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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〇一 再显智勇丰赐敦 ...

  •   常四诛鼠妖的事,很快阖县俱闻,常四依旧在荡中每日渔猎。这一日,常四正在小庙门口闲坐,远远看见里长的侄儿赵六操舟而来,喊道:四哥,有人寻你。说着,泊好了舟,跟着他下来一个白发短髯的老汉,站定作了个团揖,自言姓牛,从东乡庙湾丰赐敦来,闻了常四的名,不远百里,要请常四去捉妖。
      小沙弥拿来几个杌凳,众人坐定后,常四道:捉妖老人家该去请道士,我又没学过那般本领,为何来寻我?
      牛老汉道:常壮士有所不知,且听小老儿慢慢讲来。——鄙乡在庙湾城北十余里,本是故范公堤的北端,外人都唤作丰赐敦。堤西一里,有个旧祠,是前宋时先人们为感佩范文正公修海堤的功德,募资修造的,年久破败了,好在依然宽阔轩敞。年前因村里的学童渐渐多了,原处容纳不下,里长和大家商量后,将这祠稍作修缮,改作了学堂。这学堂用了半年,并无什么不妥。
      前一阵中秋节下,本乡的塾师,年迈耳聋,管束不住这许多娃儿,便辞了归家。因从北沙乡延聘了一位郭先生,尚不到五十,最是当年,学问也好,因家远,便安排宿在祠内,学童家里轮流送一顿中饭,早晚自炊。不想上个月的十五夜里,这郭先生忽然不见了。
      众人一起讶异,都道:忽然不见?
      牛老汉道:正是,老汉有个孙子,也在学中。鄙乡虽贫瘠,却一贯崇文重师,每月初一十五照例有些酒肴供奉的,那日正是老汉我作陪,郭先生颇有些量,那晚兴致也好,一坛五斤花雕,被我俩吃得涓滴也不剩,快三更我才回去。哪承想,十六一早,娃娃们去上学,寻不到先生。里长闻听了,带人满祠去找,衣服被褥笔砚诸物俱在,几吊束脩还锁在柜子里,人却不见了。
      后来井栏河边东厕到处都寻了,没发现丝毫踪影,遣了个后生去郭先生家里问,先生的娘子说并不曾归家,又等了四五日,毫无音信。郭家儿子隔三岔五前来哭闹要人,只得报了官,县府捕头们到祠里勘验了两次,之后也并不见什么主张。
      赵六问:这郭先生至今也未找到?
      牛老汉道:岂止是没找到,还有更奇的!
      众人忙问端的,老汉问小沙弥讨了瓢水喝了,接着说道:又过了旬月,娃儿们每日在家疯野,无人约束,大家又凑钱,从邻村嵇刘聘了一位刚从外乡辞了馆的刘先生,也是四十几岁年纪,依旧宿在祠内,依旧一切如常,哪个料到,本月十五夜里,刘先生也不见了!情状和郭先生一模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催促老汉再讲,牛老汉蹙了蹙眉,道:这下里长急了,召集合村老少聚在祠内商议,说什么的都有,没有个眉目,最后还是老汉的一个紧邻名唤祁老三,今年七十有二了,年轻时当过县府典史的长随,有些见识,祁老三道:我曾听主簿老爷讲过,这祠建成于大宋仁宗皇祐五年,算起来至今已数百年,辟作学堂前又荒了许久,常言道,日久生精,怕不是这祠内有些妖异?大家一听,都觉得有理,再看祠内也就都觉得有些妖气,却又看不出到底哪里不妥。
      后来里长做主,定了每家摊派五十文钱,他自己再添一匹布,要去东乡望海观,延请个道士来伏妖。说来极巧,请道士的后生还没出发,当天傍晚就来了一个道长,到祁老三家投宿,自言从北地青州经纬观而来,贯会降妖作法。祁老三听了,吩咐媳妇置办了几样菜蔬,开了一坛老酒,叫儿子请来里长和老汉我陪道士的席,道士也不用酒,也不用菜蔬,只拣那拌猪肝吃了几筷子,那道士须发纯白,极为茂密,肚腹奇大,却举动迅捷,我们看他这副奇伟形容,像是个有道法的。就把这祠中之事细细对他讲了,那道士听了后,一口应承了,说正好无宿处,当晚就要去祠里捉妖。问那道士要多少酬金。那道长宣了声号:无量寿佛,方外之人,要那阿堵物何用?只是要一个后生当帮手,贴些符纸,搬动些法器,不好让他白受差遣,只要三百个制钱给这个后生就罢了。天已晚了,你们派一个后生领我去祠里,成功只在今夜,明日卯初你们到祠门口等信即可。
      我三人见他说得笃定,都觉得他必定法术高强,又不要银钱,喜出望外。里长向祁老汉道:今晚老叔破费招待道长,就让你家大郎随道长去相帮,明日里中公出三百钱给他。当下说定,祁家大郎点了一盏灯笼,带道士往祠里去了。
      小沙弥问:可曾捉到?
      老汉叹了口气,道:嗐,要是捉到,我便不会在此了。
      第二天一早,里长带着众人到祠门口去等,半晌没有动静,祁老三担心儿子,一径往祠里走,边走边呼唤,合祠寻遍了,却没见着一个人。祁老三急火攻心,一头栽倒了,救过来后,半边身子不能动了,抬到家里,祁家大郎媳妇,哭得呼天抢地,乱成一团。
      里长焦躁,又没个主张,最后,老汉提醒里长,何不到庙湾城里寻他亲家钱老爷请教,这钱老爷住在庙湾城南,他家第三个公子娶了里长家的小闺女,家里面有半屋子的书,平日相与的,都是些识文断字的老爷们,是庙湾城里第一个有见识的人。第二天一早,里长和老汉我一起去拜会钱老爷,到了庙湾,在北门口殷记糕点铺里买了四色茶点,来到钱府,引到堂上互相见了礼,钱老爷听我们说了缘由,道:先前也听说了,不想这妖如此厉害。这般说来,如今已伤了四人,你们可有什么法子对付?
      里长道:原来是想请道士来降伏,现今连那极有法力的道士也失陷了,正不知如何应对,才来找亲家请教。
      钱老爷道:现如今这僧道一流,故作清奇姿态,拿腔作势的多,有真实本领的少,那道士游方而来,无从知他底细,不好便说他手段如何。倒是早前西乡马家荡有个姓常的壮士,诛杀鼠妖的事,你们想亦听人传说了,某觉得这位常壮士虽然年轻,却是个极有智勇的人。目下已再无善法,亲家何不如备些财帛,请这位常壮士来相助,都是一县的乡亲,断不至于相拒的。——里长听了钱老爷的主张,以为极好,因派遣老汉我来请常壮士。常四听了道:据您老这样讲,这祠里真是有些古怪,我倒不是惧怕,只是路途遥远,往返少不了几天,家中老娘无人将养伏侍。
      牛老汉忙道:不敢白白劳动壮士涉险,乡民们集了钱五贯,布一匹,老汉已带来了,就在舟中。另外,这事早已报官,县府也榜出了白银五两的赏格,就在庙湾城北门上贴着,到时候降伏了那妖怪,少不得也是壮士的。
      常四暗忖,我父亲早丧,未曾留下半点家业,我如今已二十有三,想母亲每日小菜饭,何曾吃过一些精细的点心,可口的菜肴,每日只知节俭,一味焦心,指望早日为我说房媳妇。先前还做些针黹,如今眼睛看不见,也做不得了,我在中荡中每日打些小鱼虾,不过是换些糙米和园蔬,勉强将养母亲,靠这个,何日能有个积余?想通了这一节,常四点了点头道:感承盛情,我就随老丈到贵处走走,看看究竟有什么古怪。只是今日天已经晚,明日一早才好走。
      见常四应承了,老汉喜道:多感常壮士仗义相帮,就依壮士所言明早出发。因到舟里,捧出钱钞和布匹来交割了,常四就手寄在了寺里,只拿了五百文回到家里,跟母亲讲,潮河里有条商船在邻乡永兴沉了,船家在四乡访寻善泅水的好手去打捞,里长荐了我,货主慷慨,预付了五百钱,母亲收好。常母听了有此进项,很是高兴,知道儿子自小水性极好,也不担心,只问儿子几日能回,常四道:总不过三五日。
      因依例到里长处报备了,折回家中,悄悄收拾妥弓和叉,备了几个饭团,第二天一早,来到寺里,和牛老汉汇合,辞别了和尚,出了荡,沿着潮河一路东下,直奔庙湾而来。
      到庙湾城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上岸进了南门,牛老汉寻了一个茶铺,要了一壶茶,几个米糕,请常四吃了,歇了片刻,穿城从北门出,大半个时辰后,到了丰赐敦地界,大路上早有孩子飞奔进去报与大人,里长在家门口远远迎了上来,请到堂上坐了,说了一些彼此仰慕的话。一盏茶的工夫,天就暗了,后面出来一个人报说东厢席面准备妥了,里长站起来,引进东厢,请常四在上首坐了,自己坐了主位,牛老汉主陪,另有三位村中耆老也依次坐了,进来一个人掌上了灯,常四看那席上四色冷盘,六盘荤素肴馔,中间放了一坛刚拍了泥封的花雕,满满摆了一桌。
      里长为常四满斟了一碗酒,道:常壮士诛杀鼠妖的事,早就听人传诵的。如今鄙处出了这个妖邪,我等一筹莫展,幸得常壮士不畏凶险,慨然来助,我等既感且佩,壮士远来,请满饮一碗,以消困乏。
      常四年轻,不曾坐过什么席面,略有些拘谨,双手端起碗来,道:常四不过是一渔户,也不曾学过道法,不过是有些蛮力罢了,多感长者们看承,敢不尽力!
      大家彼此都敬了一遭,常四又问了那祠堂的方位,细细地问明了这数次妖异的经过,大抵和牛老汉先前说的合卯,微微点头,默默记在心里。吃了半晌,酒尽了,添了一尾鱼,上了饭来,常四举起箸来,尽力吃了一饱。
      里长道:壮士今日远来劳乏,又用了酒,今夜先在舍下歇了,明日一早,我领你去祠中。我已安排了十个青壮后生,都有器械,供壮士调配差遣。
      常四听了,暗笑这里长已被吓破了胆,不论它是妖还是鬼,既然盘踞于此,乡民们一举一动那妖异一定都是知道的,再者,妖邪都是夜间出没,不曾听说哪个妖邪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捉住的?当下心里计议已定,却不说破,一一点头应了,里长安排常四在自家宿下,众人散去不提。
      约莫刚交四更,常四翻身起坐,收拾停当,借着月色,在廊下寻了一盏灯笼,挈了弓和叉,悄悄地往祠堂而去。
      到得祠门口一看,门环上上了一把锁,常四未贸然进去,先围着这祠堂转了一圈,没见有何异常,摸出火石来点亮灯笼,从右边厢逾墙进了祠。
      到得祠内,见桌椅板凳倒了一地,常四举着灯笼查看了一遭,不见什么异样。常思寻了一盏油灯点上,把灯笼插在壁上,扶了一条凳子,坐下假寐。不一会,常四听得一阵琴声骤起,和着琴声,一个极媚的女音,低低地,断断续续地吟唱:
      物有小而智
      ……
      虚檐寄微缕
      ……
      常四听了,知是那妖邪来了,攥紧了手中的叉,并不理睬,那声音又响起来:
      轻丝出皤腹
      口织不用梭
      ……
      前身岂虞人
      所食在网罗
      ……
      常四并不懂歌词是何意,只觉得琴声似有若无,邪魅入骨,不由一阵意乱心烦,赶紧暗暗稳了稳心神,依旧闭目假寐。良久声音渐渐朝后堂去了,常四左手提起灯笼,右手攥起叉,悄步尾随而去。不想跟了一遭,那声音却绝了,转回来一看,吃了一惊,只见一个胖大的灰衣道士,坐在常四刚坐的凳子上,膝上摆了一具古琴。
      常四近前一步,举叉逼近那道士,喝了一声:你是哪一个?!如何冒出来的?
      那道士:贫道自青州经纬观而来,受此地乡民所请,到这祠里捉妖,潜在这里已多日了。后生你又是何人?
      常四听了,松了口气道:原来你便是那位道长,他们以为道长已经失陷了,我亦是他们请来捉妖的。
      那道士道:区区妖异,奈何不了贫道,倒是你好大的胆子,方才那妖,幻化出声音来迷惑你,幸亏贫道暗中抚这具古琴,震慑了妖音,你才未心智迷乱而死。
      常四道一声惭愧,说:感承道长援手,刚才那歌弦之声着实厉害,我到现在还觉得胸中烦闷。
      那道士抚须大笑道:却也无妨,贫道为你抚一曲清心咒,你可近前来听。
      常四道了谢,到壁上挂好了灯笼,拣了一张条凳,放在道士对面,正待坐下,忽然一脸惊恐看着道士身后,大呼:哪里来的三足鸟怪!
      道士回首去看,说时迟那时快,那胖大肚子上早中了常四一叉,道士怪叫一声,把手中琴掷向常四,常四躲闪不及,忙高举左手格住,甫一触,那琴弦早化为蛛网,把常四的左手缠了个结实,哪里还能够动弹。再看道士,已现出来原形,原来是一个足盆大的灰褐蜘蛛,拖着常四的竹叉,往后堂逃去。
      常四失了器械,左手又被缠住,使不得弓,未敢贸然追击,好在已经重创了那怪,不怕他远遁。
      常四在墙上拔了灯笼,翻出祠外,一径回到里长家里,叫醒了众人,里长听闻后惊骇不已,忙吩咐儿子敲锣喊人。
      这当口,常四方得空用手扯那蛛丝,那丝极黏腻坚韧,百般脱扯不开,常四也暗暗后怕,在心里叫了一声侥幸:若不是我识破那怪的变化,佯作懵懂,诈了那个精怪,先下手为强,却哪里是它的对手。
      一时间人聚齐了,东方也渐露天光,里长和常四领着众人来到祠里,打开祠门,往后堂寻去,在角落里见到了那蜘蛛精,腹身上洞穿了一柄叉,尚有一丝气息,众人一声呐喊齐上前,锹锄并施,把这怪物击成了齑粉。
      中午,里长唤屠户来放翻了一头猪,大摆宴席,专谢常四。里长道:古有关云长温酒斩华雄,今有常壮士连夜伏蛛妖,为鄙处除一大祸患,我等同谢常壮士一杯。众人一起饮了一碗,纷纷问常四如何识破那怪。常四道:先前我听牛老爹讲,刚议定要去请法师捉妖,不早不晚就来了个形容怪异的道士,当时我就觉得这道士来得蹊跷,极有可能是那怪幻化的,而今果不其然。
      牛老汉叹了一口气道:怪我等眼拙,白白送了祁家大郎性命。大家又疑惑为何最初的老先生安然无恙,常四道:听老人们讲,但凡妖邪,要害人,必先幻化出种种音像,使人惊怖迷惑,自乱心智,心智一乱,则人神明黯淡,妖邪便好下手。多半是因那老先生年老耳背,听不见这它做出的妖魅之音,心智如常,神明无损,那妖便不敢轻易下手。众人听了感叹不已。
      第二日,里长亲领着常四到庙湾城中具结领了悬赏,雇了一只船,送常四回家。常四先到寺里,把寄存在此的钱帛领了,回到家中,和赏银一起交到了他母亲手上。这才把前因后果讲与他母亲听了,常母后怕不已,大骂儿子孟浪,说他曾有三个哥哥,都是七岁之前夭折的,好不容易养大了一根独苗,还未娶妻生子,却毫不惜身,这般犯险,足足骂了三天,方才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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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〇一 再显智勇丰赐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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