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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初雪19 ...

  •   一年前,神英军抵达云流山,李彦廷以王旗挂帅,亮明正身,使天下闻,以云流山为大本营准备了大半年,在明熙七年的春天,领神英军二十万、南苗骑十万,兴兵讨伐逆王李彦殊。

      一朝毁冠裂裳,兄弟反目。

      打仗的事,我狗屁不通。蚩无相倒是很厉害,据说他少时虚匮,有将近七年卧床不起,就天天看兵书、背棋谱,辅以卜算之术,是个相当厉害的军师。可他实在是太弱了,风一刮就倒,蚩无由严厉禁止他出军帐,连去茅房都有一个排的人跟着。
      于是局面就是,李彦廷跟蚩无由在前线打仗,我跟蚩无相在我军帐中嗑瓜子。
      我是真的不担心。
      史书上记载过这次叛乱,好像就叫将辰之乱。不管怎么样李彦廷肯定是重登皇位,最让我有恃无恐的是他在历史上活到了六十八。

      春末,李彦廷打到了齐良山。
      在这期间,包括西北军在内的十八支劲旅旧部都回归李彦廷麾下,宣誓效忠。老丞相被屠欢带的江湖侠士劫狱救出,从自家老母的坟头挖出传国玉玺,昭告天下——李彦廷就是李衍正宗,自高祖开国来,第七顺位明君,明熙皇帝本人。逆王李彦殊趁君上南下私访,起兵造反,是大邪大逆,天诛地灭。
      与李彦廷的讨伐檄文内外相佐,事实不争。
      老丞相一生中正,风骨铮然,振臂一呼,天下文人相应,李衍诗歌在将辰之乱期间达到一个小高峰。
      李彦殊兵败如山倒,已是穷弩之末。

      齐良山是皇城的护城山,与皇城相距不过百里,过后便是一马平川,站在山顶,能直接望见皇宫。
      又是个桃花盛开的时节。
      漫山遍野,灼灼其华。

      李彦廷带着我在山巅遥望皇城,高处风大,我们长发飞舞,在烈烈风中纠缠不休。我记得我曾经也这样,站在这里跟他一起看过齐良山的桃花。那时候我还是鹿商,天然拥有他的全部深情与荣宠,可以肆无忌惮地作天作地。
      他用食指和拇指细细摩擦我的侧脸,眉眼又欢喜又沉痛。他说到那时天下一统,要带我周游四海,看尽江山大漠,厚土桃花。
      这一次他没有和我说这些肉麻话,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皇城,志在必得。
      忽然他拉住我的手,我侧头,在我俩乱飞的发丝间,只能看到他的一双眼。
      里面映着桃花绯红的光斑,像水一样柔情。

      似乎是只见欢喜,不见离愁。

      在那样的目光下,我有些迷乱。两年过去,我蹿高了不少,大概也到了当初鹿商的高度。所以我现在的视角,跟鹿商那辈子非常像了。我这样看去,只能看到我们纠缠在一起的长发和他的眼睛,我一时困惑,竟不知道自己是鹿商还是鹿琛,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意欲何为。
      我只想吻他。

      三月二十七,李彦廷兵临城下。
      城门上有羽林军精锐三百,双方相持不下。
      李彦廷亲自压到阵前,高举虎符,与羽林军统领对峙。
      羽林军全军俯首,山呼陛下。

      城门大开。
      迎君归朝。

      ……

      蚩无由跟李彦廷在进军山口作别,李彦廷点将五百,八十里相送。送至进军山口,蚩无由纵身上马,衣襟带风。
      他在马上跟李彦廷作揖:“走了!”
      “你这可是从龙之功啊。”李彦廷冲他喊,“可别太骄傲!”
      我也跟我gay蜜抱抱:“山高水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会想你哒。”
      蚩无相木着一张脸,眼神却有些动容:“不必念怀,我们自会相见。我的卦很准,从来没有错过。”

      到最后衍苗关系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李彦廷就是跑到南苗去参加了一个武林大会,抢了南苗大王子,诈死,然后带着南苗王杀回了中原。顺便跟南苗王兄弟两个成了朋友。
      我不明白他这南下一趟的用意。
      我是个理科生,对历史不大了解,只依稀记得老师讲过说中央与地方的关系,是中央集权一步步扩大直至顶峰这样那样的,直到封建制度的终结,这是历史演进的过程。
      可李彦廷竟还对南苗又放了权。
      我有穿越buff啊,自然是要用几千年后的经验之谈来提醒他。
      他听完一笑,同我解释:“古有大周,八百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周王分封天下,诸侯以礼还之。那时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下大同,那是……是最好、最好的朝代。”他吐字清晰,字正腔圆,眼中有光,仿佛有千百年前的风沙掠过,“那时候天下奉周王为共主,尊王守礼,各司其职,是血缘与情谊牢牢系住了泱泱中华。可是神龟虽寿,犹有尽时。八百年后……礼崩乐坏、亡国之祸。”
      “我不比周天子。”他说,“我不要天下朝拜,我只想在我的盛世里,让我的子民安居乐业。以后的事,留给更有能力的后人吧。”
      他知道我说得对,可是现在还做不到,所以他只能妥协。他跟南苗王有了过命的情谊,或可保百年的安稳。
      内忧未除,无法安外。
      他结束了这个话题:“我去天牢,看看我四弟。”

      他换回了明黄的帝袍,天光却有些阴翳,落在那明黄上,竟有些清冷。我眼看着他走出宫殿,长袖鼓风,使他的背影有些飘摇。

      李彦殊称帝小一年,自然是有一批狼子野心的心腹,李彦廷回来了,这些心腹嘛,理所当然,是要斩的。
      在这里面,有我一个熟人。
      张小贝。
      那个颓废丧气,在翰林院里面拣册子从早拣到晚的、仿佛早已放弃一切希望的张小贝。我没想到,在这样改天换日的大流里,他不仅没有随波逐流明哲保身,居然逆流而上,短短一年,竟成了李彦殊的左膀右臂,新朝的红人。
      听人说,张大人在新朝上文思敏捷、政见独到,文能妙笔生花,舌战群儒,武能纸上对阵,挥斥方遒,是不世能臣,可惜可叹。
      我依稀记起,他好像是他们那一年的榜眼,拿现代的话来说,就是高考全国第三,妥妥的人才,被拘在翰林院里整理文书,的确是大材小用了。我又想起他在那间暗黑的书房里佝偻着背、挑挑拣拣的身影,很难说出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的确是可惜可叹。

      李彦廷重回帝位,不认将辰这一年新朝,年号也没改,还是沿用着之前的算,仿佛完全没把这次谋权篡位当回事,到了明熙七年。
      不算立了新朝,但混乱程度是比正常改朝换代是有过之无不及的,他不仅要收拾残局,还要顺势改革,是乱上加乱了。
      在这当口,有绝大功劳的老丞相激流勇退,辞官回乡,相位空落。
      众人观望,大爆冷门。
      我当年在翰林院的师父张奕,一介草根,官拜丞相。
      在那一年里,他属于明哲保身的苟派,没学那些头铁的对李彦廷表忠,也没有说要为李彦殊服务,在牢里苟了一年半。幸而官职不大,没人管他,就这么苟到了帝王重归,封侯拜相。
      他寒门出身,是考了状元封的翰林,除了本身的才华外一无所有。
      李彦廷要的就是他的一无所有。

      一时间张府成了皇城除了皇宫以外最热门之地,门槛都险些被踩烂。
      我挑了个贺喜人群都走光了的晚上,拎着一壶张师父以前最喜欢喝的烈酒,敲开了丞相府的大门。
      到底是有师徒情义,况且若不是他给我机会去见李彦廷,我说不定还跟张小贝一起在翰林院捡文书呢。我还撞见过他和张小贝的一次争吵,我猜想,也许,张师父想找人说说话,也许,只有我能说。
      他果然热情接待了我,亲自把我请到内室,屏退所有下人。也果然有话要说,甫一坐下就摆出了彻夜长谈的姿态。
      果然说到了张小贝。
      他讲张小贝是他的学生,也是养子。张小贝幼时丧父,母亲改嫁,被遗弃了。他游历途中恰巧碰上,便自己捡了,亦师亦父,将之养大。这捡来的孩子骨骼清奇,是个天才,三岁能诵四岁能书,八岁时便能引经据典,与他大加辩论。
      张师父本人也确有才华,基本回回稳过乡试,只念及张小贝年幼,不好照料,便弃了复试。直到张小贝满了十五,他终于放了心,去县城、省城、皇城一路参考,高中状元,入了翰林院。
      张小贝有时会来皇城看他,一路走来,能看到巫山上的雪,古道十里的红沙、看到怀姜河上的游船、漫山遍野的牡丹,看这衍都的风光。
      少年也曾意气风发,也曾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三年后,年仅十八的张小贝一鸣惊人,首次参加科举,便以第三名的成绩入册翰林院,来到了皇城。
      他那年的第一名是鹿商。第二名是晋贵妃的亲弟弟。
      后来就是长达五六年的文书整理。

      “他从小就是那么个性子,锋芒毕露,又容易钻牛角尖。”酒过三巡,张师父已然微醺,眼中有桃色的醉意,“从小就喜欢问‘为什么’,要人把一切都摊开来讲明白讲清楚。可他来了这里,再问这些的时候,我就答不上来了。”
      为什么鹿公子中了状元,皇上却不给他官职?为什么我的提案比那脓包好千百倍,通过的却是他的?为什么你写的文章上署朱大人的名字?为什么我说的话没人听?
      张师父笑了一声:“你说说,这样的问题你叫我怎么答?”

      “他从小遇见一个事,就非要弄明白,讲逻辑讲证据,好比一次,我同他讲到《荀子》,教他‘天地君亲师’。他竟说他没见过天地显灵,没受过君亲恩泽,凭什么要这么尊?应该倒过来看才好。”他摇摇头,“那是我第一次没答上他的问题,我笃信那一切就是真,从没想过‘凭什么’。”

      我脑海中的张小贝忽然鲜活起来。
      一个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者,前半生活在自己笃信的正义与天理中,一夜之间落入繁杂人世,看到这一片歌舞升平下的苟且,一腔天真赤诚的热望被砸得粉碎,无可奈何,终至无话可说。
      那么痛苦,是因为不甘。

      “我早同他说过:时运得等。不失望、不抱怨,努力做事,认真做人,人生很长,总会等到的。”我看到张师父的眼角划下一滴泪来,落进酒杯里,无声无息,“等不到也没什么,因为世界就是这样子的。”
      他掩面痛哭:“是我害了他……我没有教他世界是这样子的。”
      我给他倒上酒,宽慰了他几句,心中是如鲠在喉的难过,上下嘴皮一合,言语掩不住的苍白。这世界自古以来、乃至千年以后,都是如此,但你怎么能把它教给孩子呢?谁不是教他忠孝节义、善良勇敢……虽然最后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但是你又怎么能对着一个孩童黑白分明的眼睛说,这些都是假的呢?
      “我今早去送他了,人头落地,刹那的事。”他抑制不住的一声哽咽,再一次说,“……是我害了他啊。”
      我被那声哽咽刺痛,跟着哭起来:“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事,得之幸,失之命,您陪他走了很长一段路,只能这样了。”我稀里糊涂,又喝了一杯酒,跟他一并抱头痛哭,“没有谁能陪谁走到最后,中间一步不错。”

      他泪如雨下,不能自已。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初雪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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