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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

  •   大门向里敞开。亮看见高永夏的震惊不亚于对方看见自己。一时间,无数问题冒出来,险些将他淹没。先前进藤困惑的神情还历历在目,也许所有答案都指向面前这个人。心间的细小血管顿时缠绕起来,猛然紧缩。亮伏在裤缝边的双手攥住。
      “进藤迟到了。”亮用纯熟的韩语说。
      “我日语进步很快,塔矢君。”高永夏一面笑答,一面将人请进屋内。竟然亲自来找人,他若有所思,调侃道:“万一错过重要的事,我罪过可大了。”
      一落座,两人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谈论进藤。亮目不斜视,盯着对方在厨房忙来忙去的背影。他对这儿的布置已经相当熟悉,知道茶具和水壶插线放在哪里,或许又把它们特意放在自己顺手的位置。说不定泡起茶来比光还像待客的东道主——抵达日本后便和进藤共处一室吗?而自己不过是第一次到访,连净手也要事先询问通往盥洗室的路线。
      “高君是什么时候到的?”亮问。
      却不曾听光说起过一分一毫。
      “差不多……”高永夏右手提壶,将热水倒入茶滤。清香盈袖。
      “也许有小半月了。”话毕,端出茶水。
      高永夏和进藤都没有喝茶的习惯,家里只是备了用来以防万一的茶叶,品质一般,加之他技艺粗糙、并不讲究水温和时间,亮浅呷一口便把杯置于手边,此后再也没端起。
      “要是能和你切磋一番,真谓意外之喜了。”
      高永夏微笑:“本事藏到比赛亮相才有意思。进藤也该醒了。”
      可是唤了几声不见人答应。
      几瓶烧酒不至于醉成这样。高永夏走进里间,光满脸异样的红色吓得他心惊肉跳。枕头上的脖颈努力向后仰,好像呼吸困难似的,张大了嘴。含糊不清的话语飘出来,音量太小,谁也听不懂他想表达什么。亮随后进来,便看见高永夏的掌心覆在光的额头上,那纤细过头的手指替他拢去额边碎发,动作轻柔。他注意到整间屋子只有一张床的事实。如果换作自己,即便同为男性,共用最私密的空间也令人局促,毋宁说还有进藤。亮有预感,跟他一起的话,彼此关系熟稔,境况怕只会更加磨人。
      “看样子是发烧,摸起来烫手。”
      “我没发烧——”光拖长了尾音,胡搅蛮缠道。高永夏轻说噤声。
      怎么会突然发烧?问题很想脱口而出,却被亮压制住,一时无言。昨夜刚下过雨,今天便卧病在床。他们外出去了什么地方,回来得很晚,所以才不小心着凉。
      总是这样,进藤从来忘记好好关怀自己。
      “我去附近的药局抓些药。”亮说。
      “非处方药,我记得家里有。处方药的话,他这状况也起不来。年轻力壮的,两副冲剂下肚,保管下午就生龙活虎了。”
      高永夏从医药箱翻出柴黄颗粒和消炎药。
      “进藤,还好好活着吗?”高永夏把水杯端给他。
      光嘶哑道:“放心,死不了。”
      高永夏不厚道地笑了:“要是烧坏脑子,塔矢君要怪罪我的。”
      亮一怔,迎面对上光转头而来的视线。
      “塔矢?又没注意到你来,神出鬼没的,”光自言自语着,“啊,难道说都是梦吗?就说高永夏这么好心,事出反常。他肯定是笑话我弱不禁风,淋几点雨就不行了……”
      “塔矢,为什么梦里的你也是一脸严肃呢?高永夏都变温柔了,你也该对我笑一笑呀。”
      亮轻启双唇:“不……”
      高永夏抬手敲光的脑壳:“真烧坏了?”
      光抱头大叫:“高永夏——!”
      没大没小。高永夏乐不可支,望向床边杵着的亮。几年前初见,对方超越年纪的沉稳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份当面的沉默在他眼中倒微妙得意味深长。塔矢的沉默寡言并非出于慎重的本性,相反,是他稍显焦心所致。也许棋场得意的人对待情感却意外迟钝?思及此处,不禁笑容更甚。无论如何,看对方吃瘪总是有趣。
      “抱歉啊,都是我哄骗进藤喝酒。错过的事情有机会弥补吗?”
      前半句让亮的瞳孔微震,他随即道:“不打紧。只是先前约定要一同观看的棋局。”
      “柴田前辈赢了吗?”光插嘴。
      “现在,或许快到中盘了。”
      “明明是我的手下败将……”光驴头不对马嘴地嘟囔一句。
      嘴上说着没关系,心里却懊丧的很才对。塔矢这样的人最看重约定。高永夏深表遗憾:“如果不是发烧,下半场还来得及。果然是我疏忽大意,连把雨伞也不备齐就强拉他出去。”
      亮只问:“高君经常喝酒吗?”
      “经常算不上。见了进藤兴致高涨,不由得品尝两口。”
      “也有棋手平日喜好小酌,听说能活跃头脑。下次也请带我体验一下吧。”
      “塔矢君和过去相比,似乎少有变化。”高永夏由衷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的棋艺未曾长进呢?”
      “说的不是这个。”
      “当然,”亮微微一笑,“进藤生病,我不便叨扰。告辞。”
      高永夏送他出门,回到房间,提了嘴:“塔矢君生气了?也许他理解错了我的意思。”
      “不会。”进藤翻身说:“他就是那样子。”

      光没躺半天就退烧了,但高永夏还是坚持让他多休息几天,保管痊愈完全。他埋怨说这辈子再也不想沾酒、尤其是高永夏不怀好意的酒。对方只笑笑不说话。他可没有叫天下雨把他俩淋成落汤鸡的能力。此话一出,仿佛抬头三尺有神明,应验戏言,接连数天皆是阴雨连绵。
      “乌鸦嘴,”光落下棋子,“去把窗户关好啦!”
      高永夏啧了一声,怏怏地放下遥控器,起身照做。
      那天久违地放晴,光贪图行囊轻快,只身一人前往棋院。未过晌午,天空翻滚起乌云。高永夏知他没带雨伞,任访谈节目随意地吵嚷,半句也没灌进耳朵。他不是傻子,总该懂得躲在室内等雨停歇的道理。如果大雨一直瓢泼呢?不敢再耽搁,收拾好雨具去接他。点掐得极准,喘着气小跑到棋院正门,进藤恰好迎面而来。
      周遭陪着塔矢亮。
      排场挺大,高永夏想着,走上前去。
      他打的招呼让光浑身打个冷战:“你来干嘛?”
      亮注意到对方的裤管落满泥点和水痕,纯米色叠了污渍。清俊的脸上凝滞着许多水珠,耳侧的发被打湿,细密地贴紧皮肤——鲜有的狼狈模样。
      高永夏上气不接下气:“你说呢?”
      “我哪知道……”光说,“家里着火了?”
      高永夏说是,勾住他右肩,高而瘦的身躯俯压下来,凑他耳边笑说:“走吧,朋友。”
      犹如一缕温热的风拂过,光只觉得连带着后颈发痒。一阵不自在。
      亮拦住:“雨势越发大了,高君。且等等车来,一起走吧?”
      “就是啊。放着车不坐,犯神经?”光躲开肩上的手臂。
      身侧一旦空出整个人的位置,冷气四溢。
      高永夏猛地寒颤,单手拽了拽衣领:“外面冷啊。”
      光愣怔地看着他侧脸。微微仰视天空,露出了孩子般困惑不解的表情。银亮的雨丝牵扯出长线,顺着他的眼光滑过天际。流星般坠落,绚烂即短暂。高永夏的下颌线真是漂亮,干净利落地呈出个棱角,再往下探寻,便是被领口掩盖大半的喉结,仍旧若隐若现地上下涌动。水白的雾气从唇边泄露,攀上遥不可及的天际。他看呆了。塔矢一开口,才把他拉回现实。
      “既然如此,不妨进里面等,”亮说,“还请高君不吝赐教。”
      光已习惯性替他挡下话题:“他是来旅行……”
      但高永夏扯起嘴角切断他后话,毫无犹疑地说:“没问题。”
      对上亮一如既往肃然的目光,回敬以说不上是松弛还是轻浮的笑。
      这两人怎么回事。
      光扶额,觉得太阳穴钻心地疼。

      绪方到得早,不见人来,点了支烟。等候半晌,觉得不对劲,才停车进棋院找两个小鬼头。倒是设想过两人等得厌倦,便开盘棋作消遣,没想到端坐亮对面的不是进藤,竟然是那个高永夏。对方如何前来的道理已来不及思索,先被对局吸引了去,同光分坐两侧观局。
      亮和以往稍显不同,绪方觉得有趣。那招数凌厉而不失大局观念,分明是不给对面活路。行至中盘,高永夏经常陷入长考。对手的兵卒颇为难缠,即便是他,也被搅扰得难顾前后。进藤死盯着盘面,颈背的肌肉绷得僵硬,看起来比下棋的人还要紧张。
      也不知他打从心底希望谁胜,绪方不着痕迹地扫视一眼光。
      不,本不必多想,应当是支持小亮的。
      那便无须紧张。虽然不明缘由,高永夏确是状态欠佳。实力仅在毫厘之间,发挥不出十之十一的水准,便不敢说胜券在握。他敌不过对手,绪方心中已下定论。

      跟进藤在一起的时候,高永夏偶尔会忘记,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其实,对进藤所言句句属实,从未有谎话。他来是为了休息,不是赌气,更不是郁郁寡欢。
      赛程期间,突然说要去日本,吓了身边所有人一跳。都以为是他冲动做下的决定,苦口婆心地劝说,已经不是小孩子,别像小孩子那样闹脾气。不过输了一场。
      ——不过输了一场比赛而已。
      这场比赛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除了高永夏本人,其他人无从知晓。胜负乃兵家常事,他自然知道。只是,任谁经历大败,都会陷入一时的困顿。赛前,他本就料定自己赢不了,却不曾想,会输得何其惨烈。几乎是铩羽而归了。也许命运从落下第一颗子便已注定。他拼命地挽回颓势,某个瞬间,平生头一次体会到无可奈何的感觉。
      那感觉好像,一扇玻璃横在路上,确确实实阻隔他赶上对手的瓶颈。他确信自己努力半生也达不到对方的境界,即便成长到无法想象的那天,棋坛形势变换,待他羽翼丰满,对手却不是他,又有什么意义?也许自己再没有堂堂正正战胜他的机会,高永夏近乎绝望地想。
      一局终了,前辈慈爱地抚他肩头,称赞他实力不可小觑。
      可高永夏低着头,强忍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掉到搭在膝头的手背上。
      天壤之别的实力面前,他千真万确地被挫败了。
      如此不甘,如此惊惶,皆为第一次,烙下了刻入血肉的痕迹。
      众人以为他一蹶不振,只有他清楚自己本就是冲着失败去下。归根究底是那失败被预估的过于美丽。现实要更加冰冷、也更加残酷。秀英经历过类似的状况,控制不住地心浮气躁,提不起精神打谱复盘,所以那天来陪他聊天,出于关心,提起去日本的建议。
      “进藤不是在吗?跟他说说话,心情总会不自觉变好。托他的福,一盘棋把我下好了,不然状态哪儿能恢复那么快。反正前辈整天百无聊赖,去找他玩儿好了。”
      没细想,主意便定下了。
      非要说的话,去国外游历风景在计划之内,找到进藤门上才是心血来潮。心绪不宁,老闷在房间也不像话。还想着去看看铁塔和卢浮宫前成群的乳鸽。听秀英一说,欣赏奈良的鹿和京都的红枫也不错。
      他多少有些沉溺于进藤的担心。看对方袒露担忧的神色,不是替他惋惜浪费的时间,只是在意他为人的幸福。一个人若是取得过量的外物,声誉也好,成就也好,往往让他人再也看不清他的自身。进藤不这样。进藤眼中的他始终是高永夏,固执己见的他,不知所谓的他,漫不经心的他。仅此而已。
      所以浑然不觉,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太长的时间。进藤外出的时候,也会心痒难耐地翻开一本棋谱。多年的习惯早嵌入骨肉,除非剜血剔骨,终究不能弃绝。
      但再怎么冠冕堂皇也是借口,毕竟游手好闲一段时日,落下了训练。答应塔矢的邀约,并非出于何等复杂心迹,只是悠悠然地想,自己待在这里足够久了。再踌躇下去,会被狠狠甩在身后。今番第一局便对上塔矢,输他三目半,理所应当。
      却是一点不遗憾了。

      数子毕,绪方先说一声,好棋。亮谦逊道,承让。千钧一发的战局仍牵系着光的神经,他还停留在硝烟的余味中,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脸上无甚喜悦之情。绪方见他立刻望向高永夏,难得好奇。看来对方的千里远来同他脱不了干系。再看亮一双眼眸,同样落在进藤身上,像黏入陶胚的水,进了火窑才得以蒸发殆尽。别说观棋,坐这儿赏一出哑剧也值回票价。绪方不由得微笑。
      “失陪一下,”高永夏起身,“进藤,我想洗把脸。”
      亮抢先回答:“走廊尽头便是盥洗室,我带路吧,高君。”
      光欲上前,高永夏挡手止住:“不用。我知道怎么走了。”
      他信步离去,绪方也道:“准备准备,时候不早了。送你们回去。”语罢,甩两下钥匙,去把车安置到棋院口恰当的位置。
      内室徒余两人,寂静得恍若仲夏之夜,稀疏星河挂在天边一角。亮低头整理棋子,传来雨滴般啪嗒、啪嗒的声响。前额的刘海在鼻尖上微微摇晃。
      光想着是该说些什么,随口打幌子:“真是精彩的……”
      “——这下我有资格做你唯一的对手了吗?”
      光一下哑口无言,徒然地张了张嘴巴。
      亮转头,牢牢盯住他双眼。
      光躲避不及,与他对视,很快又岔开交错。
      他哈哈两声,“你在说什么呀?”
      对方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抿住了下唇。两人沉默无言。
      良久,亮再度重复:“进藤,凭现在的我,可以做你唯一的对手吗?”
      光被这份执拗惊地不知如何答复,幸好高永夏回来,便慌乱地打招呼:“绪方前辈还在外面,该走了。”
      高永夏却有如发现新大陆:“什么呀,你们吵架了吗?”
      好像输了棋的人不是他而是塔矢亮。
      “没有,”亮即答。
      对方不怎么认真地道歉:“抱歉,塔矢君。我是开玩笑。”
      “我们没有吵架……”亮说。
      三人一同走出大厅,外面的雨不似方才滂沱了。

      “这么多东西,你一个人带的走吗?”光拿膝盖抵住行李箱,把半个身子的重量统统下压,才得以吃力地闭合拉链。那箱子的外部轮廓已有些变形,只怕走到半途,链条突然撑得爆裂开来。到时吐出一地特产,只好便宜过路的阿猫阿狗了。
      那晚对局过后,高永夏忽然说要走,该回韩国了。自己能想通最好,光为他高兴,又怕他是因为输了棋才意气使然。但表面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好像问题不大。掌握了读心术一般,高永夏说别多心,是觉得休息好了才决定回去。为了日后同他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自己得赶快恢复常态训练才行。
      “那再好不过,”光想到什么,“可你说是来玩,也就是在家宅了几天。趁最后把全日本逛一遍吧!”
      光把两人在海边的合照放进了橡木框中,支在电视机机顶上,每天都看得到。从专业角度讲,这张照片拍摄得堪称灾难,定格时一只鸥鸟掠过,庞大的羽翅全然伸展开来,极具肉感的左半边翅膀恰好遮住四分之一镜头,两人不约而同地大叫。发自内心深处的笑容轻易感染了每一个看到照片的人,于是光把它定为年度最佳摄影作品,喜爱非常。
      乘机那天,亮也来送行。嘴上说着不好意思麻烦你特意来一趟,身体却十分从容地把包裹递给了他。高永夏其实自我得很,谁能打击到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白白替他捏了好几把冷汗,光已经将人送到航站楼了。
      “诸位,留步吧。”高永夏架上墨镜。
      确实是走出了阴霾,连带着穿搭色彩也亮丽起来。人本身足够吸睛,才不会被精致花哨的服装抢了风头。便是春荫下的秘密花园,高永夏也是最惹眼的那枝天堂鸟。
      光说:“他们问你去了哪里,千万别说是夏威夷。”
      惹得他大笑不止。
      Bon Voyage——高永夏拥抱亮,然后拥抱光。他在他耳边说再见,高挥着手臂转身,高挑的背影淹没在人群之中,好似浪花跳入了波浪。
      心中某个声音在说,谢谢你,进藤光。
      最后一眼,高永夏看见塔矢和光肩并肩站着。今天天气好极了,他抬手遮挡刺目的金阳。那时他觉得一根仙人掌的软刺扎进手掌心造成了隐痛,没放在心上。以为那是别离惯常催生而出的眷恋与不舍。直到他系好腰间的安全带,飞上苍茫天空。流云淌过舷窗,逐渐消失的追不回来,又有新的迎头赶上。人们常常在晴朗天空看到喷气式飞机的身后拖曳出纤长的白烟,光只要不经意抬头,便能看见随他远走高飞的航迹云。
      于是他茫然地知晓了。
      朦胧、隐约、全然不算明朗——自己得到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完)

      附:
      落樱纷飞。

      遇见他以前,没人觉得我是个可怜的孩子。在这世界上、把“可怜”送给我的人,他是头一个。于是我才明白,看起来什么都不缺的自己,原来也是被允许用可怜来形容的。

      1
      并不是因为父亲名动棋坛,作为他孩子的我,就理所应当要去下棋。
      从小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围棋这条路有多难走,我早就熟记于心。世人关注他取得的头衔与荣耀,视之为轻而易举,但对局中的游刃有余要用何等沉重的代价来换取?
      那是黑白之间的厮杀,绞尽脑汁地算计;是许多个彻夜难眠的晚上,为一颗效果不尽人意的落子悔恨至明,在汗水和泪水中择二选一,所以独自一人拿着棋谱一遍又一遍地复盘,枯燥同晦涩成了棋手最不屑于分享的经历——我是真的热爱围棋,才选择了这条路。
      我想超越父亲,想穷尽一生去站在棋力的顶峰。
      我想寻得“神之一手”。
      他开始教我下棋。
      父亲严肃,我那错漏百出的盘算自然入不了他法眼。他极少夸我,多半是纠正。我靠着自己如今或许会惊异的劲头坚持下来。起初他让我六子,慢慢地变成让四子、三子。一旦他松了口、说我这着思路不错,当天太阳的光就比往常耀眼太多。
      那时恐惧和快乐参半,怕自己无论如何也成为不了让他认可的人。为了印证自己想法似的,我总是问父亲,如果我不像他那样有下棋的天赋怎么办。他说即便没有天赋,小亮也拥有更加重要的东西——勤奋和热情。师兄则是揶揄我想得太多,在他看来,没见过比我更厉害的孩子。
      孩子。同龄人。
      我鲜少有年纪相仿的玩伴作陪。曾经去过兴趣班,可时间一长,同学们都不愿和我对弈。因为老师每月都会用积分给我们排名,输多赢少的人是没有糖果和曲奇饼干作为奖励的。某天终于有个孩子大喊着要“挑战”我,只依稀记得他张扬的红发和最后涕泪横飞的表情,至于他的名字,我实在想不起来。
      再后来,父亲顾及其他孩子的成长,不准我参加同龄人的业余比赛了。平心而论,他们的棋有些无聊,可我还是很享受和他们一起消遣的时光。只是我仿佛被排挤出那边的世界,没有一个人与我保持来往。我知道灵活运用定式的方法,不知道在小孩间流行的游戏或漫画指哪一部作品。或许父亲和师兄所在的此岸才是我该驻足的地方吧。
      时至今日,有无数人经过我,十分短暂地擦肩而过。就像我明明和无数人下过棋、甚至不止一局棋,却怎么也无法确定他们的身份和姓名。我遇见过一个人。比起确确实实存在的实体,这个人更像一场幻梦。偶尔在冬天醒来、寒风侵袭四肢的时候,当身上残留的暖意来不及褪去,头脑中会产生模模糊糊的印象。他似乎高挑而纤长,端庄秀丽得足以在史书留下痕迹。可我毕竟不写日记。

      2
      每时每刻都能被围棋填满,于我而言,是再幸福不过的事情。好比我无法确切地描述自己的热情源自何时何处,有的故事天生也无头无尾,只是某个瞬间恍然惊觉身在局中,胜负分明。
      喀嚓——我把爱听的磁带插入录音机,扩音器里传出的乐声吓得他一个激灵。心中难免愧疚,可那场景分外有趣,嘴角便止不住地向两边抬起。他长且柔顺的直发像刺猬皮毛,霎时根根分明、尖竖着朝四面八方扎去,耳边仿佛响起五彩气球破裂、空气砰砰震动的声音。幸好我克制得紧,他没有发现我在暗中窃喜,否则必定会以为我笑话他,伤心不已。
      小亮,这是什么东西,他后怕地说。
      磁带录音机……接下来我大概是唤了他的名字。喜欢听吗?我希望他发自心底喜欢我为他挑选的曲子。我想他或许在很久以前便听惯了传统乐器演奏,换成西洋古典能不能吸引你的注意呢?艺术家的专辑从装帧到曲目顺序都暗藏着特殊含义,我准备了一段时日,才把确定下来的音乐刻录成磁带。
      他在我解释完的下一秒便闭上眼睛,凝神倾听。请务必喜欢这首舒伯特的小夜曲,我带着忐忑不安,留心观察他脸部每一根神经的抽动,还有睫毛在风中颤抖的轨迹。
      希望看到你沉浸其中的表情,我悄悄对自己说。
      可是你同样吓坏了我,就像是对我刚才吓到你的报复。
      眼泪成行地掠过你面颊,我的心神忽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喘不上气。为什么?为什么要哭。我唤你的名字。你不知道,从你体内滚滚涌出的咸水,是足以溺毙我的波浪。
      自我记事起不曾哭过,看见你哭,就好像回到许多年前的夏天,狼狈地从单车摔下,膝盖擦破了皮,血迹斑斑。想哭。可妈妈那么担心,所以咬紧了嘴唇、咬得下唇瓣左边也要青紫——然而现在远比那时候疼痛,一呼一吸之间,刀子般的空气在我喉管里连捅带划。
      我是这世上唯一见过你哭泣的人,也是唯一不愿你哭泣的人。
      你撑开折扇,深深地埋入自己下半张脸。
      对不起……我对你说。
      你不喜欢这样悲伤的曲子,我是多么憎恶自己的眼光。
      你却说你好感动,轻声地叫我小亮,谢谢你,只是倏忽回忆起千年的时光。砰——脑海里迸裂出簇簇烟花。我太年幼,很多以前想都没想过的念头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譬如生和死的距离。
      如果五六十年后,我白发苍苍,岁月却在你身上停滞、你依然是盛年的魂魄,到那时,我不要你亲眼看着我死去。我不想变得迟缓、呆滞、羸弱不堪,你眼中的我,该一如既往地是现在这个十六岁的孩子。随春和初日的樱花一起消逝,在最绚烂的时刻丧失所有感觉——如果你一直在我身边的话,极少数时候会突发这般奇想。不过我始终没有告诉你,因为在领悟“神之一手”前,你不可能允许我这么做。
      我们都不可能允许对方这么做。

      3
      不知道为什么,在你面前难免小孩气性。跟父亲、师兄下完棋,即便铩羽而归,较于沮丧,体会到自己正在稳步成长的安心还是占据上风。可跟你对弈,每每挫败,有时竟会产生近似委屈的心迹——你毫不留情,杀得我节节败退呀。会无理取闹地觉得,稍微让我一下也是可以的吧?想打败你。一次也好,哪怕让我只赢半目也可以。惶恐、惊惧——明明已经花光了浑身的力气去追赶、去超越,到头来还是抓不住你风中飘飞的衣角。但勇气横冲直撞而来,我绝不停止脚步。
      或许因为心绪低沉,独自在侧厅打谱的时候,你常常端坐在游廊上,出神地望着庭院中业已萎靡的花草。惊鹿竹筒一起一伏,流水喧寂。是初秋,你抬头看的是月亮。你感受它渐趋完满,而我不该偶然瞥那么一眼,眼见你沐浴光华。你那原本就轻飘飘的身子,沾染月光,变得透明,看起来更轻,像要消失一样,天啊——我大叫,你才堪堪回转头来,不思其解地问我怎么了。怎么了?我忍不住发笑,坐了下来。你又没察觉到我笑比哭还难听。指节跟棋子同样冰冷,所以抚上去,破天荒还觉得发热、发烫。我忽然忘了上一颗子落在何处,整盘棋局都被搅乱,你却问我右下星位的棋子怎么掉在了地上。
      我以为自己一心向前、从不张望,可你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了这个想法。如果一开始就不曾相遇该有多好,我还是自顾自下着棋的孩子,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想。你的存在让我漏洞百出。我绝望地预感到,那时刻无可避免地一天比一天迫近。分别。谁快要离开?先走的人不可能是我。
      大概是这种近乎折磨的焦躁从你我的棋局间透漏出来,你收好折扇,轻叹一口气,说我这两天的进攻风格过于刚硬、甚至鲁莽。是吗,我一面装傻,一面扼腕,嗯……最近总是没由来地疲倦。流感季节到了,小心为是,我又自顾自地补充。不想下。这盘棋,暂时不想继续了。出门散散心吗?我盯着你蹙起的眉头,别担心,什么事也没有,我很好。一切都好。一起去游乐园吧?之前老是没机会,其实你很想去,对吗?看见你孩童般高举双臂欢呼,我胸口堵着的那症郁结才稍有纾解。小亮是大好人,你兴奋着,我勉强扯起一个微笑。

      4
      离家前和妈妈打了声招呼,她手中擦拭餐盘的布停止转动。整张脸的五官因讶异而外扩地舒展开来,好像在说:“什么?今天竟然不练围棋吗?”
      “跟学校的同学约定好了,忘记告诉妈妈,抱歉。晚上不用留饭了。”怎么会有小孩邀请我,谎言逼迫心脏怦怦乱跳。
      妈妈似乎很欣慰:“交到新朋友了!真为你高兴。路上注意安全,需要的话给家里来个电话,我麻烦市河小姐接你一趟。玩得开心啊。”
      其实只有我和你两个人要去。
      我随口应声说是,慌不择路地逃跑了。
      地铁疾驰而过,你的身影投射在钢化玻璃上,形成一幅定格的画面。摩天轮、海盗船、水族馆、动物园……你喜欢哪个项目呢?会被鬼屋里由人扮演的冤魂吓一大跳吗?你自己就是活了上千年的魂魄,我却一下子想象到你尖叫着缩到我背后的情状。
      果然还是不玩鬼屋了吧。
      伤心的人坐旋转木马——得知你对这钢筋铁骨的造物兴致勃勃,莫名说不出话。排队的大多是比我年纪还小的孩子,被妈妈爸爸牵着右手,左手系着红色气球,眼睛明亮,小嘴唠叨。下了好大决心才去售票厅买了两张票,一张是你的,一张是我的。在外人看来,我这样一个人独自站在队伍末端,四周是孩子或者情侣或者同伴,总归有些奇怪吧。他们不知道啊,你就在我身边。
      我们要坐的小马通身雪白,点缀着马卡龙色系的碎屑糖和冰激凌饰物,独角正好设计成了蛋黄甜筒的形状,尾巴和头顶有彩灯闪闪发光。先前已经作出让步,我果真还是不好意思张开双腿跨坐上去,只好故作矜持地侧身坐稳、双腿靠拢在小马左侧。右手握紧了接杆,不至于在中途滑落。
      啊——动起来了!棚顶轮轴转动那一刻,你笑得比我前面的女孩子还要开心。她和自己的男朋友前后微微错落,两个人互相展长了手臂,十根指头缠绕着。紧紧地缠绕着、甜蜜地缠绕着。我握紧接杆,空出一只左手,空空荡荡。手掌心什么也握不住。
      寒气极重了,却还是任性妄为地要了香草味冰激凌。今天所有事情都说不出具体的所以然,对局心浮气躁、没在房里打谱、幼稚鬼一样坐旋转木马、深秋季节吃冷食。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无非觉得可以这样做,于是便做了。无论如何也不敢往深处思考。
      你东转西扭地沿着一条街向前走,碰到好奇的设施和店铺就要驻足,从不回头张望。现在很好,一切都很好。我拼命对自己说。樱花开到最好的下一秒就要凋零消亡,人也如此,你不这样认为吗?每天和我在一起开心吗?不。还不到最开心的时候、远远不到啊,所以——别走那么快,拜托你,我要追不上了,我在你身后喊你的名字。
      看,下雪了。看见了吗?在我们头顶之上。
      无限延伸的苍穹陷入一阵邻近白色的灰,望不着边际,觉得行人变成一个又一个离散的点,多么渺小。云层稀稀疏疏,被梳子捋顺般呈现出线形的条纹,漫向各处。黑色的枯树枝干,交叉着向上攀爬,好像火在燃烧。
      雪花与我的灵魂相隔一道薄膜,被皮肤的余温融化。
      今年冬天也会一直在一起吧?
      用过餐的晚上我便一觉不起了。浑身绵软无力,区区提子也令人筋疲力尽。没照镜子,不过靠猜的,脸色应该惨白得像纸,不然就是潮红得像血吧。否则你不会主动中断棋局。
      “难道是风寒?”他一下子紧绷起嗓音。对弈没能让他流出的汗水,凭我一声咳嗽轻易做到了。也许他说的是季节性流感。我习以为常地说没事,早些休息,明早起来就好了。不顾他劝阻,掖好被角蒙头便睡。
      脖颈、颈窝、后背、小腹,尤其是和面料接触的地方,全都是汗。水一般浸透了我的全身。我似乎是清醒着的,有风吹进来,可即便花光力气,也睁不开眼皮。躯体扎根床板,握土般捆得坚牢,连翻身也做不到。不行,没有力气。像枕着温热的流水入睡。睡梦中是你的手吗?抚摸着我的头发,还有脸颊。冰的,凉的。不由得凑拢在你身旁。
      你说我是可怜的孩子,好坏所有一个人扛。
      第二天我第一个看见的是守在床畔的妈妈。

      5
      即便到了今年圣诞,妈妈还是要拿当年生病的事情做文章。爸爸门下的新秀经过一整年努力,都取得了理想的位次,大家落座主厅,围在一起喝酒取乐。无须再考虑循环赛和大手合的竞争对手,其乐融融,一年之中少有的惬意时光。
      “那次真把我吓坏了。”是芦原先生把话题引向了我,继而大家轮番恭维我从小到大便教人心安,妈妈又一次开了话头。“和朋友去完游乐园,一回来就病倒了。医生说烧得厉害,这孩子倒好,硬生生地受了大半夜,万一烧糊涂怎么办?到时候连最心爱的围棋也下不了。我又怎么办?”她说着,眼中竟蓄上晶莹的泪花。
      “太让人省心也未必是好事,”绪方先生呷一口清酒作结。
      “对不起,妈妈,”我保证,“今后不会让您操心了。”
      “说的什么话……妈妈就是要孩子依靠的啊。”
      “倘若真心歉疚,敬师母一杯酒吧。”绪方先生提议。
      “不好啊!”芦原先生方寸大乱,“再怎么说,小亮还是个孩子呢。”
      “过了这个年纪,理应称之为堂堂正正的男人了,”父亲道。
      我便先为妈妈斟满一杯,再给自己倒上,说完祝酒词后,仰头一饮而尽。
      绪方先生到底没有为难我,一杯酒下肚,我只觉恰到好处地微醺。体温稍有上升,我借故离席,坐在游廊的风口。身后妈妈还在叙述,看来那次确实过分——可我什么都记不起。朋友也好,游乐园也好,一病不起也好,什么都想不起来。好像一块拼图被人偷走了。
      我一边望着庭院,一边留意听着故事,仿佛事不关己。
      “跟你们说呐,第二天小亮猛地起身,愣怔了好一会儿,然后左顾右盼。我问他是不是找什么东西,这孩子二话不说下床,外衣也不披一件就夺门而出。院子里那么冷!冬天还碰见几只撞死的筑巢鸟。他急匆匆的,把整个家里上下楼都跑了一遍。我问他你到底找什么呀,妈妈帮你找。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回答,把人急死了。那时候我真以为——”妈妈突然闭口不谈,笑了笑,转移话题,“哎呀,瞧我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大家喝酒,我再去准备点水果。”她起身去往厨房。
      妈妈想说的应该是,以为我像疯子一样吧?
      疯子——我哑然失笑。
      芦原先生的声音把聚会气氛拉向顶峰。他不胜酒力,恐怕意识混沌了,指着窗外,连声大叫三次:看!看!看!我笑着把手臂伸出屋檐之外,双手拢成捧花状。
      下雪了。一片雪花打着旋儿落入我掌心,转瞬即逝,凝结为一颗小小的珠子——雪的泪痕。屋内热烈得吵闹。我敛起笑容,望着月亮打烊的、光秃秃的天空。
      新年快乐。
      我用只有自己可以听见的声音,悄悄地说。

  • 作者有话要说:  【后记】
    幻想过好几次,当我完成一个故事,在后记里絮絮叨叨故事背后的故事。尽管没有读者,在文末打上“全文完”几个字时,我还是激动得心脏险些跳出胸口。这是我第一次在缺少外界反馈的情况下,坚持写完了最初想写的故事——我想我已找到自己生命的钥匙。
    这个故事包括构思,前前后后经历了快三个月。我性情怠惰,摆手不干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如今再去回想,完全找不到初次听“春”的感触了。本篇灵感源自朴春的歌曲“春”,一首韩文歌,有三个版本。那时我追完漫画不久,自然而然地想到要写光和高永夏的故事。又意外发现Ballad版本的“春”,当即拍板要写亮视角的回忆,就像漫画连载到一半加入其他角色的外传般,十足的惊喜感。雷鬼版的“春”则让我想象到一个人撑着伞在雨中漫步,走着走着便跳起舞,是百老汇那种感觉,由此萌发出雨天相关的故事情节。
    等写到最后一节,突然想到把之前写的落樱纷飞附到后文,和这篇是同时期写的东西。我很久没动脑写故事,落樱纷飞是复健的第一篇练习。谢谢棋魂冥冥之中带给我这么多可以抒发的情绪,如以前所言,我永远喜欢棋魂,年少时的感动不会变。构思落樱纷飞时,其实是想象着按照漫画的表现形式来,独白和台词分量同等,再加上我天生胡思乱想的偏好,写起各种心里话很顺手(读起来就不一定了,但是没关系,我不细看自己写的东西,因为不敢)。总而言之,是我苯人比较满意的头号练习品(毕竟也没有写其他东西了)。
    再次感叹,能用文字把想象中的画面/故事记录下来,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
    希望自己以后能写完更多想写的故事!满怀热爱地继续下去。
    (落樱纷飞:23年11月14日完稿。十一月入了原著漫画,时隔多年再次被刀。初见意外被佐为和亮之间微妙的联系打动,亮是唯一察觉到佐为存在的人。很早就想把这个灵光一现变成具体的故事,时至今日终于完工——我永远喜欢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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