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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天下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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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简直要被吓死了,那一瞬间,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炸开,呆呆重复:“疯了?!”
六常从刚刚开始就有点不对,情绪大起大落,这时候剧烈地咳起来,那声音撕心裂肺,几乎要不像人类了。
可是任他咳得震天响,我都没了知觉。那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在梦里,我自己变成很小的一团,缩在意识深处随波逐流,与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水面——我可以听得见那种几乎要把肺吐出来的痛苦咳嗽,可是不真切,像是隔壁的声音。我手脚发麻,无法动作。
小小一团的我缩在黑暗深处,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完全放空,不知道如何是好;一个仰面朝天躺着,疯了一样回忆着他的样子——帅气的、深情的、严肃的、狠辣的、神经兮兮的或意气风发的。
但是可想而知,这两个我,无论哪一个都没有办法对现实产生助益了。
六常在把自己咳死以前终于止住了,在呕出一大滩血以后。
我艰难地控制住自己麻木的舌头,又问了一遍:“……疯了?是什么意思?”
幸好他已经咳去了半条命,没有察觉出我的不对,缓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妄议君上,是我唐突了。”
我仍旧追问:“怎么个疯法?”
“你这么关心做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不是寻常疯法……总之旁人看不出来。”
然后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说了。
我只能聊以□□——旁人看不出来,应该还能有个人样吧,哈哈。
后来,当我终于亲眼见过了他在六常口中的“疯法”,我竟然不知道那样是否比真的成个疯子更好。
据六常自己说,那口血似乎还吐得很好,是释放了浊气。后半夜,他已经有力气坐起来打坐调息了。
待到他又调息完一轮,我问他:“那你这次还回去吗?”
“你怎么每次都要这样问一下?”他说,“我全年的年假都堆到这几天请了,这次受这个伤,回去可能还要迟到。”
我惊愣于天下第二——在两天前悄悄荣升天下第一——也要请年假,十分震惊:“我以为你来去如风,说走就走了。”
他说:“谁叫我们祖师爷跟他李家签了卖身契呢?”
我:“拉倒吧,你之前不就打算带鹿琛走吗?”
他眯起眼看我一眼:“这你也知道?”
我故作高深:“谁叫我是莲台圣主呢?”
我想了半晚上,总算明白。
我想起我杀了李彦殊那天,从天牢出去的时候,他驱散了所有守卫,站在一截灰色的城墙下等我——他是在等我。他带着一匹青鬃的烈马,只要我一点头,他就会带我走。他是真的准备好了——放下自己从出生以来就为之奋斗的意义、放下祖宗们的生死契约、放下传世的铁骨与忠诚。他是天下第一,皇城没人拦得住他。
他带着一绢长卷,上面印着银色的祥云——是李彦廷写给我的。可能是一封情书,可能是道歉信,或者什么都好,总之我没有看,我不敢。
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是在我拒绝了他、并表示一定要进宫以后才把那封信给我的。可以想见,如果我在城墙下答应了跟他走,他就不会把那封信给我。
可能他那天的任务就是来给我送信——李彦廷不知道这个最可靠暗卫的私心,正满心期待地等在宫里,等我看完信,哭卿卿去找他,啪啪啪一顿再重归于好。
又或者李彦廷知道——知道暗卫有可能一去不回,带我一起,但他还是叫他来了,自己留在大殿等待最后的审判……我的审判。
……总之无论如何,都不会走上最后那条绝路。
——哪想我倔强如牛,也不跟六常走,也不看他的信,就是一门心思要玉石俱焚。
他可能都愿意放我走了,却不想我能以最惨烈的样子死在他面前。
我突然很想读读那封信。
六常看着将要落下的孤月,目光悠远:“可他死了,我现在固然能走,去哪里呢?”
跟武侠小说里写的不一样,我们待在这山洞里,没有人来杀,也没有人来救,自给自足养了几天,就拍拍屁股回了莲台。
莲台总部在东南妄山顶上,临着海,沙鸥翔集,白鸟起落。
六常伤没好全,就急着要走。他说原本就迟了几日,再不回去,是不行了。
我也没有强留他。一来,作为屠欢,我怕他撞破我的身份,二来,作为上辈子的鹿琛,我也不晓得应该怎么面对他。
他走的时候还叮嘱我留在莲台好好练功,当心着点,那“莲心诀”第十重是道鬼门关,别入了魔。下次见面,我不是天下第一就是盖世魔头,也有可能是一把骨灰。
我说我本来就是天下第一。
他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挥挥手,上马去了。
其实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想说跟他一起回皇城,但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就算要回去,也不能这样回去吧?保不齐过几天就爆体而亡了不说,不定还带些江湖恩怨到他身边去呢。
那就……再缓缓。
我承认,我是个不坚定的人。
早把今生不再见他的誓言丢到了九霄云外。
毕竟他都疯了,我总要去看看吧?
我不是要跟他再续前缘什么的,我真的就……看看。
我打定这个主意,又有了目标,心情好了一丢丢。
我的小侍女说,万毒谷圣女在我出去的时候,跟另一女侠在祠堂外边打了一架,打赢了,带着那女侠一起走了。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其实我一点也不关心。
总之是清净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
我的武功……怎么办?
我这几天其实已经感觉到身体里乱窜的那股“气”了,要是不想办法,真的会爆吗?
我怕死了。
我叫小侍女去给我把武功秘籍拿来,她扑通一下就趴倒地上去,以额点地,吓得瑟瑟发抖:“圣主……本门武功,唯有您亲身相授……奴婢……奴婢是万万没胆偷学的啊!”
艹,还没有纸质版。
这可不就完蛋了吗?
人总是会在绝境中迸发潜力,我又生一计——算下来,屠欢这个身体已经三十好几了,古代人活到五十不容易,怎么着也得留个衣钵吧——就捏着眉对小侍女说:“去把本座徒儿找来。”
她的脸顿时如同死灰,比刚刚还白上不少,一副“今天是逃不过这一劫了”的形容,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落:“圣主……奴婢……奴婢不知道哪里做错了……”
我简直不晓得她脑补了些什么:“哭什么?去叫我的徒儿来。”
她说:“可是少主人……少主人……不是已经……”
我心头一跳,心说这是天要绝我还是要绝莲台武功?表面上却还得撑着,做出一副成竹在胸的形容:“笑话!本座会不知道你少主人怎么了吗?这偌大莲台,连个小徒弟也找不到了吗?!”
被我这一通吼,小侍女却似绝处逢生:“您,您是要找‘替身’来?”
我拂袖示意她去。
其实我连替身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他妈还没人敢问。
这都是些什么破事。
小侍女不一会儿就把那“替身”找来了。
我一看,好家伙,白衣翩翩的一个少年郎,俊朗的容貌,飞扬的眉角,虽然眼神有些弱势,可这活脱脱就是张主角脸啊!
小侍女很自觉地拔腿遛了,那少年乖巧地跪在我面前,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模样,十分对不起他那张主角脸。
我问他:“‘莲心诀’练得如何了?”
他答:“刚练到第五重,及不上少主人分毫……”
我说:“演来看看。”
他愣了一下,有些奇怪地看我一眼,还是乖乖盘腿坐下,开始运功。
说完我就有点后悔,可能是内功心法这一套东西不大习惯在别人面前演吧。
他坐在那里,双手在胸口挽成一朵花的形状,一星白亮自他心口处溢出,渐渐的,他的全身脉络都在我眼中发起光来,像是莲花巨大的根系。
光芒在他的经脉里流动,非常夺目。
他运这一套功法大概花了一个小时,运完以后满身大汗,却神清气爽,先前萎靡不振的眼神都有了一些神气。
我看着他眼含期待,却只能忽略,当真不敢指点什么,只斟酌着用句:“再把招式演一遍。”
他有些失望,还是爬起来,抽出腰间长剑,御剑横封,起势如同白鹰展翅,又灵巧又舒展,风中夹着刚猛。
随后便是剑花缭乱,翩若惊鸿。
我想起多年以前,跟着李彦廷在南苗武林大会上看的那一场夺魁之战。屠欢长剑如虹,衣袂飘飘,锋芒逼人,睥睨天下。一招一式优雅如同剑舞,又带着凛冽的杀意。那身姿,仿佛一把漂亮过头又绝不折断的花刀,捍卫着中原武林的荣耀。
现在,这个作为“替身”的少年在我眼前又演了一遍莲台的剑法,可能是因为稚拙,反而让我能看懂一些了,而这剑法中的出尘与凌厉,却跟我所见过的那场决斗无出左右。
我不禁有些懊恼——如果我穿到屠欢身上能自带他的绝世武功,就好了。
我感到一种灼热,从身体深处升起,焚烧着,嘶吼着,懊丧着——如果我有屠欢的绝世武功,手握盟主金印,能号令天下武林,我是不是就能站在他的身边,跟他平起平坐?
晃——
眼前瞬间划过一道白亮,刺骨的寒意从鼻尖席卷全身。
我恍然回神,长剑尖峰近于我眉间半尺。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天下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