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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偿还 ...

  •   初秋气肃,浓云翻涌着吞噬白月,草原在夜色掩映下如同墨色的海,淹没迤逦的迷梦。苍鹰于天幕下盘旋,唳声尖锐,惊空遏云,一时燕雀慌散,乱鸣阵阵。

      马匹嘶鸣着疾驰闯入一片狼藉的皇城,昔日汉白玉堆砌的阶梯高台,此刻被尸骨鲜血覆盖,硝烟弥漫之中,求饶与哀嚎之声夹杂不绝,昔日车水马龙的上京如被潮水淹没般地死寂,宫墙内外,唯余凄风血雨。

      这是大魏土崩瓦解的第四个年头,亦是最后一个年头了。

      虞沉缨却感到一丝解脱,她站在金殿前空旷而荒凉的路面上,仿佛看到日月如癫似狂般不停轮转,她像日晷上的那枚指针,不得动弹分毫,人们在意的只不过是她的虚影,时间洪流翻涌不息,令她漂泊无依。

      逃了许久,她终究是疲累不堪,缓缓地挨上身后的石墙,眸光森冷地盯着眼前的士兵:“我早已被废,与魏朝王室已无任何瓜葛,诸位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即便是心力交瘁多日,虞沉缨的样貌仍旧夺目得骇人,如同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于夜空,一双眸子深邃如潭,里面似乎蕴藏着深重的秘密,而一切都在她的眼中显得破碎而虚幻。

      士兵见状,十分警惕地举着长枪,不再向前一步:“玉清公主不必害怕,眼下越王后想见一见你,与公主一叙,公主还是好生跟我们走,越王后必不会伤你分毫。”

      虞沉缨一怔,对于如此称呼,她也不想再多做辩解,只是指尖狠狠抓着身后粗糙的石砖,皮肤已然磨破却浑然不觉:“我不认得越王后。”

      众士兵面面相觑后,为首的小心翼翼道:“越王后交代了,前朝的谢淑妃于越王后有恩,此番请玉清公主,的确是有话要叙,玉清公主不要为难我们,也别为难自己。”

      虞沉缨闻言,垂下了眼眸。

      她的母妃谢淑妃出自江南华族谢氏,越王后似乎是谢氏旁支的娘子,这士兵或许所言不虚,只是这一众对她刀枪相向的架势,并不像是请她去叙话,说挟持反倒更为贴切。

      虞沉缨意识到自己难以反抗,良久,她缓缓向前一步,咬着牙道:“请带路。”

      士兵点了点头,随即将一顶帷帽递给虞沉缨,虞沉缨略微思忖了半刻,将帷帽戴好了,跟随士兵往宫门外走去。

      不过多时,她见门外停着一辆朴素的马车,士兵指了指那马车,道:“王后在里头等公主。”

      虞沉缨踟蹰着,攥了攥拳,登上了马车。

      车内地方不大,越王后正襟危坐于中央,见了虞沉缨,声音似乎有几分激动:“终于见到二姐姐的女儿了,好侄女,快将帷帽摘下来,坐到我旁边。”

      虞沉缨将帷帽摘了下来,终于看清了越王后的模样,她约莫四五十岁,许是随军多年奔波劳碌,看起来十分疲惫,但举手投足却仍是寻不出任何纰漏的端庄。

      “像,真是像,可惜二姐姐去得早,你落到那昏庸父亲手里头,遭了不少罪,我但凡脱的开身,定将你接到我身边,”越王后端详着虞沉缨,少时落下泪来,“自十八年前谢氏一族惨遭叛党灭门,谢家已不剩多少人了,活着的离的离散的散……我谢氏满门忠义,何至于此啊!”

      虞沉缨望着越王后拭泪的模样,内心并无波澜,她这一生见过太多虚与委蛇的狡诈之人,眼下这越王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还未有定夺,她也难以生出久旱逢甘霖的欣喜之情,只淡声道:“让王后娘娘挂怀,奴受宠若惊,不知娘娘唤奴前来,有何贵干?”

      越王后闻言,放下了手中的帕子,道:“好孩子,你当真是个稳重的,泰山崩于前也面色不改,我的确有事要你帮忙,交给你,我也放心了。”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

      “王后娘娘高看奴了,奴一辈子不曾去过大曜宫和昭陵以外的地方,见识浅薄,恐难成事。”虞沉缨微微欠了欠身,越王后却连忙拉住了她的手,殷切道:“此事却也不难,只要侄女为我打探点消息,顺便……帮帮谢家。自十七年东都之乱,不仅谢家式微,整个江南十二华族也逐渐衰弱,难与北方的先陇集团与东方的齐州士族抗衡,我夫若不是得先陇集团的傅氏一族相助,且郑国公傅容与无心称帝,我夫必定不会走到今日。眼下皇帝已被郑国公亲手杀死,我夫将为天下之主,我想让你做个中间人,让郑国公带领先陇集团与江南华族联盟,对抗齐州士族。”

      “我做中间人?”虞沉缨低头,陷入了沉思。

      她所谓的父皇是个昏庸且自以为是人,五年前,岭南至江南一带疫病频发,父皇对此事置之不理,反倒将重心放在开疆扩土上,至使南边生灵涂炭。江南的越国公至此忍无可忍,举兵发动政变,两年前自立为王,一路攻打到冀州一带,却被原先的郑国公带领的龙骧军击退回扬州。

      老郑国公忠君爱国,本应大受褒奖,父皇却认为他功高盖主,责令其立即止战,撤回大魏与突厥交界处戍边,老国公为大魏鞠躬尽瘁数年,戎马一生积劳成疾,此时又遭受君主误会,眼见大魏江山岌岌可危,一时气急攻心,一年前病死在了边疆战场上。

      老国公这一去,更是引起群臣激愤,憎恶皇帝不辨时局,如今的郑国公袭了爵位,便厉兵秣马领兵南下,短短一年便攻下了上京城以北大片领地,去岁又与越王联手,终于在昨日攻破皇城,诛杀昏君。

      这大魏的天下,自是有半数以上是傅容与领兵打下的,若说他要称帝,也并无不可,如今他虽有心禅让,可其心思深沉杀人如麻之名天下皆知,难保将来不野心膨胀。先陇集团与齐州士族关系甚密,二者若联合图谋江山再次易主,必先拿江南华族开刀。

      谢氏一族这些年好不容易有了起色,这是阿娘的母族,她能不管不顾吗?

      “王后娘娘为何觉得奴能做中间人?自四年前阿娘殁了,奴就成了一介平民,困宥于昭陵,对外界之事一概不知。”虞沉缨修长的眉弯轻轻一挑,勾勒出一抹坚毅和决绝。

      越王后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知乍然和你说此事,你不一定应允,故而也不得不和你做个交易,”她说着们从身后拿出了一个木匣,将其打开,里头躺着两张红色纸张“此物我收藏多年,唯恐让人看见,故而这世上如今只有你我知晓它的存在,打开看看罢。”

      虞沉缨狐疑地看了越王后一眼,伸手打开了其中的一封纸张,只见上头赫然写着:“两姓联姻,一堂缔约……此证 谢雪清江少昀”

      她手上一抖,纸张坠落在膝头:“这是什么……”

      阿娘怎会与他人立过婚书?还是和当年叛党主谋之一江少昀立下的?

      这其中定有别的隐情,但世人断然不会理会一件荒唐之事背后的复杂因果,倘若这两纸婚书落到别人手里,阿娘的名声就完了,甚至会牵连到谢家。

      越王后见虞沉缨脸色煞白,连忙又拍了拍她的肩头:“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将这个拿出来,但二姐姐确实与他人有过婚约,此人是东都之乱的主谋之一,宣宗亲自下令处死的,这张婚书若是被他人见着了,二姐姐的名声……”

      她竟以阿娘的名声威胁自己,虞沉缨皱了皱眉,委曲求全跪在越王后身前:“王后娘娘,母亲为人良善正直,绝不会与当年叛党有联系,这婚书定有问题。”

      “好侄女,我自是相信二姐姐的为人,只是……想必你也认出来了,这上头有你母妃的笔迹,”越王后伸手将虞沉缨扶了起来,“我无心让你为难,故而这两张婚书的其中一张,待到你入了朔北王府,我会召你见面,将其交给你,另一张仍留在我这里,待到齐州士族,这剩下的一纸婚书也任你处置。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想必知道怎么选。”

      虞沉缨盯着那纸婚书看了许久,心如擂鼓。

      王后竟然有如此野心,齐州士族势力何其庞大,若想使之败落,岂是三年五载可以企及的?越王后如此要求,分明是要将她的软肋长久地拿捏在手中。

      可眼下她没有别的退路,此事虽亦然关乎整个谢家,但王后以此为杀招,想必留有其他后手,她若拒绝听从王后的要求,遭难的大约只有阿娘和自己。王后心之歹毒,已然可见一斑,自己如今虽受制于她,却也不能完全听命于她。

      “王后娘娘需要奴怎么做?”虞沉缨思忖良久,缓缓接过皇后递来的婚书,如同接过千钧巨石。

      王后见状,顿时喜笑颜开道:“果真是个聪明的。眼下郑国公正在满上京的找你,你只需被他找到,我今日在此立誓,定会让你安然无恙地进入郑国公府,日后你做我的耳目,我保你荣华富贵,万人景仰。”

      虞沉缨闻言心头一震,瞳孔骤然放大,某日晦暗而血腥的回忆霎时涌上心头,她和郑国公之间的恩怨是一团理不开的丝线,既理不开,终有一日是要被一刀斩断的。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郑国公痛恨……先帝,寻我想来是为了杀我。”

      “他不会的,”王后摇头,“我确信他不会杀了你,待你进了朔北王府就知道了。”

      虞沉缨愕然抬头,死死咬着牙根,嘴角几乎要沁出血来。

      “那便多谢王后娘娘信任了,奴为了阿娘的母族,定会尽心竭力,来日郑国公若当真置我于死地,还请王后娘娘替我言语几句。”她行了个礼,见王后郑重地点了点头,便戴上帷帽下了马车。

      暮色渐浓了,天上的黑云聚集在一起,血流成河的大曜宫内变得愈发昏暗,虞沉缨望着这座陷入死气的宫城,蓦地冷笑起来。

      她这一生总是为人掣肘,如今也该脱胎换骨了。

      她定要还母亲一个清白,也定要让胁迫自己之人付出代价。

      “玉清公主叫我们好找啊,你已是穷途末路,不如省点力气,乖乖跟我们回去,”眼前之人手持一把匕首,有意无意地将其轻轻叩击着另一掌心,满脸戏谑,“你父皇已经被郑国公亲手杀了,脖子被拧成两段,郑国公也算是为你报了仇了,你当好好拜谢国公。”

      虞沉缨神情淡漠地回过头,只见一队人马列于其眼前,无一不是满身血污。

      “国公打算如何处置我?”虞沉缨开口问道,见这帮人并不答话,她深吸了几口气,沉重地闭上了双眼,“我的确无路可退,也不配面见国公,诸位不如直接将我杀了。”

      方才发话的人冷笑一声,又向虞沉缨走近两步:“玉清公主想得未免也太好,公爷发了话要亲自见你,定是有话要叙,不准你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也别费旁的心思,马车就在光顺门外头,你自己跟着我们走,省得我们动手。”

      狭长的走道之中,唯有风在呼啸,马儿似乎等得不耐,仰头嘶叫了几声。士兵们却是颇沉得住气,只一言不发地立在原地,等待虞沉缨的反应。

      “我既没得选择,”许久,虞沉缨释怀地笑了笑,她这一展颜,倒是让在场者都呆愣住了,以至于她飞快地抢走了为首士兵手中的匕首刺进心口,也无人反应过来,“他……也别想选……”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虞沉缨缓缓合上双眸,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似乎看见有人策马向她奔来,但顷刻间眼前天地旋转,终是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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