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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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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声萧萧,风声疏疏,花朵谢尽的凤凰木褪去了张扬的傲气,静静地在细雨中伫立。
这场雨是昨夜起的,最开始,大雨磅礴,风声疏狂,风雨声暴烈如怒涛,后来雨势渐小,到了凌晨,雨声几近停止,温柔缠绵,屋檐滴雨的声音清晰可闻,但现在,雨势倒又大了起来。
玉锵坐在书案边,翻阅着书简,静听了一夜的雨声。
此时,他悠然地沏着茶,黑衣黯淡,双手素净,茶叶在热水中沉浮,散发出清幽的香气。
玉锵抿了一口茶水,千叶茶苦涩至极的味道折磨着味蕾,剧毒般流过咽喉,没有一丝丝的回甘。
漆黑的茶叶在深青色的杯盏中上下起伏,如暴风雨中颠倒起伏的小舟。
他不爱茶,更是不爱苦味的,却独独会喝这种茶。
想来,或许是因为这是父亲最爱的茶吧。
小时候,他没少偷喝父亲的千叶茶,屡屡被苦得掉眼泪,但屡教不改,现在想来,可能就是故意讨那几下不轻不重的打。千叶茶并不珍贵,更不算什么灵茶,只不过是普通凡人平日里消遣的茶水,而且,千叶茶一般都是和百华茶一起泡着喝,名为华叶茶,取前者的幽,取后者的甜,两相融合后,华叶茶苦中透着甜,甜意清幽而回味悠长。但父亲却只单独泡千叶茶,苦得要命。
小时候,他也曾好奇地问过父亲其中缘由,那时父亲总是会捏着自己漂亮的胡子,故作高深地说苦后有回甘。
果然是骗小孩,苦就是苦,这么多年了,玉锵也没发现哪里有回甘。
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年少闯荡时,曾被追杀过,一次他奄奄一息,被一户茶庄的普通人家所救,濒死之际,他喝到了千叶茶,苦涩的味道本并不讨喜,却让当时的父亲永生难忘,那是生命的味道,能尝到那苦味,是他还活着的证明。他果然在救治下活了下来,并从此爱上了那一口苦味,那个茶庄人家后来也一直负责为玉家提供千叶茶,茶庄人家和父亲的关系一直很好,他们的孩子还在父亲的帮助下走上了修仙一道。
雨声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棂,几滴调皮的雨点钻过合拢的木窗,打湿了白纸黑墨。
玉锵有些倦怠地合上了手边的书册,起身走到门前的屋檐之下,微凉的雨丝飘落在他的脸颊上,化成细小的水滴,带来些许清凉。淅淅沥沥的雨声入耳,花木在雨中沙沙作响,玉锵似乎隐约听到了雨里飘来的渺远的箫声。
玉锵伸出手去,雨水欢欣地跃入掌心。
他记得的事情不多,很多很多的记忆和感情都被过于漫长的岁月磨灭了,现在还能够回忆起来的,只是那些屈指可数的温暖回忆,那些回忆延续着他苟延残喘的生命,也让他成为万众唾骂的恶人。
玉锵记得他的哥哥,最喜欢雨。
那个叫玉琅的青年,曾因为自己偷吃丹药而气冲冲地揪着自己的耳朵不松手;曾背着父亲把一把漂亮的青色的剑交到自己手里,说我相信你;曾偷偷带着自己去逛花酒之地,两个人勾肩搭背狼狈为奸;曾得意地冲自己吹嘘他每次出现在街道上都会受到花果盈车的待遇,姑娘们都亲昵地唤他为玉郎君;曾教给自己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还说密不外传;曾在醉酒的月夜里一边给自己灌酒一边嘟嘟囔囔着说将来要娶一个温婉贤惠的女子做妻子,最好还能做得一手好菜;也曾经回头撕心裂肺地冲着自己怒吼,半张俊美的脸上鲜血淋漓。
“雨能冲洗干净这世间所有的尘垢。”
他的哥哥曾说。
那时廊外暴雨倾盆,青年眉目如春。
那时,他腰间玉箫的紫色流苏和他身后长剑的青色剑穗还一同在风里摇曳。
而如今,玉箫早碎,长剑已折。
玉锵突然觉得有几分哀戚。
他执起一柄红伞,踏入雨中。
石室之外,雨幕把一切都晕染得失去了清晰的轮廓,只留下模糊的痕迹。
一切都被淋湿了。
青桐依旧翠绿,池塘依旧喧闹,唯独凤凰木的艳花一夜落尽,铺满地面,被暴雨和泥水蹂躏。
初阳花花朵紧闭,远看就是一个个金黄色的小球。
颜色各异的灵植依旧悠然摇曳着花和茎叶,散发着淡淡的微光。
枯叶藤、龙血草、枇鲤果、朱翠石、羽叶子...
玉锵一一看过那些灵植,偶尔伸手触碰它们的花叶,判断它们的生长情况,各种绚烂之中,玉锵却忽然看到了青石路边开着几朵不怎么起眼的小白花,小白花茎叶细弱,两层花瓣泛着瓷一般的光泽,花蕊则是浅浅的鹅黄色。
是雨竹花,生长在竹林附近,只在雨天里绽放。
玉锵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竹林附近,瀑布声隐约可闻。
他摘下一朵雨竹花,别在耳畔,然后走入竹林之中。
竹林中,琴亭默然伫立,竹叶沙沙。
玉锵已经很久没来此地了。
这片竹林原本也是一片灵植,他被镇压于此地的时候,他断裂的青潇剑也随他坠落,落于此地,化为了这片茂茂竹林。
灵植尽毁,唯独这个听风亭在玉锵的保护下完好无损。
玉锵拂上那张精雕细刻的古琴,这张古琴是他亲手做的,那时,他无比怀念母亲的琴声,便耗费日月亲手做了这台琴。
做成之日,他弹了一曲《空山灵雨》,若华蜷缩在他的身边,安静地听着,那时,也正是凤凰木的花期,绯色的花瓣落了他和若华满身,也落了古琴满身。
《空山灵雨》是母亲最爱的曲子,也是他唯一会弹的曲子。
玉锵的眸光温柔起来。
他还记得曾经母亲总是会在家里紧邻街道的楼台上弹奏古琴曲,而这首曲子则是弹奏最多的,明丽动人的琴声随着风散落半个城,每次琴声起,总有各种乞丐聚集在楼台的墙根下,他们知道,当琴声落尽的时候,会有侍女端着各种食物出来,那是母亲给这些饥饿的听众的辛苦费。
辛苦费啊,可他们不过是听了个曲子,有何辛苦呢?不过是找个借口送给他们一些食物罢了。
玉锵指尖微动,慢慢拨动琴弦。
青竹肃肃,风雨淅淅。
清灵悠远的琴声渐起,如镜如云,缥缈空灵,回荡于风雨竹音之中,
可惜的是,玉锵并没有完整地学过这首曲子,他那时候忙着调皮捣蛋,忙着喝花酒逛花楼,忙着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忙着看风尘小说,忙着观赏戏台上的英雄似草芥美人如红烛。
他怎会留心去学这首母亲最爱的曲子呢?
不过是成了后来难以释怀的心魔罢了。
他按照记忆里的音声,一遍遍地推敲琢磨,可时间不等人,渐渐的,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原本的琴声该是如何。
竹林中的琴声戛然而止。
他的复原只到此为止,后一半该如何弹奏,他早已不知。
玉锵轻轻抚摸着琴弦,散落的发丝被竹林中的风温柔地撩起。
在他还小的时候,溺爱他的母亲每天都会为他束发,她总喜欢给小玉锵梳成各种各样的发型,甚至还给他梳过不少女孩子的发型,母亲总是一边给他束发一边很遗憾地说,明明她那么希望她的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结果还是一个混小子。
那时檀木窗外的梨花开得正盛,白得似雪,青雀儿站在枝头清脆地啼叫,父亲大声呼喝哥哥的声音隐约传来。
小玉锵就很委屈,把拿在手里玩的母亲最喜欢的红珊瑚簪子丢在梳妆台上,回过头可怜兮兮地问他的母亲:“阿娘你不喜欢我吗?”
“不会呀,”他的母亲已经不再年轻了,可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一股少女的稚气天真,她漂亮的桃花眼弯起来,像汪着一池的春水桃花,她伸手捏了捏小玉锵的脸蛋,很温柔地说,“阿娘怎么会不喜欢我的小风鸣呢?阿娘只是给风鸣解释一下阿娘为什么会给你梳女孩子的发型嘛,风鸣生气了吗?”
那时,小小的玉锵还对母亲的话懵懵懂懂,但是他本能的不想让自己的阿娘难过失望,就点了点头,“风鸣,不生气。我最喜欢阿娘了!”
“我的风鸣真乖!”女人笑得更开心了,啾的一口亲在小玉锵的额头上,看着自己的小儿子红扑扑的脸蛋。
不过后来在阿娘逼他穿上姑娘们送来的紫绡翠纹裙时,玉锵依旧悔青了肠子。
再后来,流落的那段日子里,他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地流浪在街头,傲骨被寸寸打折,独自守着难以言说的秘密苟活于世。
他散发,是因为不喜欢束缚,更是因为,似乎这样散着头发,就会有一个温柔的女人在某次回头的时候突然出现他的身边,她会嗔怪地拍拍他的脑袋,一边说头发散乱成何体统,一边取来梳子以不容许拒绝的口气命令自己乖乖坐好。
就像那些他终于从外面厮混回家的时分。
玉锵的目光落在石壁上刻写的临水居的三个字。
好丑。
他终于走到了落雪潭边。
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玉锵压抑气息,几步就转到屏风之后,看到了在木床入定的男孩。
头脊正直,双目垂帘,两手抱诀。
姿势倒是没问题。
玉锵上下打量了他片刻,还好,这次气息平稳,没什么走火入魔的迹象。
确认了这一点后,玉锵转身就准备离开。
但目光不期然扫到了木床边矮柜上的小花瓶。
那里空空如也。
只放一个空花瓶,又不放花,有何用呢。
不过玉锵很快就想明白了,可能男孩不知道这个结界的哪些花是他可以摘的,哪些花是他不能动的。
果然很蠢。
于是玉锵取下鬓边的雨竹花,将瓷白色的花朵插入了花瓶之中。
这下便是各得其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