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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风雪归人 ...

  •   絮云摆弄着手里的宝石珠串,瞪大眼睛问:“就这样?这就没了?九姐姐,这可不像你。”

      我正捏着毛笔艰难地记公务,闻言头也不抬:“你很了解我么。”

      她将明亮的彩宝石串握在掌中,另一只手勾着它们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口中道:“应该比你以为的更了解吧,比如……”

      她话语微顿,凑到我面前,换上娇柔怯弱的语气:“九姐姐,您这样算计我的部从,是不是不大好呢。为了一个汉奴大动干戈,单于二哥怪你可怎么办?”

      我闻言忍不住横她一眼,却正好撞入她眨巴眨巴的水眸。

      我心头一阵无语凝噎,控笔一转,啪嗒一声敲中她的额头:“好好说话!”

      她那双眼睛眨巴得更起劲了。

      我不再看她,继续执笔处理族中事务,随口答她:“你单于二哥昨日才发作了你三哥和须卜他们一场,现在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安分下来,撇撇嘴,小声道:“果然这才是你,一石二鸟都不够的。”

      我扬声:“你说什么?”
      她扭头:“没什么。”

      我瞧见她这副蔫蔫的样子,微微勾唇:“你赖在我乌洛兰部够久的了,怎么,还不想回去?”

      她有点气闷:“是我要赖的吗,明明是你过河拆桥,现在倒知道倒打一耙了。”

      我随口敷衍:“行行行,你爱住多久住多久,这里是你另一个家,随你怎么住好吧。”

      却不知我哪里又惹了她,她走上来,将手中宝石珠串一把拍到我面前,恶狠狠道:“我明天就走!”
      接着又闷闷地补一句:“……这是谢礼。”

      然后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我先是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听见后半句话便反应过来,忍不住一笑。
      ……她一直都很聪明啊。

      逃上这一次后,他此前费心搭建的信任之桥自然塌了个彻底,从此人人瞧他是奸细,还是冥顽不灵、会殃及他人的那种。

      而于我,这当然只是一件小事。借力打力一箭三雕固然算出彩,用在逃奴身上总是显得轻飘飘软绵绵。实际上我很清楚,这一切能成都是因为我乃乌洛兰部之主,刨去这个前提,其他的一切都是虚的。

      我不知道他对此生出了何种心绪,也没空去细细了解。他的世界不可能毫无变化,至少也要比过去难上几分;而于我,他仍然日日来教我习字,一切如常,仿佛他从未尝试逃跑过。

      我写下“刘邦”二字,放下笔抬眸看他:“刘邦……他是怎么当上皇帝的?秦曾经外有蒙恬内有李斯,怎么会一朝崩落?”

      他抬眼看我,我冲他一笑。

      他立刻挪开视线,缓缓道:“暴秦强七代,奈何后继无人。贤才如千里马,明君如伯乐,纵然有贤才,也要知人善任才行。”

      我一头雾水:“你在打什么哑迷?所以为何秦亡汉兴?后继无人,不知人善任?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他皱眉:“那公主想听什么?”
      我指点迷津:“你还是直接讲蒙恬之死吧。”

      他一噎:“……原来公主是想听故事。”
      我:“你管我想听什么,还不快讲!”

      他瞧我两眼,在绢帛上写下“蒙恬”二字,而后清清嗓子:
      “蒙恬蒙内史,出身武将世家,天资聪颖,熟读兵书。他祖上原是齐国人,后来西迁入秦。”
      “始皇二十六年,他因攻齐国有功拜为内史;始皇横扫六国后,蒙将军北却匈奴,修筑连接秦、赵、燕三国之长城。”
      “始皇遣公子扶苏巡视之,自己却暴病而亡,于是公子胡亥继位,伙同赵高李斯矫诏杀扶苏,又因赵高谗言欲杀蒙恬,蒙恬乃自戕。”

      “你的故事讲得挺无趣。”我咂咂嘴,续又道:“胡亥无道,赵高奸佞,所以秦亡。你是这个意思吧?”

      他惊诧:“此乃蒙恬所以死,并非秦所以亡。公主如何推知?”

      我皱眉:“我说得不对?那你来说,胡亥如何死,秦如何亡?”

      他:“……是。”

      “公子胡亥,秦皇之幼子,母胡姬,论出身无缘大统,却很得始皇欢心,巡游天下亦从之,于是得以隐瞒始皇死讯,矫诏杀长公子并兄弟姐妹继位,后因亲赵高而杀将军蒙恬、丞相李斯冯去疾,征发百姓修阿房宫与骊山帝陵,严刑峻法,残暴无道,终逼民反;却也自食恶果,为赵高所逼杀。”

      “而后赵高立子婴为帝,子婴反杀之。一个月后汉军临城下,子婴乞降,高祖容之;奈何楚王项羽至,杀子婴,焚宫室,屠咸阳,秦祚乃终。”

      听罢,我忍不住问他:“汉人认为秦为何而亡?”

      他眼神闪烁一瞬,似乎有点不想回答,但还是乖乖回话:“周天子分封宗室以拱卫中央,秦却行郡县,于是一朝无道,无一忠臣勤王,乃七庙隳颓。”

      我好奇:“汉国如今不是有分封亦有郡县么?”

      他望向一旁,似乎更不想回答了,迫于无奈道:“汉天子英明磊落、知人善任,不似胡亥昏庸。”

      我敲敲桌子,警告:“不要敷衍。”

      他终于转回头直视我,不退也不避:“公主实在高看在下了。我在汉不过一郎官,郡国之制乃公卿事,他们如何想的我又从何得知?”

      我嗤笑一声:“行。你不必言公卿郡国之争,只说如今汉之十三州各自如何实行便是。”

      他沉默良久,终于还是一一道来。

      中原与我大夏的建制,有相似之处,当然更多的还是不同。挛鞮氏当然最尊贵,但没有牛羊、土地、瓯脱以及部从的挛鞮氏照样要依附于他人,过得甚至不如普通的小部主。

      这一点倒和汉庭有些像,正如中原人所谓“庶孽”,不继承大宗的孩子自然既没资源也没地位。

      但又有一些不同,比如,大夏分宗更彻底。父母死则分帐,分帐后老死不相往来的兄弟姐妹不在少数,甚至会有人蓄意抢夺兼并,总之还是看拳头多,没有多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观念。

      但我又有疑问:“诸王为刘氏子,中央和各郡县的长官如何选?像你这样的……又如何选?”

      他垂眸避开我上下打量的眼神:“公主恕罪,朝堂诸公与一郡之守均为要员,其之选决于陛下,在下无从得知。至于我……我是由举主举荐而为郎官,而后自荐于陛下,这然后才成为使者。”

      我:“举荐?什么样的人才能被举荐?”

      他:“德行出众者。如事父母至孝、待人接物以廉。各州郡举荐后赴公府考试,优胜者为秀才,而后授职。”

      我:“那你是因为什么而被举荐,德,才?”
      他:“……以孝。”

      我:“那你是……”

      我话都还没说完,他却已经抬手捂住我的嘴,眼神飘忽,轻声制止:“烦请公主别再问了。”

      ……他的掌心有点糙,茧似乎很厚。

      我的呼吸掠过了他的指尖。

      我一把拍掉他的手,眯眼看他,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他则挪开了视线,不肯同我对视,却也不发一语。

      ……

      时间匆匆而过,最终田长也不曾原谅他,田地种过一季就隐晦地将他赶了走,然后各方都将他踢来踢去,没一个肯接手。

      我只好安排他去放羊。

      但这样我就不方便再派人暗中盯他了,因为太容易被发现。

      于是重任交到了兰大兰二手上,他们和他已经混成了脸熟,又有前车之鉴,终归还算可用。

      我知道,这段日子是他最想逃、却也最不敢逃的时间。

      但凡事无绝对。又一个秋季来临,他放羊已放了几个月,兰大兰二却遣人来报,说他赶着羊群往南边放牧去了,还带了许多干粮食水,很有要逃跑的架势。

      我自然是宁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的,当即派人去找他。

      我的人去了三四日,却始终没有音讯传来。我不得不做出一些比较差的猜想,比如他杀了我的人逃走了……

      但我的理智告诉我,那个甘夫还捏在我手里,他若不顾一切地逃走,那个甘夫必然要承受我的怒火而被挫骨扬灰。以他那肯为那些逃奴屈居人下的性格,没道理如此轻意就放弃甘夫……

      但我的人将那一带都找了一遍,确实不曾找到他,连羊群都不知所踪。

      天气转冷,又一阵秋雨过后,祁连山间逐渐起了霜,再过了几日,终于下了雪。

      霜冻则羊群归圈,但他还是没回来。

      ……冷冰冰的现实告诉我,他逃了,并且很可能是里应外合,将羊群一并脱了手。

      我抬眸望向天间飘雪,雪花正越滚越大,一点点变成雪絮,无声落地。

      远方传来羊群的咩叫声,与天地一体共同构成对我的自大的嘲讽。

      等等……羊叫声?

      我抬头看过去,不远处,一大群羊正向瓯脱奔来,驱赶它们的是一群人,为首的正是头戴毡帽、身裹皮袄的他。

      他远远望见我,立刻将羊□□给接管的人,大步流星朝我走来。

      漫天雪花飞舞,间或有雪絮落到他的发丝间,融成晶莹的水滴。

      他脱下毡帽向我行礼,微笑着:“承蒙公主信任,幸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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