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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买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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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八年，春，赵州平棘。
清明刚过，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好几个晚上，今日清晨刚刚放晴，已是春寒渐消了，街巷之间的老树皆长满了初初冒头的新叶。
小禾推开门窗，拂晓的晨光迎面打在身上，暖洋洋的。身后几个小丫头挤在一个小屋里刚睡醒，正忙忙乱乱互相帮忙梳好双环髻。
一大早张阿婆就令几个丫头把小宅子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又自去换上一身体面的新衣，满面笑容，直道：“这回真是大好的人家，正是你们几个交高运了，李氏可是咱们赵郡一等一的世家望族。”
小禾在张阿婆絮絮不休的唠叨中，一面弯腰拭去桌案上的浮尘，一面不住去想，一转眼来到这里竟有十几年了，回想上一世的事情，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纱，模糊不清。
她今生睁开眼时，已成了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视线朦胧，看不清周遭的事物，耳边似蒙了一层布一般，隐隐有人在哭叫：“快带娘子去投奔舅爷吧……”还不及细听，一群人就更乱哄哄的，仿佛这家发生什么了大难。
然后她便头晕难受，昏昏沉沉，时醒时睡，再不知发生了什么。等再醒来，正被卖给他人，之后又几经转手，受尽颠沛流离之苦。
最终因生的粉妆玉琢，被牙人张阿婆买下，随口起名小禾，同几个小丫头一起养着。平日里悉心教养，少做粗活，待到年岁大些可另行转卖。
近日已有几个丫头陆续消失，不知道被卖到了哪里去，几碗饭养大一个小女孩，卖入富贾豪门之中，少则赚几十两银子，多则能卖几百两几千两，正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随着小丫头们日渐长大，张阿婆的贪欲也日渐增长，每一年都有长到十三四岁的丫头被卖出，一般是卖给富户人家做姬妾。
张阿婆此时忙前忙后的指挥着众人，让把前厅打扫得一尘不染，又道：“一会儿你们可都机灵点，这样好的人家可不多见，若这次能选上，自然是享不尽的鲜衣玉食，日后指不定还有什么大造化呢。”
张阿婆平日里就会特殊照顾长相格外貌美的丫头，忍痛花钱请专人教导，今晨还特意把小禾叫到避人处，给她的发髻带上纱花并一对新打的银丝花钗，虽然含银量不高，颜色有点发乌，但样式新巧。
这种诡异的照拂更令小禾忐忑不安，她已经十三岁了，好不容易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不知日后会被卖去什么人家。
直到同屋的穗儿轻声唤她，小禾方回过神来，随她去前院候着。
不久，门口来了一辆乌顶青幢，雕装精致的牛车，下来一位三十余岁的美貌妇人，衣着绫罗，身佩金玉，面上虽挂着浅浅的笑意，举止间却流露出一股不凡的气度。
张阿婆忙殷勤地将她迎进来，请她上坐，又命穗儿备好茶具，用新制的茶饼煎茶，说：“何娘子怎么亲自来了？统共六个丫头都在这里了，又会弹琴唱曲，又识字，具是聪明伶俐，懂事能干的。” 又令屋内一众丫头向何娘子问好。
何娘子知道这地方哪有什么好师傅能教东西，张阿婆惯会吹嘘罢了，并不接话。
穗儿听了张阿婆吩咐，不慌不忙捧出茶具，慢慢地碾茶罗茶、煎茶侯汤，再酌茶于碗，敬给何娘子，虽年纪尚且稚嫩，但已是十分的娉婷袅娜。穗儿和小禾一个屋子里长大，情同姐妹，她也是常被张阿婆特殊关照的美貌小女孩，她髻边簪着一只珠花，流苏轻轻在耳畔摇摆。
何娘子暗暗点头，接过茶碗却并不喝，只叫垂手侍立的丫头们一一上前细细看过，才笑吟吟的道：“这几个也都太小了吧，没有再大些的了？”
张阿婆牵起小禾的手，摸摸她白嫩的脸蛋，说：“年纪小才好调教，这可是我这些年经手最好的小娘子了，生得好模样，口齿伶俐，如今习得茶艺、绣艺皆通，还略识得几个字。”
何娘子便细细打量起小禾。面前的女孩十三岁上下，身量还未长开，但生得一双桃花眼，顾盼生姿，目光流转之间如有流光华彩一般，琼鼻樱唇，肤如莹玉，布衣素钗亦难掩秀色，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张阿婆见何娘子沉吟不语，窥其脸色，又抿嘴笑道：“今年的年景尚好，这么好的小丫头可不多见呢。”
小禾偷偷抬头，看到何娘子仍是浅浅地微笑，笑容虽和煦，但小禾只觉得背后发毛，复又低下头去。
两人再说合几句，说得张阿婆饶了她些银子，定下这两个上好的丫头共五百四十两银子，便给小禾与穗儿两个人签下死契。
两人乖巧地随何娘子坐上牛车，何娘子温声道：“我是高都公李府大娘子处的管事娘子，你们跟我进了府里务要奉命唯谨，小心伺候主人们。”然后又叮嘱她们几句规矩，两人连连称是。
街边小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牛车四平八稳的缓缓前行，何娘子不再言语，小禾也不敢乱动，感觉微微捏紧的双手出了汗，觑了一眼坐在对面更加紧张的穗儿，朝她安抚地笑了一下。
小禾心想幸好有相熟的穗儿陪伴，心里也能有一点安慰，又忍不住暗笑经过这么些年，自己仿佛真像一名幼童一般重新慢慢长大，像孩子一样遇到点事就惴惴不安。
且不说今生小禾没能来得及搞清自己的身世，就被人贩子出卖与人，不知是否还有亲人在世上，如今只是一介无依无靠的孤女，手无缚鸡之力。
即便现在是太平年代，亦有豪族子弟肆意掳掠良家，更有不少良家女子被人贩子拐走，好则被远远卖去外地给人做妻妾，坏则沦为娼妓。能被张阿婆看中买下，安稳长大，卖入高门大户做婢女，竟然算是一众身世飘零的女孩中运气稍好的，若是今日没被挑中，恐怕也和那些下落不明的丫头一样，给陌生人做妾。
其实做婢女也好不了多少，在这些高门大户里面，婢女和姬妾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小禾努力平息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就算不肯被人当做货物买卖，不想被卖做婢女一辈子任人驱使，不愿生死前途皆在主人一念之间，一时竟也无计可施了。
不知过了多久，牛车停下，何娘子携两人下车。
入目是顶铺绿色琉璃瓦的大院门，两侧有山墙，中有红漆刻连珠对兽纹大门，何娘子道：“这是后门，一切奴婢仆从皆由此门出入。”
何娘子领着两个小丫头，进门穿过连廊，沿着小路逶迤向东侧下人院去。一路上皆是鳞次栉比的房屋都是下人仆妇居所，院内皆有参天大树，并各色花草。
小禾自幼被严加看管在小院里，见到如此豪宅忍不住四处张望，赵郡李氏不愧是五姓七望的名门望族，赵郡治所平棘第一流的世家，连奴婢们住的偏院都如此气派，比寻常富户人家还好些。
这些年来也曾听人闲谈，高都郡公乃是赵郡李氏东祖后人，袭了父亲的爵位，深受今上看重，原本出任使持节、秦州刺史，现因年迈伤病，致仕回家休养。
这些第一流的高门世族，家世隆盛，底蕴资历深厚，为天下诸族所仰慕，自古相互联姻，不肯与外族通婚。
高都郡公娶了太原王氏，育有两子，如此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备受重视的大郎君李元谨自然历来受名儒教导，文韬武略，颇有才干，娶了清河崔氏女为妻，现已升任赵郡太守。其胞弟三郎君李元显年级尚轻，娶范阳卢氏女为妻，现任赵郡南边的象城县令。
高都郡公的亲兄弟，早已去世，留下一子一女，其长子李元秀乃是府中二郎君，娶荥阳郑氏女为妻，现任赵郡长史。大娘子李善则嫁与博陵崔氏次子。
一路上小禾正胡思乱想着，穿过影壁，就已经到了院子，已有一个老媪正在堂屋里等着。老媪头发花白，却梳的一丝不苟，简单簪了几根银钗。
何娘子将二人交与她，说：“这是从张婆处新采买的两个丫头，劳烦阿婆教养她们几日。”简单交代一番，便去大娘子院里回事了。
老媪领了二人去厢房，发了新衣裳，并一齐日常用具，说：“你们可以叫我王阿婆，专管府上小丫鬟，这段时由我来教导你们。”又严厉训导：“现如今进了府里，一定要老实本分，侍候好主子，不可惹是生非，否则定要重重责罚，打几十板子，再发卖出去。”
见二人面露惊慌，才又缓缓道：“不过想来张婆已教过你们不少了，只等不日去拜见了老夫人和大娘子以后，自然有人来领你们去院里做活。”
说罢，从屋里叫出来一个瓜子脸大眼睛，身材高挑的小丫鬟，看着十三四岁，名叫白青，帮忙安置小禾与穗儿收拾东西，沐浴更衣。
真是好大的规矩，刚进门先要沐浴，小禾暗中咂舌，这年头沐浴可是麻烦事，张阿婆为了把她们卖个好价钱，昨日专门添柴烧了热水给一众小丫头洗澡，现在又要洗一遍。
二人不敢分辩，跟着白青去抬热水，白青一边指路，一边回头甜甜地笑道：“我叫白青，是李家家生的奴婢。王阿婆看着凶，实际心最软了，院子里面的小丫鬟们都受她老人家照顾。”
领了热水澡豆，连头发也解开仔细清洗一番，王阿婆又来检查一番，确定两人洗干净了，身上并无跳蚤虱子等虫子，亦无疾病伤疤才离开。
小禾松了口气，同穗儿坐在一张小榻上晾头发，见她一双水盈盈的鹿眼，想到穗儿今年十三岁，这是虚岁，实岁其实才十二岁。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心里很害怕，又故作坚强，强忍着不落下泪来，真是惹人怜爱，小禾便柔声安慰：“你不要害怕，这府里看着挺好的，人都和气，而且咱们两个自小一起长大，现又一同进了府里，日后有什么事自然互相照应。”
穗儿听了心中安定几分，道：“我只是才到这里，就有点想家了。”
小禾闻言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道：“那里怎么算得上是家呢？”流转的货物会把商店当家吗？
穗儿想了想张阿婆如蛆附骨的眼神，也觉得很不舒服，道：“既然那里不算是家，如今李府就是咱们的新家了，要是咱俩能分到一处去就好了。”
小禾看着穗儿天真的样子，附和道：“至少这里的东西比以前好十倍不止，也算是好事。”在这世道，能吃饱穿暖已经很不错了，虽还不知道日后如何是好，眼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二人一时相顾无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