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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   夜半时分,火烧得喉咙干燥,渴求水的滋润。脑袋比身体先醒,意识迷迷蒙蒙。隐约接收到外间解说员的讲评信号,夹杂着具有颗粒感的沙沙声。然后才轮到眼睛苏醒。光耷拉着眼皮坐起身,从客厅的电视机投射进来几束光,灰暗而微弱,并不扎眼。
      都这个点了还不困吗?
      光打个呵欠,挠挠头发。
      他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预备尽可能安静地穿过客厅,到厨房接杯水。
      “好,松田先生见招拆招,挂一手小飞。相当——”
      光经过电视屏幕的身影静止不动了。背景音还在继续。光扭头看左上角,发现是前两天进行的一场巡回赛。凌晨时段的重播,正常也没人收看。倒是有失眠的家伙故意调该频道,试图靠昏昏欲睡的比赛催眠自己吧。
      视线跟随动作挪移,落到不远处的沙发。
      纷乱的光影在高永夏脸上来回浮游,像极了五光十色的大尾巴金鱼,穿梭、摇曳。艳丽的色彩频繁跳跃,转换,令人目接不暇。光踮着脚尖走近,俯身。细窄腰身堵掉大部分荧光,给沉睡之人罩上层阴影。他的肤色不如初见时那般白皙了。是最近一直外出的缘故吗?光打量得仔细,眼神仿佛无形指尖,滑过他身体的纸页。
      室内空气和暖,不知为何,忽然感觉自己是热带鱼,世界是巨大的玻璃水缸。分不清舞动着的蓝色是水光亦或电子光。红色的纱状鱼鳍泛着鳞鳞金光。光呼吸一滞,感受到汗水在脊柱沟缓缓坠落的轨迹,似乎它也活了,鼓噪地招摇起来。
      光的耐心一点点消磨干净。
      他开始无名焦躁,盯着这漂亮脸蛋瞧个不停。想问他为什么,宁愿陷入沙发看回放,也不愿坐到他面前来一场真正的对局。那五官极具美感地静止着、挑不出瑕疵,只有光影在动。高永夏从未主动提起下棋的事情,好像真实沉湎于雪,而虚幻浮水飘摇。
      费了好大力气才冲出这个水缸。
      却是为了给他添置一张加绒的毛毯。
      没出息。
      光埋怨自己,说好对他的想法一概不过问、不干涉、不好奇。
      把毛毯架在空中均匀抖开时,受寒气侵扰,冷不防打了个喷嚏。虽然一瞬间就捂紧嘴巴,生怕吵醒万不该醒的人,毛毯也因此从手里掉下去扑了个空,但还是对上那双眼睛。慢镜头般复苏,瞳孔倒映出光的模样。
      高永夏流着生理性泪水支起上身,瓮声瓮气的。
      ——拜托,送佛送到西,做好事也该做到底。话未经大脑便脱口而出。
      “什么?”光炸了脾气,“你不知道我听不懂韩语吗!”
      乱糟糟的。
      怎么全都乱七八糟,可恶!脑子里一团乱麻。
      高永夏神色遽变,嗜睡的欲望一下子烟消云散。
      进藤光生气了,毫无疑问。可是,为什么?
      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不知所措。此前惊讶,夸张成分大过真实情绪,只是因为附和进藤的话很有意思。眼睛闪闪发亮,眉毛高高挑起,嘴巴大大地瞪成O型,就是会做出这样好笑的表情。那么适合他,适合到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会见到他生气的样子。
      高永夏欲言又止。
      “给你,”光捡起毛毯扔给他,“晚安。”转身回房。
      “喂,进藤——”
      高永夏故意拖了长音,跟在后面唤他。身子向前探,一伸手就能抓住他的手腕。高永夏却无动作,反而轻笑。“好奇怪的人呐。不是关心我吗?”他刻意调笑着,只等对方更加气急败坏、中他圈套。可光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无视他的存在,径直抵达目的地。
      不行。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
      高永夏语气中的戏耍意味顿时换为审慎态度。
      “进藤?”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还是没有应答。
      光倒在床上,一股脑用被子蒙住头。
      高永夏坐到床沿,拍他或许是肩膀的位置。
      “搞什么,突然这样。”再次拍了拍,被子发出挨打的闷响。
      他本来想问的是吃错药了吗。
      “进藤,说话。”
      “晚安。”
      “你……”
      直觉告诉他问题不在自己身上,毕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究竟做过什么让他看不惯的事情。要说看不惯,也该他看不惯进藤光吧——好端端地发脾气,问也不坦白,天气预报都没他来得阴晴不定。每天收拾杂物、做一日三餐,当他的钟点工不说,还平白无故受这份冤枉。
      高永夏没心情安抚他了。
      赌气般说道:“好好休息,晚安。”
      然后走向自己的软沙发。
      头捂在被子里,闷热得喘不过气。光觉得刚刚好。
      还不如闷死算了,省得看见他又胡思乱想。
      大白痴高永夏。

      第二天的见面多少有些尴尬。高永夏像那个守株待兔的农夫,靠在沙发上,留神房间里的动静。他听见布料织物摩擦间的窸窣,还有双脚落地、蹬进拖鞋那一刻的趿拉声。进藤醒了。如预设般,他很快会出现在自己眼前。好像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断重复着昨夜酝酿了很久的问题——为什么生气,又是在生谁的气。掐算好时间,他回头。
      彼此视线无比精准地相互缠绕在一起。
      新芽攀上细枝的身,缓慢而繁荣地舒展着手臂。
      光几乎是对上他的瞬间便错开视线,背过身去往盥洗室。
      刻意到近乎冷淡的举动了。
      见状,高永夏气不打一处来,昨晚制定好的策略随之分崩离析。大部分与他初次见面的人认为他傲慢,熟悉他的人会知道他实际上是个好相与的人,认真而坦诚。再往深入一步,他的谈心之交,大抵还是会长叹一声,说自己受了蒙骗。他就是个孩子啊。好胜心亦或是脾气,吃软不吃硬。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也不肯拉下脸求和,始终是这样一个人。
      两人互相甩冷脸,光随口说句我出门了,闭上大门。室内的空气也并未因他的离开而缓和半分,仿佛冬天的河水冻结,表面深刻的纹路还一清二楚。
      光没听见自己走时,高永夏朝他说了个词。
      都说母语最能表达真实的情感。
      用微不可闻的力气,发出个惨白的双音节词——
      笨蛋。

      依赖惯了母亲,没有养成定时收听天气预报的习惯。人流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成一束,钻入地铁口。光是其中一道小小的支流。似乎降温了,天空重重地压下来。清理厚重的脏地毯前,得先把它收起来。刚掀起一角,夹在地板和毯面中间的滚滚灰尘喷洒出来。不像灿金光线中飞舞的尘埃,而是堆积了过多脂肪的乳猪,一面散发着泥浆的土腥气一面围着人类讨食打转。今天的天气就是这种感觉,远算不上美好的某个秋天。
      身处人群之中,接收着嘈杂和喧闹,光才真正能够呼吸。独自站在高永夏面前,做不到像无事发生那样,撞他手臂说你这个混小子。很抱歉,恐怕得让他猜测自己的心思,但光知道,自己不是生气。至少,比起生气,该说是难以接受的失望吧。
      如果拿他当朋友,无论发生什么,告诉他就好了啊。倒垃圾那样一股脑地把问题全撂给他也没关系,因为把他视作最后的倚靠。可他什么也不说,或者不肯对他说。两种糟糕程度不相上下的情况,光宁愿是前者。他毕竟以为自己和高永夏算得上无话不谈的关系了,哪怕语言层面的无话不谈的确难办。
      神经大条又不是不通情理,高永夏以为他是什么角色,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一丁点别扭?光登上楼梯。把现实摆在盘里等着苍蝇光顾,问题得不到解决,最后发烂。
      高君,对你来说,这样真的很可惜。

      幸好有对局拉回了光的思绪。棋盘之上是不见血刃的战场,再怎么说,稍微分心就会溃不成军。进藤光不想输,尤其是未尽全力导致的输。
      也许对手状态欠佳,这场赢得很顺利。
      高压后一旦泄了劲,各种琐碎的回忆便趁虚而入。光出神地望着对手收拾棋子,准备复盘。眼睛盯着盘面,大脑也没有停止思考,却失去了凝聚的意识。话语徒劳地从左耳穿过右耳,什么也没留下。
      在想和秀英的那通电话。
      “进藤吗?抱歉,没能赴约。外公突然生病,放不下心去游玩。事发紧急,没及时和你联络,对不起。啊,对了。永夏前辈也决定去日本,说不定会跟你碰个头。你之前有记得给他新的地址吧?
      “说得太迟了吧?放心,接机那天就见到了。所以你们约好一起来,结果你既爽了他的约又放了我的鸽子?洪秀英啊——总之,外公身体好转了吗?
      “不是大问题,我和爸妈都吓坏了。话说……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什么时候变这么磨蹭了,我们两个不是一向有话直说吗?废话少说啦。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不是关于我的事情,所以才,有点犹豫。”

      “你觉得呢,进藤?进藤——”
      “啊?”光猛地一个激灵,“啊,是你啊,塔矢。我觉得,注重防守虽然保险,但过于慎重很难大获全胜吧?”
      嗯?错了吗。
      摆出这么可怕的表情。
      话说回来,他什么时候坐下来的,根本没注意。
      “抱歉,能跟我来一下吗?”
      虽说是询问,人已经站起来往外走了。光只好跟上去,向对手致歉,说自己很快就回来。亮一口气走上天台,没给他选择的余地。光真的很讨厌爬楼梯,抬着两条困乏的大腿不至于被他拉得太远。当面说不就好了。有什么非要说悄悄话不可,又不是小孩子了,彰显两个人关系好吗?
      “发生什么事了吗?最近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亮问。
      “能有什么事?”光讪笑,“没事啊,很好。”
      “是吗?”亮垂下眼睫,“我很担心你。”
      光蓦地哽住,好像被鱼刺卡住喉咙,吞也不是,咽也不是。表情精彩极了。有些玩世不恭的笑意也没能在脸上多挂几秒,愣怔般自言自语:“胡说什么……”
      “你知道吧,马上就要比赛的事情。”
      “当然了,不用你说。”光烦闷地应答。
      “进藤,如果今天你的对手是我,你不可能赢。”
      光脑中轰然嗡鸣。
      “所以呢,”不由得拔高音量,“叫我出来就是为了像个老头子那样把我训斥一顿?明明是同龄人吧,就这么喜欢陪我吵架吗,塔矢?我好得很,别来插手。”
      话已至此,光不想再谈下去。
      “真是的……”
      望望天空,阴沉而低蒙的一片灰色。
      似乎要下雨了啊。
      “那么,再见。”
      “等等,进藤——”慌忙之中,亮拽住他的手腕。光回头,满脸不解。两人分明近在咫尺,却束手无策。话语也好,心情也好,传不到对方心中。太苍白了。一颗汗水滑过亮的侧脸,犹如天空降下的无声的雨。
      “我们约好了啊,光,见面之前绝不落败。”
      光的眼廓微微睁大,似乎想说什么,却又陷入了沉默。
      亮松开五指。
      “你要食言吗?”
      光不敢迎上那无比坚定的眼神。在他滚烫的注视下,只觉得自己像个连情绪也处理不好的没用家伙。好像从来没有长大,永远地停在了佐为消失的那个瞬间。无助、迷惘、畏葸。用无所事事来逃避一切。比起直面痛苦,人更喜欢消弭于痛苦。对吗,高永夏?这是你和当时的我不约而同做出的选择。
      “什么时候变这么磨蹭了,我们两个不是一向有话直说吗?废话少说啦。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不是关于我的事情,所以才,有点犹豫。
      “是永夏前辈,他……怎么说呢,瓶颈期?这算中性形容啦。其实,他有点消极。虽然我们每个人迟早都会碰上,但因为是前辈,总觉得忧心。他可是那样的人啊,进藤你虽然不好意思开口夸赞,心底也是这么想吧?那天的棋局结束后,他就病了一场,好几天没来棋院。
      “不会吧,输这么惨?对手是……?
      “哪里!前辈中盘就取胜了。
      “输棋产生了挫败心理,这我还能理解。赢棋、而且赢这么漂亮,回去变得萎靡不振?想不通啊。肯定是发烧之类的,烧到神经了。不要紧,休养一段时间就过去了。
      “有点道理。每天早起晚睡,身体负担太重了吧。难怪他说想去日本放松心情。进藤,有时间的话,带前辈到处转转吧?他很喜欢去能亲近自然的地方。
      “尽管交给我。让他哭着来,笑着回去。”
      如果佐为还在,一定会说他像刚才那样对待小亮未免太冷酷了。
      “所以啊,都说了……”光的聚焦点转向塔矢亮。有如海雾弥漫般的表情。“不会被影响的。对不起,塔矢。向你保证,决赛见吧。”

      复盘很快结束,没有想去的地方,光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到公寓。天气阴沉得厉害,灰得能掐出水来。一块吸饱胀的海绵。与其说大脑一片空白,不如说是介于黑白之间的灰。难得应景的颜色。就这样把钥匙插入门锁,旋转两周半。
      敞开大门时,陌生的语言淋得他湿透全身。
      客厅不见人影,透过里间的隔板,高永夏的声音泄露出来。偶尔停顿几秒,然后再继续说话。不知听筒那头的人是何方神圣,能把他逼迫到近乎恼怒。风度和礼仪暂时抛诸脑后,但到底是刻在血液里的教养,把险些昂扬过头的语调一再压抑着降低,语尾狠命地收束回来。被钢铁驳船压制的海波,总有一刻会席卷而来,掀翻船底。
      听不懂具体内容,大概是这样的感觉。
      光想着,他沉浸在对话中,没听见自己开门造成的响动。假装不知道这件事为妙,免得问他怎么了,又要被精妙的演技所搪塞。但事与愿违,正要踮着脚尖钻出门去,被高永夏简短的话又抓住衣领拖了进来——
      欢迎回家。高永夏说。
      完全不像前几秒那种努力掩饰厌烦的态度,仿佛无事发生。甚至不像今早两人共处一室的死板。他再度转换语气,毫无间隙般地顺滑,继续同电话对抗着。
      光紧绷着身体坐到沙发上,双膝并拢,等候他结束对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在想问些什么比较好。还是说,不问更好?不行吧,那样岂不是显得根本不在乎吗?作为友人,分明是在乎的。只是怕他轻易不肯开口,因为那众人皆知的自尊心。
      高永夏和进藤光,为相似的问题在不同的时间产生了一致的想法。一个在昨晚纠结,辗转反侧,另一个在此时此刻,坐立不安。他们终究了悟,提前计划作用不大。当心神被对方的身影一把攫住,那些事先准备好的词句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关键时刻,还是直觉起了作用。
      近乎是弹跳而起,光对着高永夏说:“一起出门吧,就现在。”

      秋元岭顶头有一座木式结构的小型寺庙,据说是某个顿悟的和尚从京都千里迢迢而来,为过上离群索居的生活给自己量身打造的。和尚名讳不详,俗姓秋元,这座矮岭自此便跟他姓。真假尚且不知,如今的秋元岭归一户开发商私有,经人工打理、修缮,作为户外取景处兼旅游点已是小有名气。许多连续剧的男女主人公都在拱桥边漫天的红枫中拥吻,私定终身。
      “为什么……不坐缆车?”光断断续续道。
      他累得直不起腰,手掌托在大腿上,小狗吐舌般喘气。
      高永夏漫不经心:“这边景致好啊。”
      好吧,光承认自己暗地里骂了他几句。抹去额上汗水,自暴自弃般吆喝:“等、等会儿!先别走,喘匀了气再说……可全是爬坡路。”
      高永夏克制地笑了笑。他向下递出橄榄枝,一只指节纤长的手。
      “走吧。总是停留在原地,怎么抵达终点。”
      这家伙从来不嫌累吗?光惊叹于对方的天生怪力,握住那只手。他的手心很凉,皮肤相贴的瞬间好像季节变换到冬季,雪花簌簌地落下。借力又登上一段石阶,光忽然觉得别扭,打算抽出手时,却反而被他紧紧握住了。
      光又是一惊。
      他抬眼,视线蹭过对方的肩头。他却浑然不觉似的,继续自顾自往前探着路。踩上几块棱角尖锐的石头,还提醒他小心脚下。光心中警铃大作,激烈地甩了甩小臂,甩开了高永夏的手。这时他才回过头来,满脸的不解神情。
      “你的手也太冰了。”
      “所以偷拿你的体温借来用用。好吝啬呀——进藤。”
      “去死!”光一顿肘击,气冲冲地超过他,不断加快着步频。
      高永夏捂着小腹,无可奈何地笑。两条长腿悠闲地迈着。在后面叫他走慢点。很快到观景平台,还没靠着铁护栏吹吹风,先买两瓶烧酒递给他。喏,已经过了喝草莓牛奶的年纪吧?但也没那么老成吧,否决般叫着。趁新奇尝一尝,就当是冒险,这么补充道。那不还是小孩子吗,光气急反笑。
      不知道无聊的大人几瓶倒,反正两个人仰头干杯,小半瓶入肚后已兴奋过度。神经病一样勾着肩、搭着背,想象自己是展翼的风筝,在半山岭自由自在地徜徉、漂浮。跑来跑去,放声大笑。黯淡的大片愁云逐渐消散,熄灭日冕本就微弱的薄光。双手搭成喇叭状抵在嘴前,站在迎风口朝着山下大呼小叫。前一句还说的日文,下一秒就成了韩语。
      ——喂,我是进藤光!
      ——本因坊头衔,马上就得到你!一天是马上,一周是马上,一个月是马上,一整年是马上,十年,也是马上。一定会,得到你啊。
      高永夏只管支着脸傻笑:“进藤,真够傻的。”
      “你才傻,”光大舌头道,“你是绝世聪明大傻瓜。”
      高永夏坚定地摇头:“不,我不是。”
      “那为什么……”
      高永夏眯起双眼,凑近了光:“什么?再说一遍。”
      “你耳光不灵光!我说,为什么……”
      皮肤上一小块皮肤颤了颤,高永夏豁地抬头,仰视天穹。口中以母语亲切念叨着:“什么?”这下轮到光听不懂,耐不住地问你说什么、到底在说什么啊。紧接着是怅然般的自问自答。一个极其简单的答案。
      是雨。
      ——下雨了。

      不论两人如何一路烫伤般鬼叫着跑到岭下,拦住随便哪辆车便请求好心人捎个顺路,能开多远是多远。然后好歹进了城区高速卡口,再到服务区拨号联系所有能联系到的人,几经周转才回到公寓。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先摔倒在地。一个扶了扶后腰,一个盖上门,同时转身映入彼此眼帘,又相识一笑。是哈哈大笑。
      都被对方的狼狈样逗趣得忍俊不禁。尤其是光,笑得眼泪也流出来,与脸上悬挂的雨珠合二为一。没见过高永夏这般模样。长发湿透,发尾还滴水。溅上泥浆点的裤腿和亲密贴合前胸后背的棉质上衣,逼疯洁癖的杰作,哈哈——索性平躺下来,对着天花板一次性嘲笑个够。可能岔气了,或者是报应,肠胃一阵扭曲。肚子痛。
      活该,高永夏这么说。没力气和他争执,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高永夏跨过一具尸体那般,抬脚路过光的身体,走进盥洗室。换过干燥衣服出来,还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弯下腰扯他衣角。他有点被冻醒了,所以记得提醒光。
      喂,好歹吹干头发。
      我已经,累得动不了啦!光发浑着不起来。
      高永夏直接上手拖了。幸好地板光滑,拖地一样拖到盥洗室门口。我要睡觉,光挥动着手脚表示抗议。全是自己的错,喝得他不省人事了,高永夏扶额。制服怕针的猫需要按住它的四只爪子。进藤光现在的情形和猫差不多,可惜高永夏没那么多手用来按他。顺着他扑腾的意,一面说着妈妈哄小孩睡觉时用的话,好样的、乖孩子,一面强行扒下了那件水淋淋的卫衣。拿在手里掂掂斤两,只怕拧出来的水能淹了整片地板,高永夏后怕地想。
      原以为光还要死活赖着不起,想不到他再躺下去,被冰得连连惊叫,也就自发站起来了。好困,我要睡觉,我真的要睡觉了。这样念诵着,对着沙发直挺挺倒了下去。随后传来均匀的呼噜声。想必是做了很好的梦吧,拿到本因坊头衔了吗?高永夏也觉得意识昏沉,走路不大稳健。贴着墙壁找见毛毯,拿出来给光裹上。最大程度上避免进藤光感冒,这便是今日的全部功德了。他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躺到光的床上。
      夜里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见自己掉入深水,被一只八爪鱼缠住了。八爪鱼不是鱼,它长手长脚的,统称触手。每根触手表皮粗粝,底面还长满密密麻麻的吸盘,实在不堪回想。自己成了猎物,被它捕获。触手像是绳索般一圈绕一圈地捆住腰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恐怖极了。冷汗出了一身,吸进嘴里的海水因此更加咸涩。想要大声呼救,却被捂紧嘴巴。声带都要磨破了皮,音却堵在喉管滞成一团,慢慢僵化成石块。
      于是在梦中惊醒,睁开眼,人间明晃晃的阳光投射进来。
      还活着,竟然为此感到诡异的幸福。
      多可怕的梦魇啊。
      不敢继续睡了,脚底挨住棉拖那个瞬间,高永夏只觉自己正在经历此生最惊悚的事情——分不清梦中梦还是现实。他看见进藤光占据了床的另一边,还浑然不觉地独自做着美梦。这就是昨晚那只八爪鱼,半夜醒来,习惯性地回到自己床上,还把他当成孩提时的毛绒玩具,又是搂又是抱的。差点勒得他翻个白眼晕厥过去。来不及细想,门铃的传唤声引他走去门边。今天的报纸送这么早?高永夏慨叹着拉开门。
      好了,现在他确定自己在做梦中梦。
      面前的人是塔矢亮。
      那个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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