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銮》九簋

31、细细计较

　　福康安离京，和珅便整日不是留值养心殿，就是宿在侍卫房，亦是寸步不离紫禁城，他当然要待在皇帝身边，以便随时能洞察云贵的一切。
　　乾隆帝对于和珅的举动也是喜闻乐见，日日有这样的人陪着，批阅折子，又有“红袖添香”在侧，满宫里都能感受到皇帝愉悦的神绪。
　　养心殿内，尚书房总师傅纪昀于暖阁上同乾隆爷回禀各皇子的学业，说之十五阿哥时赞不绝口，皇帝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他的这个儿子，是能干些实事的，“纪昀啊，永琰如今得这般精进，功皆在卿身。”
　　纪昀躬身，诚惶诚恐道：“实乃十五阿哥天资尔，与臣无甚关系。”
　　乾隆帝高兴的大笑，“卿过谦了。”
　　直到纪昀离去，和珅都只像个隐身人一般，静静的站在皇帝身侧伺候笔墨，虽说素日皆如此，但今日尤为安静，乾隆帝转头看他，将朱笔轻轻放在和珅手中，才开口道：“今日朕的和卿怎地悄然无声了？”
　　和珅双手盛托着朱笔，一点也不在笔头上的朱砂侵染掌心，低声道：“奴才跟着皇上日子久了，心就越静，只是心静，皇上便觉得奴才无声了。”
　　漂亮话谁都会说，要说的不动声色，说的独一无二，这世间只恐唯和珅能独占鳌头了。
　　乾隆帝听着开心，又见和珅掌心染红，竟掏出黄绢帕，托着他的手细细的擦拭，这动作太过亲密，和珅忙双膝跪地，头压的低低的，“奴才手心污浊，实不能轻贱了皇上的帕子，奴才自个儿去净手就好。”
　　乾隆帝笑笑，执意拉起和珅的手，依旧轻轻擦拭，并将染红的黄绢揉在他的掌心，“这玩意儿朕送你了，平素给你擦擦手，哪有什么轻不轻贱的，动不动就跪，也不嫌自个儿膝盖疼，平身。”
　　御制之物，哪怕是小到一方帕子，那上头也绣着龙，染着明黄呢，即便要赐给臣下，那也该在家供于佛龛之上，可皇帝轻飘飘的话，寓意明显的很，和珅抬头看上去，皇帝的眼中，分明印着自己的脸。
　　他双手托着帕子，高悬头顶，自己的额头则重重的磕在地，鲜亮的嗓音答道：“奴才谢皇上赏赐，只是皇上御赐之物皆有御用之印，奴才实不能犯大不敬，造次于隆恩，唯有供奉祖宗祠堂，日日上香敬着，恭敬圣上与日月同辉。”
　　显然和珅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乾隆帝也只轻笑，一把抄起他的臂膀，“你的恩赏今后大着呢，动辄行大礼叩谢，倒是显得朕苛待卿了。”
　　和珅起身，“史书案册，有迹可循，皇上乃圣德明君，功迹可比三皇尧舜，更莫提苛待二字了，只说今次云贵之事，皇上忧心民众，才有决断严惩空亏之案。”
　　听的和珅提起铜厂一事，乾隆帝也有所思，李侍尧终是辜负皇恩，可也不能说新上任的云贵总督索若木特意专挑纰漏处，乃故意针对，“说来，康儿已离京数日，也不知到了何地，一路奔波，人手也不济，不过朕相信这孩子定能办好此事。”
　　和珅点头应和，并未出声，可乾隆帝却高声与暖阁外守着的李玉喊道：“去把永琰给朕叫过来。”
　　李玉在帘外应声，“嗻，奴才这就去请十五阿哥。”
　　永琰来时，一身霜色，于凌寒中格格不入，“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乾隆帝见他这般装束，一侧颈与和珅说道：“到底是年轻人，特别不怕冷些，”又转头看向永琰，“穿的这样单薄，仔细身子受不住。”
　　永琰笑着抬手挠头，道：“额娘也这样同儿臣说的，可儿臣觉得穿的薄些，可利于专心，儿臣每每嗜睡皆是因为床榻褥子松暖，夜间歇下方还好，可白日里，儿臣需读书，若太暖和里，儿臣又要昏昏欲睡，实与学业有害，倒不如衣衫薄些，精进学业。”
　　“原是这个道理。”
　　永琰又笑了，“回皇阿玛的话，儿臣的都是歪理，儿臣自个儿心志不坚，只能用此法坚韧心性了。”
　　乾隆帝挪了挪龙案上，永琰所作几篇策论，抬眼看永琰的面色，此子面色如常，一丝慌张也无，“倒是镇定。”
　　“儿臣方才刚进来便瞧见了，儿臣的策论，纪师傅也是夸赞过的，如今在皇阿玛这里，想来也是纪师傅呈上，纪师傅定然也是挑了好话说与皇阿玛听的，儿臣当然镇定。”
　　一番话说的不偏不倚，虽含小小傲娇之态，可这行径放在皇帝眼中，就是纯真，世人被夸，哪有不开心反而自谦自损的，旁人若如永琰这般，就是狂妄，可偏生此子自永璇一事后本就被乾隆帝高看些，如今这样流露的“纯真”，那么在皇帝眼中就更特别些。
　　“你啊，说起话来还是一样的孩子气，今后临朝，也是这般？”
　　永琰兴奋的竟顾不得规矩，雀跃的向前隔着龙案，与乾隆帝说道：“皇阿玛的意思是要儿臣入朝听政吗？”
　　乾隆帝故意偏头，低沉了嗓子，道：“怎地，不想？”
　　永琰摇头，“回皇阿玛的话，不是不想，只是有些累，但能替皇阿玛分忧，儿臣不怕累。”
　　乾隆点了下永琰的额头，“这话不老实，累？方才高兴的忘了身份，都要窜到朕跟前儿来了。”
　　永琰抬手揉过额间，憨笑道：“回皇阿玛的话，儿臣高兴，可又担心自个儿辜负皇阿玛厚望，不过，儿臣一定竭尽全力，不会叫皇阿玛失望的。”
　　和珅冷眼旁观，好一幅父慈子孝的感天动地，外人不知的，可是一派温馨祥和呢，和珅也只能在心里鄙夷。
　　偏也巧了，永琰告退之时，后宫娘娘来给皇帝送了滋补药膳，后妃前来，和珅一个外臣便也不好随侍左右了，也行礼跪安，刚跨出养心殿外，却见永琰端正的站着，嘴角含笑，才将那种少年人的稚嫩陡然不见，整个人从发丝里都散着深谋远虑。
　　和珅上前行礼，“给十五阿哥请安！”
　　永琰拘着笑，扬了扬手，“和副都统同安，此间要去何处啊？”
　　“回十五阿哥的话，臣要去侍卫房。”
　　永琰却摇起头，“和副都统如今身份待在侍卫房略有不妥吧，与你待在一处，你叫底下人如何自处啊？”
　　和珅也笑了，微弯腰道：“十五阿哥所言甚是，十五阿哥天潢贵胄，与臣在此处畅谈，您叫臣如何自处呢？臣还有公务在身，告退。”说罢，依旧恭敬跪安，转身阔步而去。
　　永琰摸着自己的下巴，看着远处的身影，意犹未尽，“带刺儿的，够野，也难怪福康安会痴迷。”
　　和珅并未如之前一般，转头出了宫门，往驴肉胡同而去，刘全瞧着他不苟言笑，连着与玄青逗耍，也不见欢愉，于是在他身后，唉声叹气起来，果然此举引得和珅侧目，“怎地了？”
　　刘全忙堆叠笑脸，道：“我家大爷不畅快了，不过幸得二爷在官学里，不然奴才还见不到我家大爷惆怅呢，奴才就想呐，奴才替您将怨气叹出来，那么爷心中便不会郁结了，爷，您说，奴才的法子好是不好？”
　　和珅倒是真被刘全这谄媚样逗笑了，连狼崽子玄青亦有感受，昂着脑袋不停的蹭着他的掌心。
　　见他家主子笑了，刘全更是得意了，遂弯下身子，说道：“三爷离京这些日子，您将自个儿困在公务里不得空闲，除了二爷休沐，难见大爷展颜，奴才知道您想富察三爷了，不止您想，奴才一个下人，都有些想三爷了，莫说您与三爷这般好，何时也不见您二人分离这些日子呢，只是啊，怪奴才多嘴一句，您再怎么地，也要顾着自个儿身子呀，不过七八日的光景，您瞧瞧，你都瘦一圈儿了，您心疼心疼自个儿。”
　　和珅啐了他一口，轻笑道：“多嘴，哪里就瘦一圈儿了，碎嘴子，备些吃食，有些饿了。”
　　刘全眯眼笑的开心，“好嘞，厨房里常备着大爷爱吃的酥酪，奴才给您去拿。”
　　和珅一有心事，旁人不知的，可自小跟着他的刘全又怎能看不出来，特意化了糖块儿，浇在酥酪上，小心的端上，又不在和珅跟前儿碍眼，自觉退到厅外头去，留他一人思忖。
　　和珅一边细细吃着酥酪，一边计较，皇城里，那两位天家父子，该如何，乾隆帝的心思已经溢于言表了，可现在还不是他与福康安下手的时机，他们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要权还不够，如何能在这吃人的紫禁城混下去，又如何能一举成事，无一不叫和珅心忧。
　　只是若要周旋其中，哄的皇帝放权，着实不难，难的是从此狐媚之名落在身上，人言可畏，即便和珅与福康安对彼此坚定不移，到底闲言碎语，日后滋生嫌隙都算轻的，可见，和珅从来不曾放下前世的种种，他与福康安不得善终，说到底便是二人相互猜疑，本性如此，即便重来，逃不开的是宿命。
　　咽下最后一口酥酪，和珅轻轻放下汤匙，心中已有丘壑，却听得刘全高声，“大爷，奇蓁到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大家，写写就有点剑走偏锋了，说了不写虐的，但是到底还是有点，虽然吧，是狗血，但是吧，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