。
若华无端觉得有点不真实。
他蜷曲了一下五指,手指按照他的意愿伸展蜷缩,就像任何一个正常的人类能够做到的一样。
记忆缓缓回笼,若华不知道自己入定了多久,只觉得时间飞逝如白驹过隙。
他从床上跳下,伸展了一下躯体,无意间看到了矮柜上的花瓶。
那里突然多出了一朵瓷白色的花朵,没有香气,花型简单,看起来平平无奇。
随着若华收敛身边的灵力,花朵正在渐渐枯萎。
若华轻轻触碰那朵小花,温柔地用灵力把它包裹起来,重新获得了灵力滋养的小花又渐渐抬起了头,并不华丽地开着。
它像一个隐秘的注脚,宣告了一个没人想要隐瞒的秘密。
若华莫名开心起来。
他慢慢走到门边,望向那飞扬的雪花。
入定之前,这里还是一片青绿葳蕤的景色,想不到再次睁眼,就已经踏入雪花纷飞的世界了。
他按照玉锵的话,先散了功,再按照《太平诀》那部功法从引气入体开始重新修行,因为有过经验,加上已经洗筋伐髓,他的修炼简直是一帆风顺,层层突破,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非常顺利地就突破筑基期到了旋照期。
然后,他的血液沸腾了起来,仿佛地底咆哮的岩浆,滚烫的血液以一种惊人的温度焚毁了他的躯体。
他的□□一寸寸崩毁,在无声中化为尘烟,不多时,床上只剩下了一个虚幻的灵体,在一切存在都消失之后,新生到来了,先是光泽温润的骨骼,然后灰白的大脑开始生长,再然后是一条条河流般的筋脉和血管,其次是鲜红的肌肉,紧接着是涌动的血流,奔流的液体让血管开始呼吸般收缩,最后是脂肪和皮肤,于是,床上又出现了一个胸膛起伏的人。
但很快,新生的□□又开始崩毁,化为烟尘,然后再次新生。
这般反复轮回,一直到他的□□可以承受那沸腾血液的恐怖温度才停止,他的血肉在此期间被重塑成惊人的程度,血液渐渐降温,偶有金光闪过,骨骼温润如玉,原本透明的灵根也涅槃重生,黑白二色彼此纠缠,界限分明却又互相依存。
他的修为在最初的崩毁中再次散尽,到血肉的重塑停止后,他的修为从无暴涨,层层突破筑基期、旋照期、融合期、心动期,直到金丹初期才停止。
又花了一段时间巩固修为后,若华才睁开双眼。
冰凉的雪花飘落入掌心,然后迅速融化。
已经是冬天了啊。
若华先去落雪潭洗漱一番,又擦洗过各处都落满灰尘的临水居,才穿戴整齐束好头发踏上青石路。
厚厚的积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大雪又开始下了,蜂拥落下的雪花模糊了一切景色。
飞湍激流的瀑布依旧倾泻着迸溅的水花,水声轰鸣。落雪潭并未结冰,雪花前仆后继地落入水面,然后无声地融化。竹林被大雪淹没,翠竹被压得直不起身,纤细的绿色竹叶艰难地背负着小小厚厚的雪堆。凤凰木光秃秃的树干上也落满了雪。一切都是纯白的,所有的色彩都被覆盖在雪花之下。
踏过碎琼乱玉,若华终于站在石室前了,青桐依旧翠绿,池塘中的荷花早就已经凋零,只剩下枯瘦嶙峋的长茎,池塘的水结了冰,若华没看到那条小红鱼。
“主人。”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进来。”
然后他再次听到了那熟悉的、冷清的声音,就像正在身侧飞扬的大雪。
若华拍干净身上堆积的雪花,踏入了石室。
珠帘之后,人影绰约。
玉锵懒散地斜倚在玉床上,似乎正在阅读一枚玉简。
若华踟蹰着。
可忽然,珠帘被拨动了。
“本尊不是让你进来吗?”玉锵依旧维持着那个懒散的姿势,银丝却掀开了珠帘。
清澈的珠帘波动声像是夏夜的雨声,一滴滴落在荷叶上,惊动了沉眠的荷花,也惊动了沉眠的伶仃人。
“是。”
若华终于走了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珠帘后的区域。
玉床该是用一大块灵玉雕琢而成,流转着温润的光泽,润白透亮,若华隐约能够看见自己的影子,玉床上刻着一些篆字,瘦骨清秀,如雪中孤梅。
玉床床尾和珠帘之间放着一个荷花形的火炉灵器,修长娉婷,两支荷花交缠在一起,花下有荷叶相衬,那两朵荷花一朵怒放,一朵未开,怒放者风姿绰约,未开者含苞待放,整体雕琢精美,极为雅致,更为绝妙的是,那两朵荷花散发着温暖,淡红色的光芒从花瓣和花瓣中透出,正巧成了最恰当的花色,仿佛那真是两支鲜活的荷花。
清绝的男人依旧是一身黑衣,领口微敞,散落的青丝蜿蜒在玉白的床上,整个人简单平淡至极,就像一撇素雅的墨色,只是清冷冷地在雪白的宣纸上晕染开,就让无数人倾倒沉醉。
“主...”
若华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有一股力量扯动了自己,他没有拒绝,然后他便跌倒在了玉床上,随即被人从背后抱住了。
那人几缕淘气的青丝落在了他的身上,清幽苦涩的味道轻轻萦绕着他,像是若有若无的雾气。
“做得不错。”
玉锵把下巴放在男孩的头顶,一边继续读岁郎和吴小姐的故事,一边说。
温热的吐息缭绕在若华的后颈,若华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垂眸盯着玉床上的篆字,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嗯。”
玉锵的躯体很冷。
若华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散发的寒意,他曾触碰过自己,若华也记得那苍白指尖的冰冷,不似血肉,倒像是冰玉。
这大概就是他偶尔会抱住自己的原因。
窗外依旧大雪纷飞,像是要为世间的诸多故事画上一个结尾。
“不过你闹得动静也太大了,”玉锵抱怨了一句,“本尊的灵植都枯萎了好多。”
大概五个月前,临水居的方向忽然金光乍现,一道明亮刺目的金光穿过结界穿过封印穿过黑雾直达天穹,天地震动,隐鬼之渊躁动不安。
玉锵也没想到若华真的能够觉醒真仙血脉,惊异地站在临水居前,但一阵强大的力量拒绝了他试探的进入,毫不客气地给他了几道金色的闪电。
那是来自天道的庇护。
玉锵有些不爽,和那金色的闪电打了几天,最后成功捕获了一道金色闪电,虽然不多,但足以一击杀死元婴。
但最让玉锵不爽的是,若华疯狂汲取着结界的灵力,结界内的灵力虽然深厚,但是一部分是结界本身转化隐鬼之渊之内的魔气和戾气而来的,一部分是灵植蕴养的,结界的转化速度跟不上若华的吞噬速度,灵植就倒了大霉,靠近临水居的灵植被抽干了灵力大片枯萎死亡,玉锵一度气得想直接动用蛇环术杀了若华。
若华有点心虚,“对不起。”
“本尊怀疑你就是故意来毁本尊灵植的。”玉锵不满地捏了一下若华的脸,下手颇重,男孩的脸瞬间红了一片。
若华倒不嫌疼,他笑了,“我觉醒真仙血脉了,而且到了金丹期。”
“本尊看出来了。”玉锵淡淡地说,“所以才说你做得不错。”
若华在男人的怀抱里蠕动了一下,“您给我送花了吗?”
玉锵一愣,他想了想,“有一次,那是雨竹花,看你的花瓶空着,就放进去了。”
“我很喜欢。”若华认真地说。
“一朵花而已。”玉锵懒散地说,“到处都是。”
他顿了顿,“你这次没想起来什么陌生的记忆?就像上次那样。”
若华微微摇头,他垂眸望着那落在自己身上的发丝,“没有。”
玉锵松了口气,“那是自然,都说上次是你的臆想。”
“...嗯。”若华换了个话题,“我可以解开您身上的死火术了。”
玉锵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我现在知道死火术的解除方式,而且不需要我的心头血。”若华说,“但如果您执意要用,也可以。”
“没必要,”玉锵说,“怎么省事怎么来。”
“可您不是说,真仙血脉觉醒后我的心头血对您的修为有进益吗?”若华似是无意提起,“您真的不需要吗?”
他看起来好像巴不得让玉锵取自己的心头血。
果不其然,玉锵不屑地开口,“用不着,这点进益对本尊约等于无,更何况....”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意识到失言的玉锵沉默了片刻,“你要怎么做?”
若华识趣地并未追问,“我需要看到您身上死火术的痕迹。”
玉锵把《青玉记》收起,捏了捏若华的耳朵,“你要求还挺多,到底会不会?”
“相信我。”若华语气自信,“我可以做到的。”
“哼,最好如此。”玉锵松开了怀里的人,翻身坐起,一把撩开衣领。
若华跪坐在他对面,他看到男人心脏的位置上有一个黑色的火焰标志,那标志仿佛是活的,在苍白的皮肤下微微摇曳着,将附近的血肉烧灼得不断溃烂。
“看着好疼。”若华下意识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玉锵扑哧一笑,挑逗般开口,“怎么?你不会心疼了吧?”
若华直视着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睛,“嗯。”
他的声音不重,却又仿佛重如千钧。
玉锵的笑容瞬间冷了下来,“做你该做的事情”
若华乖乖地移开了目光,点点头。
他划开右手的手心,鲜血奔涌而出,若华把血淋淋的手心贴在那火焰上,鲜红色的血液中金光微闪,蛇一样盘旋在那片苍白溃烂的肌肤上,然后钻入那荆棘般的火焰中,所过之处,黑色的火焰如飞灰般消散,甚至没有一丝挣扎,没过多久,那黑火的印记彻底消失,附近的伤口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好了。”若华收回手,舔了舔手心还未干涸的血。
玉锵正欲开口,忽然一阵血腥气直窜喉头。
若华只见对面的人猛然弓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黑红色的血从他的指缝中不断地流溢出来,在乳白色的玉床上晕染开来。
像是凤凰花散落的花瓣。
“主人!”若华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出去!”
玉锵的声音低哑含怒,如春山秋水般的容颜在雪日昏幽的天光下,仿佛一眨眼的幻梦,他的皮肤近乎透明,而长发与瞳色漆黑,染血的薄唇鲜红得妖异,整个人脆弱又蛊惑,像是一碰就会凋零的花。
若华鬼使神差地,抱住了他。
“没事的。”他轻声说,轻轻抚摸着那人紧绷的后背,“没事的。”
真是冰冷的怀抱,仿佛在和尸体相拥。
将残血咳出后,玉锵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垂眸望向怀里的那颗毛绒绒的头颅,声音森冷,“你莫非是疯了?”
他从不在别人面前展露狼狈脆弱的一面,但他没想到,这次若华不仅不听话,还胆敢这样...放肆。
若华恋恋不舍地放开了手,他望向玉锵阴晴不定的脸色,忽然问,“主人,花一定会凋谢吗?”
玉锵眉头微蹙,“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床头的那朵雨竹花,我想让它永远盛开,”若华看着男人擦掉唇边的血渍,“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任何花能永远盛开。”玉锵冷冰冰地说,“追求永远只不过是在追求虚无。”
“所以,当下花开的此时此刻才是珍贵的对吗?”若华又问。
玉锵不知道这孩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大概是的。”
“那就是了。”若华忽然笑起来,男孩的面容原本就清秀俊逸,笑起来更显得眉目缠绵风流,那双深紫色的眼眸笑意盈盈,仿佛落满了紫藤萝花的溪流。
“刚刚那一瞬间,我的想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抱住你。”
“所以我从心而为。”
“遵从本心,又何谓疯呢?”
他说得理直气壮。
玉锵一开始还被绕进去了,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孩子是在狡辩,抬手就给了他额头一下,“歪理。”
说完,他自己倒是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