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鸾如寄》横生梦

6、嗔痴

　　季晴曛居高临下，目光里是浓烈的厌恶。燕鹤梦慢慢抬眼，迎住她的眼睛。
　　“——你的命，与别人何干？别人的命，又能阻碍陛下你分毫？”他说，“倘使一切终有定数，人生人死都没有意义。陛下，你还在在意什么呢？”

　　季晴曛嗤笑：“你想借此劝我放过你？燕琛，燕老将军驰骋疆场多年，在他死前，没有叮嘱你哪怕一句吗？刀剑无眼，白刃相搏间只有流的血是真实的。那个时候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生和死仅隔一寸。没有谁会放过谁。沙场亦然，官场亦然。”
　　她在殿中踱步：“旻京藏了太多冷酷。只是因为你出身高贵，自然无法理解旁人的痛楚。你说得对，各人的伤疤只有自己才明白。可是血一日流不尽，人一日死不掉，仇恨就会滋长得越发疯狂。善良是太迟的东西，恶鬼眼里容不下，既然天地不仁，那只能向世人高举屠刀。你懂吗？你不懂。”

　　燕鹤梦说：“不懂的是陛下。我知道一味劝你没有结果——”
　　季晴曛打断他：“那就不必再说。”

　　燕鹤梦怔住，最终没忍住：“当年初见，你说你喜欢落枫，因为它红得秾丽，是世间难得一见好颜色。可只有秋风萧瑟里，才染出那样的色泽。人生一梦，叶落一秋，故人旧事你何必执着？你已经登临世间至高，看到的远比旁人多，享有的也远比旁人多。我并不是为自己求生，只是陛下，你该收手了。”

　　季晴曛冷下声音：“燕琛，你太天真。你如今委身后宫，就不该再过问前朝之事。”
　　她满意地看见燕鹤梦脸色一白。

　　“你我都很清楚，谁也没办法改变谁。”她近似安慰，言语间都是嘲讽，“好好歇息吧，侍君。”

　　季晴曛转身离去，宁云很快进来收拾了东西。
　　她不敢抬眼看燕鹤梦的神色，唯诺说：“侍君，有什么吩咐吗？”
　　燕鹤梦仍在怔仲出神，闻言身子微晃，说：“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日过后，季晴曛很久都没有去撷芳宫。
　　偶尔，她会去珍玉宫看望李旬光，告诉他一些李家近况，也会耐着性子听他说李盈雪的故事。
　　李旬光与李盈雪完全不同。他身为家中幼子，自小被精心照料，入宫也是迫不得已。他性子本有些跋扈骄矜，在季晴曛去过第一次以后，忽然一改往日，变得安静温顺。

　　李盈雪在御书房同季晴曛说话，提到这事，她乐不可支：“这家伙从来不肯低头，终究在陛下这里吃瘪了。”
　　“他以为朕拿你作威胁。”季晴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忽然想到什么，“李大人什么时候过寿？”

　　李盈雪望着她：“不多时，就在五日后。寿宴办完，家君就要携家回浔州了。”
　　季晴曛沉思片刻，没有注意她的目光。
　　良久，她叹口气：“好啊。届时，朕会遣人送来贺礼的。”

　　李盈雪说：“陛下爱重，是李家的福气。”
　　“朕是爱重你，”季晴曛轻笑，“过些时日，朕会为你安排个官职。”
　　李盈雪惊喜道：“陛下，这……”

　　“大令朝没有那些繁文缛节，多年前不是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季晴曛说，“朕如今登基，会着手提拔一些官家小姐。你在朝外，可以替朕留心。”
　　李盈雪笑起来：“陛下的吩咐，臣女谨记在心。”

　　言罢，她探究似的问：“陛下恕臣女多嘴，只是如今，后宫中的几位……”
　　季晴曛淡漠说：“要么性子太烈，要么骨头太软。当然，朕没有挑剔你弟弟的意思。”
　　她抬手止住李盈雪的话头，说：“盈雪，不必关心这些。”

　　李盈雪离开御书房。天渐渐暖和起来。她今日着了一身云水蓝的罗裙，鬓边珠花摇动，似要引来蝴蝶。
　　她站在阶前，心不在焉。
　　“李小姐要出宫么？”静妧快步走来。
　　李盈雪回首见到来人，忙收拾神色，笑着说：“……是啊。”

　　静妧温和说：“小姐下次来，恐怕是很久以后了。陛下让奴婢来送一送小姐。”
　　李盈雪闻言欣喜：“不劳烦静妧姑娘了。”

　　看着她远去的身影，静妧蹙了眉，在心里为她叹息。

　　她正欲回去，却不防余光扫到一道身影。
　　静妧有些惊讶，走下阶，问：“苏侍君怎么来了？”

　　苏絮有些腼腆，低头局促说：“臣自入宫来无事可做，新学了一手厨艺，如今小有所成，便想着送给陛下尝尝。”
　　静妧接过他手中的食盒，善解人意地说：“侍君稍等，奴婢进去通传一声。”

　　“苏林知道他儿子有志做御厨吗？”季晴曛同样有些惊讶，她将苏絮一晾就是好几个月，几乎都要忘了。
　　她摆摆手：“让他进来。”
　　苏絮慢慢走进季晴曛平常歇息的内室，也不敢四处张望，只是垂着衣袖、空着手，一副无措模样。
　　季晴曛端详着他：“怎么不坐？”
　　他忙点头应是，环顾四周，只得在季晴曛身边坐下，二人相隔一方小几。食盒就搁在上面。
　　季晴曛却没有打开的意思，而是话语随意，先问他别的事情：“朕从前见过你吗？”

　　苏絮凝眸，盯着桌角，说：“见过的。”

　　季晴曛想了想，记忆有些模糊，不禁好奇：“在哪？”
　　苏絮动了动唇，声音却发不出来。
　　半晌，他才艰难地说：“书院……景山书院。”

　　季晴曛没有动容的痕迹，她依旧神情冷漠，仿佛只是得闲，同他说话消遣一二。她说：“这样。朕倒是有些不记得了。”
　　苏絮说：“臣记得就好。”

　　季晴曛好奇地问：“你入宫是令尊不得已而为，你恨朕吗？”
　　苏絮说：“……是臣一力强求。”

　　季晴曛终于仔细地注视他，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她眸光微动，说：“真是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