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贵人 ...

  •   临近年关,宫中不奏事,翰林院除了跟着女皇作作诗写写字,也没什么事要做,程君辞落得清闲。

      腊八前一天女皇携王侯亲眷围场冬狩,更是没文官的份。程君辞休沐在腊八,在床上赖了半日。刚下过一遭薄雪,她怎么看怎么冷清,索性出了宫在京畿城里闲逛。

      古代的街道倒是挺有年味,程君辞左手举着糖画、糖葫芦,右手拎着几包炒货,腰上还挂着三两串挂饰,路过一间汤铺子时闻到了五谷香,便掉头回去在档口边寻摸了张椅子坐下,放下手里的东西在桌上。

      天边夕阳缓缓垂了一半,远方三百钲响。

      “阿伯,给我来碗腊八粥,来碟小菜,再……”

      “客官,实在对不住,小店该打烊了。”收拾着碗碟的老伯笑着躬腰,看样子是想闭店回家团聚。程君辞只好慢吞吞站起来,左右望去,一条街也稀稀落落地收着摊。

      老伯见到程君辞一身深衣佩鱼符,料想应该在朝廷供职,又道:“…大人若想喝碗腊八粥,可以去南莲寺,那处应供粥到戌时。”

      程君辞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一眼,看到隐约半座塔顶,想着也不大远,谢过了店家就往南莲寺去。

      好听点说是供粥,其实应该就是发善施粥给家中贫寒之人的。程君辞啃完了糖画,又把吃了一半的糖葫芦塞在纸兜子里,揣起冻红的手,寻思自己在京中无钱购置府邸,也没厨房开火做饭,可不就是该讨一碗过过腊八节的么?想通了这点,也步行走到了南莲寺门前。

      几个僧人正在墙头挂着灯,客堂空荡荡的,程君辞转了一圈,刚要往外问问扫洒僧人还有没有斋饭提供,便迎面撞上门口的小沙弥。

      程君辞忙双手合十,“小师父。”沙弥也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施主。”沙弥见太阳正下山,又回头往殿中张望一眼,拿不准这位常服打扮的官者是不是要来礼佛上香,犹豫着问道:“施主所求何事?”

      “无他,一碗腊八粥而已。”程君辞对这个语气神秘的小僧人有点摸不着头脑,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要上炷香问点事才算得当。

      小沙弥仿似松了一口气,“斋堂还有粥和素菜,您在此稍候。”

      这寺庙不大,程君辞在客堂门口晃荡,免不了往有人的地方看。远处殿阶落了层雪,殿内三座高大金佛像,上下点着暖黄的烛光,很是亮堂。伴着隐隐几阵梵音,佛像下几个蒲团,跪坐着两人,周围还站着黑压压四六个人和几个低着头的僧人。

      跪坐着的那两人一个显然是住持,另一个着深衣的半垂着脸,她看不清。

      那沙弥端着盘托往客堂来,程君辞也回身进了屋内。

      “客莫嫌茶饭清淡。”沙弥放下一碗粥一碟素丝。

      程君辞叫住了准备离开的沙弥,从钱袋里拿出一锭银子,“请收下,聊以支持你们这两日布施。”

      沙弥看着年纪也就十来岁的样子,收了香油钱,想着程君辞应当是个有佛心的善客,便也留下同她讲几句经。

      程君辞对什么心什么相的其实没什么兴趣,毕竟听都听不大懂。不过有人跟她说两句话也好打发时辰。

      程君辞喝下半碗烫粥,四肢百骸总算暖融了些。她下巴朝边上扬了扬,随口问:“那边是何人?看着好大阵仗,‘有所求’之人么?”

      京畿遍地是金光闪闪的达官显贵,却偏爱学诗人拿清雅的佛与道来装点自己,所以程君辞估计那是个对功名权势有欲求的,在此找住持答疑解惑。

      沙弥有些欲言又止,只道:“本国二百八十余寺庙与道观,这位贵人基本都去过。”

      这就佐证了程君辞的想法。

      “啊。”她接半句话,又闷头舀着粥,“心不太诚呀。”

      也读儒,也礼佛,也听道,混淆在一起,可不就是功利的求仙问道者。

      “病急乱投医。”沙弥叹气吐出这一句,见程君辞抬头,敛了敛神色,又道:“您有所不知。”

      程君辞抬了抬眉毛,愿闻其详。

      “您方才若是想进去拜一拜,怕是有所不便,若无意冲撞了,往后就得阻挠缠身好一阵子,就是这样矜贵的人物——此人深受梦魇浸扰,执郁压得外厉中虚。虽说香火钱给得大方,但来了本寺除了听诲安神就也只咨问甚么‘还魂’之说,实是难解其惑。”

      看沙弥的表情,恐怕不是难解其惑,而是有些不堪其扰了。

      人之欲求,如执炬逆风烧手。其病结也只不过在那执炬不放的手罢了,实在难为这些空门人能劝解出什么花来。

      “有什么放不下的,”程君辞夹了两口素丝,搁了筷子。又吃完了碗里的粥,放下瓷勺,搓搓手站起身来,“看我这不就放下了吗?”

      不过下一秒她眼角余光又扫到桌上刚刚在市上买的那些物件,欸了一声,急忙伸手去拿,引得沙弥眯眼默笑。

      天光几乎全降了下去,橙红泛着点乌。程君辞刚被沙弥送着走出寺门两步,迎面又走来一队人,簇拥着一乘青皮轿子。她这回没有直撞上去,而是同沙弥一起站在一侧低头避了避。

      当先走在前面的一人,锦衣配刀,披深蓝斗篷,黑靴掠过她身前,后边抬轿的四人也跟着踏入寺内。等人都走远去了,程君辞就要转身离开。

      踩雪的冷声掉了个弯,一股风掀在面上,那绣着繁复花纹的锦衣忽又晃了回来,“……程大人?”

      程君辞这才定睛看去,一顶轻纱三山冠,面白无须,看着年轻,嗓音却尖而略沙,是个净军。

      “你……”她有些意外,囫囵点了点头,“你好。”

      来人拢手站定她面前,面皮抬了抬,似笑非笑,“中京净军右都统,陈瞭。”

      “户部郎中兼翰林学士,程君辞。”程君辞照葫芦画瓢。

      文官向来和宦官不对付。按理来说宦官至少应当向六部官员作揖行礼,不过如今宦官一派只手遮天的情势,程君辞刚才侧身回避竟然也只能算应当。

      “久仰。”陈瞭狭长的眼皮下沉黑的眼珠只是平视着程君辞,她却觉得已经被上下打量了个遍。

      陈瞭似乎还想说什么,观见那边殿内住持已经起身送客,便快步向寺内去,匆忙却从容,这就是把她撂这了。

      程君辞也侧脸朝里面望了一眼,萧索的院里白茫茫的雪盖反着些冷色的微亮,两个火者搀架着蟒纹玄袍之人,另有一人给他盖上镶毛领的长斗篷。

      那人似乎是方才久跪,又或是体弱,总之站不太利索,间或轻咳一二声。陈瞭左右一拂衣袖上的残雪,上前递上左臂供他搭扶,右手小心撩开轿帘,就要迎着那人躬身上轿。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规整压在官帽下的那张脸,雪白而窄,鼻梁细挺,唇无血色,稍显乏力。一双被眼睫盖住的凤眼微微上挑,不知是否沉沉往她这落了一瞥。

      虽说全然褪去了稚涩,套上层凌厉的壳子,五官却没大变的,这不是宁山清又是谁。

      程君辞闭紧了唇,踏步离去。

      今时不同往日,上回她长公主的身份顶在那儿,对着个无依无靠的监丞示好关照,可以说游刃有余、信手拈来。十年过去,那人反倒让她觉得颇有威压了。

      萧渲第二日辰时上值就看程君辞还窝在屋子里闷着,兀自把她拎去待诏居,两人煮着茶闲读些书。

      “看你昨天出宫回来就像蔫儿了似的,怎么,是想家了?”萧渲一边说一边掀纸页,火炉毕剥声和粗纸摩擦的声音在蒙蒙的清晨里让人心生安定。

      见人家递好了话头在寒暄,程君辞“嗐”了一声,顺坡下驴,摇头晃脑道:“过了腊八就是年,每逢佳节倍思亲呐。”

      其实程君辞连现在这个身份家族同辈里有几个人都不知道。

      闲话着也顺便脑海里打开系统查看资料:寒门贵子,老家的兄弟姊妹不是在做些小生意就是还很年幼。关系栏里也就几个同僚,可以说背景比脸都干净。

      也好,孤身一人,做事方便,不会太受制于各方势力。

      她在现代也差不多,有关系尚可的父母、三两个好朋友、能糊口的工作,一人独居,乐得轻松。

      其实一本书按流程过完,现实中不过大醉一场的时间,像做了场梦之后回到现实,所以程君辞很有职业精神地不会分神思念现实中的亲人。

      “乐景中常见哀情,谁也躲不了,咱们只管做好分内事就是给家中添福。”萧渲也有些沉默,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是。”程君辞笑笑,把装着炒货和果脯的油纸打开,推到萧渲手边,又抬手斟茶,“远方有人可念是好事,近处有人作陪也是幸事。”

      这句话倒是真,程君辞珍视朋友。

      “得空递些书信、物件回去罢,家中人必定也想着你呢。”萧渲吃了把果仁,文人做派地咿呀轻叹两句,便就抛却脑后,开始啜茶细看起闲书来。

      其实对于有没有人思念她这件事,程君辞一向无可无不可,整个人带着点淡然。她在许多事上很随性,不强求也不推拒。

      程君辞眼珠子落回纸页上。

      不知道是不是还没醒透,手里的书翻了一页,又翻回过去,如此反复,一张纸半段话都没读进去,就这么走着神。

      她不知道为什么,反复想到昨天傍晚所见那个,明明中京内外有活阎王名声的人。

      层层叠叠的黑袍下面容苍白,那清瘦的模样看着距大厦将倾也没几年光景。

      程君辞心里一直都明白,书里的缘分悸动、轰轰烈烈,皆是顶着身份下人物们的必然发展,不是她的人生。而所遇见的角色们,过了她插入其中的这段搓磨,总归也会忘却前事,过好他们自己被书写过的光亮坦途的生活。

      ……可宁山清现在,怎么好像过得不大好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