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面了宁掌印》白树一

4、不好意思

　　唐青替程君辞道歉，是很有风度地解释说自己这这僚友不胜酒力。

　　宁山清看了一眼挡在程君辞身前半步的唐青，又把目光移回程君辞讷讷的脸上。

　　程君辞见宁山清一直盯着自己，目光一扫他身侧阴测测的陈瞭和后面几个看着是秉笔太监的人，咬了咬牙低头行礼：“在下户部兼翰林，程君辞。方才无意冲撞了大人，失礼了。”

　　“……不好意思？”宁山清重复一句，身后有一人发出意义不明的冷笑，他站在另一边，看装束与陈瞭一样，应当是左都统。

　　净军左都统陈川在心里嘲弄：这女官实在愚拙，京中多少人阳奉阴违，心中再晦气宦官，面上还不是争抢着喊宁山清一声干爹。今日碰上，管这人心中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只有她敢在掌印面前脱口而出这般言辞。

　　唐青拱手淡笑：“此为君辞与我们好友间的自创词，表惭愧、歉疚之意，绝非轻蔑唐突。”

　　自创词么？

　　闻言，宁山清一双凤眼黑瞳在唐青与程君辞间慢悠悠徘徊。

　　这世上曾经有也只有那么一个人，会用“不好意思”表达歉疚。

　　十五年前，宁山清刚被拔擢到凤阳阁，他跟在那随性张扬的人身后亦步亦趋。有时她走到半道忽然改转方向，他避闪不及，那人就踩到了他。原本该是奴婢不知礼数、缺乏管教，当跪当罚。她却会一边扶起他一边笑说“踩到你了，不好意思啊”。

　　一开始他分辨不清贵人话里到底是什么指向，到后面揣测出约莫是“对不住”，再听到这话便只默声行礼回去。

　　普天之下从来没有皇亲贵胄会对下人说对不住的道理。帝者，万物之主。朝中多大的高官，在皇族眼里也不过是自己的高级下人罢了。

　　龙颜难测，生杀赏罚只一人凭情绪定夺。即使一时误夷了谁三族，于皇帝眼里也不过轻如鸿毛，若哪日欣欣然允了翻案，扔点爵位给你，那都算是祖坟冒青烟、风光无限，该以头抢地大喊万岁圣明。

　　没有谁说对不住宁山清。除了长公主。她却常常只是因为一些失手碰蹭的小事，这样轻易地向他这个下人道歉。

　　除了支撑着他倾轧攀爬，为族人颠覆王朝的决心，他本不配再对世上的任何东西有所牵绊留恋。

　　宁山清对皇族的恨意凝沙成塔，却又滴水石穿。它转化成了别的什么，别的，更难割舍的、更食髓知味的、更辗转反侧的、更彻骨刺痛的东西，日日相伴。

　　后来漫天的缟素将他心中充斥的算计骤然击碎为一片茫然，它却还留着，像种子蔓延扎根在他五脏六腑，一呼一吸都同他共震共痛。若想连根拔除，只有同归于尽。

　　“大人？大人……”程君辞见宁山清默不作声，她是不敢就这么和唐青走掉，试探性地出言叫他。
　　宁山清眸子动了动，终于回神。

　　“误会既已解除，今日这般热闹，不敢再扰了大人兴致，我们就先行别过了。”程君辞这回长了记性，把话说得圆滑。

　　看宁山清低着眼嗯了一声，程君辞左右各揖一揖手，拉上唐青出门向人群密集处拐去，一会儿就看不到人影。

　　倒是溜得快。宁山清向他们离去的方向瞥了一瞥，身后零落跟着披黑袍的陈瞭陈川几人，他转身向禁城方向走去。

　　天边烟花炸响，灯市辉煌如昼，有情人两两相伴，这热闹却是向来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或许是手炉炭尽，半温不热，程君辞感觉四肢又有些冷。

　　唐青解下鹤氅披在她肩上，一手付了银钱，接过明亮的灯盏：“方才害怕么？”

　　“还成。”程君辞裹了裹那外披，也接过一柄纸灯提在手里，“就是在想是不是平日里太冒失了，口无遮拦。”

　　“…...可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不必强自扭改。”唐青和程君辞慢吞吞走上了桥，身在翰林，他亦不可能真心畏惧讨好十二监的人。

　　程君辞目光落在河中游船上：“好啊。往后我又这般捅了篓子，可不是又得麻烦唐大人再挡在前边替我斡旋。”

　　唐青笑了：“替你挡就是了。”

　　“哎不对，我本来也没说坏什么嘛。”程君辞回想。

　　“是，是。”唐青连连道，“说者无心，只看听者如何意会了。”

　　程君辞各退一步：“那这样吧，我言行谨慎一点，你也别老挡不挡的。”

　　“成。”

　　今年冬天干冷，虽然腊月和正月各下过一场雪，但都很薄，这不是好迹象。雪不够厚，来年庄稼就容易收成不好，暖得过早，来年春天也已引发虫害和疫病。

　　女皇夏谨砚有意斋戒祈大雪，而在此之前，正月十九的前一天夜里，她召了内阁和司礼监两帮人到凤安宫议事。

　　上代内阁只留下从前的一位阁员，为首辅。十年来宦官当权，内阁几乎空置，也就是近几年女皇羽翼渐丰才跟着收回一些实权。

　　女皇一年前亲提了户部堂官杨安列席内阁，如今内阁也就是当今首辅和次辅二人。

　　阁中空乏，因而程君辞这众翰林学士也被叫上。

　　其实国之财政，腊月就议过一回，那时只有两位阁臣与司礼监的几人，能披红拨款的也都在年前批复下发完毕。

　　今日再议，是有些余账未清。

　　殿中很空，摆着左右两张长桌，左张置朱墨，右张置黑墨。

　　程君辞与几个翰林学士站在右侧桌坐着的首辅袁光身后，她昨日跟着核账熬了个大夜，现下还有些恍惚。

　　低着脑袋盯着大铜炉的当值太监们见开始议事便悄声雁行出门去，程君辞却像顶替了他们，也侧眼呆盯着炉子上的花纹。

　　夏谨砚端坐最远的殿中心上座，不发一言。这种时候皇帝往往无需亲自一一辩驳，只用在那听着琢磨，暗自审度两方孰有理、孰无理。

　　隔岸观火，多方制衡，向来是帝王之道。

　　宁山清和袁光你来我往几句妥帖的寒暄和问询，后又说到了兵部开支签了字、工部吏部未签字甚么的。

　　程君辞全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却不想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

　　“君辞，户部为何不在内阁的票拟上签字？你们有何难处，都说出来。”首辅袁光越过次辅，正转头看着她。

　　程君辞只好道：“大人。我们昨夜核查，工部与吏部超支太大，去岁税银与各部报来的账单两相抵后，亏空高达五百六十万三千余两……户部实难替圣上定夺。”

　　“另有一百万两银子的亏空记在兵部，经查却并未有此开支，就连这一百万也全是工部与吏部的超支！”次辅杨安兼户部尚书愤愤接话，昨夜便是他带着程君辞核对票拟。

　　夏谨砚面色无波，伸手拿起面前那张紫檀木案几上的账册翻看。

　　“六部开支都是内阁已拟好的票，拟票时你们户部堂官也在，现在却不按章办事，岂不是耽误朝廷？”袁光与其胞弟分别任礼部和工部堂官，此二人广有门生，去年部内的亏空多数是在他们自己手里花了出去。

　　女皇亲任杨安这清流为次辅，今日又叫了一群翰林学士一同观议，不知是要将袁首辅的势力拆解制衡，还是有意测一测这清流和其余翰林学士的政向。

　　“见过，不代表核实过。内阁的票拟昨天才交给户部，晚间我们找兵部一核实，才发现这笔开支有出入。”先前几句铺垫已有摩擦，杨安抽出一张内阁的票拟账单放在桌上：“阁老，票是拟好了，这个字我们却如何也签不下去！”

　　宁山清提声发问：“兵部超支，记在何处？”

　　程君辞下意识想要作答，却见宁山清把目光慢悠悠转落在杨安身上。

　　杨安抿唇道：“战船。二十艘，说是与倭寇作战用，兵部却从未见过一艘战船。”

　　夏谨砚把账册撂在桌面，磕出一声脆响，所有人不禁噤声。

　　宁山清顿了顿，继续问话：“这个事怎么说？”

　　袁光看了一眼杨安和程君辞，转头面向宁山清：“回司礼监的话，去年确有二十艘战船，耗资一百万两，原本是为兵部造了以备海上作战用。后为修宫中遭火灾的几个大殿运送木料调用了十艘，其余十艘暂时让宫中市舶司借用，这事应该向宫里有禀报。”

　　“有这回事吗？”宁山清望向下首几个司礼监秉笔，几个秉笔太监碰了一下目光。

　　“是有这么回事。”宁山清下首的何玉回答道，“当时市舶司是为运送丝绸、茶叶和瓷器出往西域，由于船只不够，借用了十艘。”

　　“如此。”宁山清道，“十艘是为了修宫里大殿运送木料，十艘是市舶司为给朝廷调运货物，这钱还是用在正途。现在大殿已修好，袁大人，你们工部把那十艘船还给兵部，市舶司那边也另造船，二十艘都还给兵部，这一百万两账在兵部也才得当。”

　　这不拆东墙补西墙么？程君辞皱了皱眉。

　　这账左扯右扯，最终都落在朝廷，落在宫里，也就是女皇头上。乍一听那么的名正言顺。而女皇又确实用度昂贵，也兴修了殿宇。追责工部，到最后难免打自己的脸。

　　方才拿着票拟的杨安僵在原地。

　　女皇嗯了一声。这便是同意了这一百万两的报账。

　　杨安不能再辩，勉强在票拟上签字。

　　“披红——！”

　　司礼监那边的秉笔太监立刻走到杨安案前，拿着票拟双手递给宁山清。宁山清垂眼，用朱笔批上“照准”二字。

　　“还有哪几张票拟未定？”肃然的声音响起，却是夏谨砚在说话。

　　“禀陛下，还有两笔修河公款。”杨安心中不平，“江浙两条河，年初报的分别是二百万两和一百万两，结账却是三百五十万两和二百万两，超支亏空二百五十万两！”

　　“修河多出的公款，河道衙门详细账目可查！而且河道监管的是宫里派去的中官，你们户部难道质疑朝廷也有私账么？”袁光道。

　　“还有呢？”夏谨砚只是继续问着杨安。

　　“另有一笔是宫里修大殿的木料货款。年初工部预算三百万两，这次结账高达六百万余两，亏空三百万余两。”

　　钱又落到宫中，该怎么算全靠皇帝定夺。一时间所有人都不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