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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五 九龙口往事纷纭 ...

  •   常四脸上也陪着笑容,心下却落寞无比。生平第一次生出一股自惭形秽之感,一念生起,油然沛然,反躬自省,又为自己竟生出自惭之心而更加自惭,终于不可断绝。到底站起身来,抱拳对同桌道了声得罪,便走向门口。寻着了蓝有富,虚拱了拱手,脚下趔趄,佯作不胜酒力道:惭愧,不曾吃过这样的酽酒,劳动管家,寻一间屋子,给我略缓一缓。
      蓝有富忙上前搀扶住,又唤住一个递送茶水的仆妇,吩咐道:五嫂,你和我一起,搀扶常爷去客房小歇。
      转眼到了,发现还是上次过夜的那间。常四道了谢,关上门。又听门口蓝有富有吩咐道:五嫂,你就候在边厢,伺候些茶水点心和热布巾,那里我再寻人替你,不用你去了。
      常四在屋内听了,刚想出言辞谢,心里突然竟起了一个念头:蓝衫营因我而存,如何受用不得?因并不开口,只长吁了一口气,躺倒在床。转念又自责道:我这样的大好男儿,虽然一贯贫苦,心里却向来有股傲气,如何刚刚竟生出那般市恩索报的猥琐心思?一时心内纷乱如麻,好不烦恼——阿九一事,本未作妄想,可待自己被议,旋又被否之后,不知为何,总觉意再难平。又想自己此来,除了给阿九贺寿,还想再借重蓝衫营,剪除陆怀荫等余恶,如今听闻蓝老龙已油尽灯枯,实不愿再去相扰。看来只好另找机缘,从容图之了。不由复暗叹自己力有所不及,终令周家姊姊尚有遗恨,念及此,常四心下黯然,转又想到了陈甫升,不知其近况如何,刑伤初愈否?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应该已经晓得妻子已殁,但是否晓得城隍庙的事呢?便这般一路神思天外,信马由缰,终于渐渐双眼沉重,酒意上涌,和衣沉沉睡了过去。
      再一睁眼,窗外已是夜色沉沉,四下俱寂。常四朦胧中下得床来,舒展了一下身子,却见门口的暗影里站着一个人。不由大惊,喝问道:哪个在那里?
      那人在暗影里向前走了一步,常四借着烛光一看,却是一个中年渔人,口鼻处都是鲜血,浑身濡湿。那人哑着嗓子,并不答话。反而开口问道:小四,你怎么会宿在这里?
      常四一听这声音,汗毛倒竖,忙抢上前一步,定睛看那人面庞,唬了一跳,原来那人竟是自己那早已亡故的父亲。常四心里咚咚乱跳,开口要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急得一头大汗,焦躁不已,腾地一声坐了起来,竟又是一个梦。
      常四用袖子搌了搌额头,暗叫一声惭愧,又有些困惑:每次宿在这里总要做噩梦,是何道理?转又疑心:我七八岁时失怙,父亲的模样,本已模糊了,方才梦里怎会如此清晰?常四坐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呆,也没寻思出个头绪,索性不去再想。
      也不知是什么辰光,开了门,迈步往外一看,四下俱寂,并无一人,只几盏灯笼挂在廊下,全无了白日的热闹。踱步到中庭那方池旁,抬头看天,残月半圆,却已是下半夜了,不由 暗忖道:早听人说,酒入愁肠,格外醉人,看来果然如此,平日也有个五斤的量,昨日满打满算不过三四斤,竟然一觉睡到这个时候,总是心里存着事时,不知不觉便过了量的缘故?转念一想,旋又释然,往年过年那几日,也偶有敞开量吃酒的时候,可自己那时喝的寡淡村酿,和今日席上的酽酒如何作比?念及此,猛省自己和阿九之间,实是别若云泥。只是自计擒黄仪楚后,自己拘神判鬼,力挽狂澜,蓝衫营众人,对自己亦摩顶礼敬,以至自觉鸿沟已平,河汉可渡,其实不过是自家的妄念罢了。想通了这一节,常四心神一凛,此时已近寅正,中庭里满地的白沙越发衬得星辉冷冽、春寒侵骨,常四长舒一口气,呼喝了一声,胸中浊气为之一空。
      这时就见廊下亮起一盏灯来,远远听见一个妇人笑道:常爷醒了,这一觉可睡得够久。常四定睛一看,原来正是昨日奉命伺候自己的五嫂。忙上前几步,笑道:吵醒了五嫂,得罪得罪。
      五嫂连连摆手,忙不迭道:常爷哪里话,我这便到厨下取些热水来,请略等一等。
      常四待要辞谢,五嫂已经走远了。不一时,五嫂和另一个仆妇拿着布巾热水来至客房,还捧了一个托盘,上有一碟云片糕,一壶茶水。
      五嫂进得屋来,排布妥了,退至门口,福了一礼,笑道:常爷恕罪,时候尚早,早饭还不曾炊得,这点心恐不合口,您先垫垫饥,丫头们也还都没醒,只得由我们粗笨人来服侍了。
      常四闻言忙笑道:五嫂,便是这云片糕,我们那过年时才吃得着,哪里会不合口?我虽也是客,可平日里渔猎为生,爬泥卧雪,和尊府旁的娇客大不相同,不要拿我做寻常待,不然,反倒叫我不自在。
      五嫂和同来的相视一笑,道:常爷谦下,自有常爷的福报,我们可万不敢失了礼数。说罢又福了一礼,退了出去。
      常四只得笑了笑,因草草洗漱了一番,就着热茶,三两口将糕点吃完。也不耐烦再等到天亮,叫来五嫂道:劳烦你给我开个角门,我先回去了,待老仙醒后烦请替我告罪。
      五嫂闻言,问了句:常爷这般急?却也未再多言,拿来了一盏灯笼,领着常四出了角门,一直送到了岸边。
      常四借着月光解舟登程,行了数里远,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只能依着水面的一点光亮缓缓行进。刚往前走了数十丈远,常四忽然想起那日暗夜的船上,绫成说漏嘴的那番话,又忆起昨日宴席上,蓝龙说阿九丝毫不懂稼穑之事,总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勾连,虽一时想不明白,又总觉得关涉重大,不由双眉紧锁,停下了手里的竹篙,就这般足驻泊了有半炷香的工夫,方又拿起竹篙,慢慢地向前去了。
      到了家,远远听到有人在说话。进门一看,原来是舅舅到了,正和母亲在堂屋讲话。常四忙上前见了礼,舅舅道:你回来得正好。我今日抽空来给你这几家估个工料,再过十天半个月,便可安排翻修了。
      常四谢过舅舅,一旁坐下相陪。
      舅舅对常母笑道:二姐,翻新房子不过二三个月工夫,小四也老大不小了,至迟今年冬天之前,新媳妇好娶进门了。
      常母笑了笑,转过脸对常四道:承你舅舅吉言,你也要上些心。我们左近你可有相看得中的姑娘?妈看陈六家的凤霞,老槐树边上刘家的四姑娘都不错。
      常四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搭话。
      常母又道:近来你总外出做些活计,或者也会碰到中意的?不拘远近,只要是和我们这种人家差不多的,都可以告诉妈,我央媒人过去说。这年把,有不少额外进项,我们到底攒下了些,方才和你舅舅合计过,翻屋子下聘礼,尽够了。
      常四只得笑道:姆妈,儿子在外不曾有机会认识什么人,大户人家,门户严谨,我去帮工的,只认识些外宅走动的婆子罢了。
      常母闻言笑啐了一口,道:油嘴,婆子家里就没女儿了吗?
      舅舅对常母笑道:二姐,你不要自轻了,小四如今是个名人嘞。便在我们卞家墩,提起他的名字,也是哪个都晓得的。按说你们家境虽然常平,但爱你儿子这样人物的,也尽是有的。
      说罢,抬头望了望常四,又开口对常母道:小四这精气神和我姐夫那时真是分毫也不差,这一身学啥像啥的本事,也和他爹一模一样。
      常母低了头,叹了一口气,对弟弟道:我只愿他不要像他老子那样争强好胜,好名犯险。老三,我实话对你说,别人不晓得,我知道你姐夫的病根子是什么时候落下的,小四三岁那年十月,他去九龙口捞沉,那船好巧不巧是在九龙口最深的那几十丈河段沉的,左近的人都没本事下到那么深,人家听了他的名声寻到了家里。大货已经不指望了,船主有个钱匣子,装着一辈子的细软,若寻不回来,便只好一家子都去上吊了。那船主五十几岁的人了,在沉船的岸边守了三天,水米未进,就痴呆呆在那守着,一会扇自己一巴掌,骂自己没听女人的,明知船装得满,还贪水程近,走了这九龙口,一会跪倒在地上给你姐夫不住磕头。你姐夫架不住不人家央告,一连下去三趟,没摸着船边,人已经冻得嘴唇乌紫,灌下去一大锅老姜汤,寻来了个小石磙子用绳拴在腰上,硬下了第四次,这次到底把那钱匣子捞了上来。哪个想到,一回到家,就开始隔三差五咳血,背上还生了蛇疮,养了大半年才好了。小四七岁那年夏天,又有人来寻他去九龙口,还是那个地方,我说什么也不许他去,可他偏说不打紧,那会是夏天,沉的货是顶贵重的绸布,并没满载,是行到了九龙口,遭了场没来由的暴雨沉的。船主发话了,只要到地,先给五百钱路费,下了水,再给五百钱,捞上来时,另外抽成。你姐夫又说,总不会那么巧,这回又沉到了那最深的一段水里。我寻思,只要不是那一段,凭他的手段,也确实没什么大碍,就让他去了。只叮嘱他不要逞强,可这杀千刀的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仗着三伏天里水不冷,足足潜下去了十几趟。家来后,还瞒着我,把挣得那几十贯藏在船舱里,只拿出一贯钱交我收了,说是船主给的跑腿费。哪晓得这回真正伤到了肺管子,夜里就开始喘,第二天就开始咳血,耳朵也不大听得见了,到后来气都喘不过来,大夫来了好几拨,一看他都直摇头。撑了好几个月,挺到九月二十七晚上,手一摊腿一蹬,丢下我们娘俩就走了。
      说到这,常母抹了一把眼泪,又接着道:说来也怪,临走前,也不咳了,也不喘了,几个月来,第一次能开口像常平那样说话了。他晓得自己不行了,拉着我的手跟我赔不是,他说:不是有意要逞强,夏天涨水,淹了好多地方,地方不易辨,看那棵歪脖柳的位置,和上回的沉船是一个地方,可下水去看,前前后后瞧了好几眼,并不见上回那艘沉船的踪影。寻思那么大一条船,水流断断冲不了多远,笃定是隔了几年,自己记岔了,这并不是九龙口最深的地罅,想想上次那么深,还是冷天,最后还是成了,这回不应有问题。就大胆套了两层铁衣,牵着绳头潜下去了,等觉着吃劲时,已经伤了肺了。即便如此,也只帮船主捞了五分之一的货上来,剩下的,神仙也没法子了。这两个月我天天躺床上,夜里咳得睡不着时,就细细寻思,两回的沉船其实是一个地方,至于恁大一艘船为甚过了三四年,就连影子都没有了,委实想不明白,想是这地罅里有大古怪。
      常母讲到这,怔了怔,收住了眼泪,伸手在案上的针线笸箩里,取了一个纳了一半的鞋底,带上了顶针,纳了几针,才又开口道:这时他人已经不行了。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跟我交代后话:我们常家是从苏州阊门迁至庙湾,后又辗转来至这荡里的,在此处是小姓,人丁也不旺,我单门独户,父母又早亡。你嫁过来这么多年,没受过婆婆的管,没受过妯娌的气,可我这一走,也就全靠你一人了……儿子还小,却灵醒得怕人,穆沟算命的陈瞎子说我们家是独户命,每一代都只一个男丁,这孩子是连克了三个哥哥,才投身在我们家的,不是一般的命。我们这样的人家,自然没力量送他去读书认字,好歹你养大他,将来有了机缘,说不准能享到儿子的福。——刚说完这句话,他又开始没命地咳嗽起来,这回怎么拍打也不止不住,嘴里鼻子里全是血沫子,我正唬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他却一下子又不咳了,还朝我笑了一下,紧跟着脸色一灰,就咽了气。——唉,这一说,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却就跟在眼面前似的。
      常四从来没听母亲细说过父亲临终之事,本就在一旁听得脸色铁青,变颜变色。更没想到昨夜梦到父亲的样子,竟和母亲说的情状一模一样,不由骇异不已,再也坐不住,趴到地上给母亲磕了好几个头,一边磕头,一边道:姆妈,儿子无用,儿子惶恐。
      舅舅忙伸手把常四扶了起来,温言道:小四,你不要愁苦难过,再不容易,也过去这么多年了,明朝娶了媳妇成个家,一起好好孝敬你妈,也就是了。
      常母放下鞋底子,嗔怪道:好好坐着说话,不年不节的,磕的什么头。说罢抬头看了看儿子,又开口道:你每每外出,我也不禁你,只从不许你去九龙口捞沉,便是这个缘故,如今晓得了?
      常四唯唯。
      常母又道:你惶恐甚么?你很好,你这身本事,你的脑筋,都比你老子高明多了。要我说做人子女的,第一要紧就是不让父母担惊受怕。都说无财世路难行,可钱财也是惹祸的根苗。荣华富贵,人人都想要,但命里有时才有,命里没有时是强求不来的,有那搂钱手,还要有那聚钱斗。今天得了一注横财,焦心劳神,以为就要发达了,结果没几天就因这注钱家破人亡的,戏文上不多的是,我见不了那样的事——你平平安安,无灾无难,比什么都强。
      常四诺诺连声,陪着笑虚应了几句,心里却暗道:这何必要到戏文上去寻,陈甫升的事可不就是个活脱脱的例子么?又想:据寺里和尚讲的道理,陈大哥他拿了我藏的银子,便介入了我的因果,那如果那天他没去芦丛里解手,没看见那注银子,而是我把银子取家来自用了,那么现下的我,是福是祸呢?转又寻思:也不尽然,世上那么多作恶多端的人,也尽有吉而免凶,富贵寿考的,他们的果报在哪里呢?只是心不得安,夜不能寐么?又或是报在来世么?可为哪般有的人现世就遭了报,有的人却可以留待来世再报呢?——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一时就木呆呆地杵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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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二五 九龙口往事纷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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