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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人意 ...

  •   仆从们远远跟在后头,小径上落枫堆叠,零零碎碎,遗落大片红色。
      季晴曛的裙摆掠过,她低头看,问:“燕公子也喜欢枫叶吗?”

      燕琛说:“不喜欢。”

      季晴曛抬眼:“为何?”
      “枫叶将红,年岁渐尽。”燕琛认真说,“我……不太喜欢这种穷途末路的感觉,仿佛生到了末尾,才换来这样惊心动魄的浓烈。”
      季晴曛笑了笑:“瞧不出,公子是这般人。”

      她转了口气:“我还觉着,公子许是早窥因果,勘破俗尘,翩然世外的人物。”
      “是么?”燕琛温润地笑笑,发丝轻扬,绕过他如玉面容,映在他澄如春水的眼底,“我有一句最喜欢的词……‘君不见长松卧壑困风霜,时来屹立扶明堂‘。”
      季晴曛说:“公子之志,我已明白。”

      小径蜿蜒,曲折到了尽头。燕琛顿步,侧头看着她,日光透过林间缝隙,细碎落在他脸上。他问:“小姐还没有告诉我,名唤为何?”

      季晴曛说:“……晴曛。”

      “皇妹!”
      她倏忽转身,迎见太子欣喜的神色。他快步走过来,牵起季晴曛的衣袖,有些责备地说:“怎的落后这么多?险些教皇兄担忧!”
      季晴曛淡淡说:“偶遇燕公子,倾盖如故,相谈甚欢。”

      季承昭见状,不着痕迹地撤了手,转向燕琛,笑说:“原来是你将皇妹绊住了。也罢,倒是省去了本宫引荐的功夫。”
      燕琛有些惊讶,收拾了神情,对季晴曛郑重一礼:“不知是五公主殿下,还未见礼。”

      季晴曛忙说:“不必。”
      她扶着侍女的手,神色黯淡只是一瞬之间。她再抬眼,已是温婉,说:“走吧。”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
      季晴曛听着,喃喃:“风为何也?”
      ——时也,命也,运也?
      仿佛那一夜惊雷,霹雳从天穹之上划开无数裂隙,天光似乎要从那一线之间倾泻,又转瞬归于寂暗。那短暂的电光照亮了四边宫墙,朱红的颜色像人死后指尖淌出的血。长长宫道被雨水冲刷得干净,所有狼狈、肮脏与污浊都消失在流淌的水中。

      命运的动静就是这样浩大,张牙舞爪地,似乎能撕碎一切,到头来湮于浮云滚滚,那一夜天昏地暗都是幻觉。
      但人的逝去无法忽视。她匍匐在冷宫门前,手指徒劳地在朱漆门上留下一道道血痕。雨声席卷一切,逐渐地掩盖呼吸声。
      母妃死在那个夜晚。风带走她的体温。人死后要去往地下,而非天上,所以季晴曛没有烧纸,她心如死灰,宫门却迟来地打开。
      说到底都是不自由,生也锁在这,死也囚在这,她割下自己一缕发丝,藏在母妃冰冷的指缝间。黄泉一路,冥界幽冷,火光只能映亮活人的眼睛。

      季晴曛遥遥一拜,日光从浓云背后照过来,却显得那么单薄,连寒意都无法驱散。
      此后她不再相信命数一说,都是蝼蚁贱命,昏昏沉沉苟活在世上,连死后去往何处也不清晰。她扯断佛珠,冷眼看冷宫大门在身后合上,连自己都不禁嗤笑。
      母妃不入妃陵,也许连坟冢都没有。季晴曛途径旭方殿,遥遥望见那高不可攀的帝王位,真龙蜷伏在脚垫之下,大柱上金玉之光晃眼,冰冷又威严。

      她那时候就想,总有一日,龙的眼瞳也会失去光泽,而她将亲手将其剜下,留一颗供奉在母妃坟前。万事万物,终归黄土一抔,尘烟一卷。

      太子亲自领她到皇后的宫中去,言辞间多有恳切关怀。
      季晴曛只是望着他,颇有怜悯地叫道,皇兄啊。

      太子一怔,罕见地有些羞赧,他别过头,有些局促地说,此后,你就是我的妹妹了。
      她只是笑,问,什么时候能见到母后?

      季承昭停下脚步,仰头看着牌匾,说,现在就可以。

      那日过后,她再度成为五公主,锦衣玉食、皇恩眷宠。皇后与太子的庇护让她安然度日,她不动声色,一步一步除掉其余人。
      季晴曛说,皇兄,我要助你登基。

      已身着帝王华服的季承昭像是第一次看清她,难过又遗憾地摇头,说,皇妹,我从未要求过你什么,我早已是太子之位,旁人如何撼动一二?死去的那些人……

      季晴曛微笑着说,皇兄,你有三次险些丧命,是我相护。帝王之家,自相残杀有什么难得?活下来的人,从来都不靠懦弱。

      季承昭抬手蒙住自己的眼睛,痛苦地说,可三皇妹呢?她一介公主,如何威胁得到我?皇妹,你太心狠,让我不敢承认。

      季晴曛这次没有回答他,她只是最后深深望了季承昭一眼,决绝转身,离开旭方殿。
      季承昭说得不错,三公主确实威胁不到他。
      季晴曛在心底轻松地笑起来——可是,却威胁得到我。

      那天日光正盛,不见白云遮蔽,日后的一切仿佛光明。
      但她仍旧记得当年惊雷,母妃含泪望着窗外,殿内炭火已熄。她一身素白,形容憔悴,眼角仍带泪,斑驳脂粉。
      季晴曛没有流泪,轻声问:“您是一定要离开儿臣了吗?”
      母妃说:“我还在等着他来。”
      季晴曛说:“他怎么会来?”

      母妃说:“他不会来,所以,我也要走了。”
      她转回目光,迟钝得仿若暮年,她眼瞳早已浑浊,一时间看不清是欣喜还是难过。母妃低下头,看着季晴曛,爱怜地说:“晴曛,你要……活下去,爬上去。”
      季晴曛说:“您自己都不相信。”

      “相不相信的……”母妃叹气,“总是要这样子的。曾经我想,下辈子不要做人了,就做宫门前一株落花,也比锁在这里快活。眼下真的到了最后时刻,我却只想再好好看一看,看一看你,也再看一看宫墙之外,故乡的碧水云天。”
      “落花是瞧不见那样的光景的……果然还得做人呐。”她笑起来,拍一拍季晴曛的手,“做人就要活下去,就要爬上去,为娘的太自私,把愿景都留给了你。”

      季晴曛说:“我好恨您啊。”
      “恨也要活下去,不是吗?”母妃说,“囚困十年,我睁眼闭眼都是梦魇,你以为娘靠什么活着?爱吗?那是死到临头才会惦念的东西,太稀罕。”
      季晴曛轻声说:“走吧,别留在这里,实在伤心。”

      母妃说:“好想再看看你……”
      季晴曛站起来,面容冷漠,她说:“我去叫人来。”

      母妃笑着:“徒劳呀。”
      季晴曛站在阴影里,回眸望,终于流泪:“你狠心,我不忍心。”

      雨开始下,火光就一点一点熄灭下去。残破屋窗,不时有风声相扰。
      季晴曛淋在雨里,叩了一夜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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