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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难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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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话说得温柔,好像带着些遗憾终究圆满的知足。
燕鹤梦却好似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趣闻,猛地坐起,含恨质问她:“没有分别?陛下,这句话——你自己信不信?”
季晴曛说:“朕自己说的,朕为什么不信?”
她居高临下,目光里玩味夹杂轻蔑:“朕凭什么不信?”
燕鹤梦大笑起来:“陛下亲手杀掉那么多人,如今再杀掉一个微臣,也不是什么难事,陛下又为什么、凭什么不动手?”
季晴曛见他失态,也不再伪装,她站起来,冷酷地说:“死是太轻易的事,活着才最艰难。朕要你吃点苦头,为你,也为朕的皇兄。”
她逼近他,素白纤长的手指抚上了他的脸,感受他的颤抖,触到眼尾因激动泛起的红。她说:“燕鹤梦,忠哪个君不是忠?你太愚钝。”
燕鹤梦被迫仰头看她:“陛下又怎么会懂得?”
季晴曛冷笑:“朕不懂什么?不懂你与皇兄君臣相知,鱼水两遇?不懂你们年少同窗,斡旋进退,死生一体?东宫伴读,太子亲信,这样感天动地的知遇之恩,朕不懂,是不是?”
季晴曛续道:“还是不懂燕大人的志向?‘鹤梦‘、‘鹤梦‘,世间最不可求的便是扬州鹤。何况一梦黄粱、物是人非?”
她再三诘问,燕鹤梦只是自嘲:“陛下与微臣,早已是两路之人。”
季晴曛放缓了语气,轻声询问:“书院的那些年……”
燕鹤梦却忽然打断她:“陛下还有什么资格再提?”
季晴曛蹙眉:“朕一直很是费解,父皇驾崩后,你与朕断了联络,疏远至今,其实想想也很简单,若朕只是一位公主,久居深宫,不扰朝政,天真、愚笨得只需出嫁,作那棋盘之上一枚子,你就会毫无怨念、甚至满心欣喜。”
“很可惜,”她笑起来,“朕从来从来,就不是纯善之人。”
燕鹤梦像是终于溃防,哑声说:“旧事重提有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吗?”季晴曛似是好奇,去看他的神色,“燕鹤梦,你我也曾年少绮梦、两心相许。你有一点怀念吗?还是在追悔早在那时,就该提醒皇兄,对我下手?”
燕鹤梦露出一点痛楚:“都不重要了。”
“你在对谁说?嗯?”季晴曛眼底浮现狠色,“要娶朕的是谁?对朕说此生不负的是谁?你在朕与皇兄之间,选择了你的伟业。儿女情长难抵鸿鹄志向,是这样吗?那你告诉朕,什么才是重要的?”
殿内寂静。
那点烛火摇曳一下,仿佛被两人的言语狠绝一惊。不知何处夜风浸透,将那薄纱帘幕轻吹,流苏晃荡,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燕鹤梦说:“陛下,放过我,可以吗?”
季晴曛说:“不可以。”
她不再要求三两答案,神色重归从容,好整以暇地说:“用膳吧。”
燕鹤梦没有再抗拒。挣扎、质问、心如死灰都是徒劳,季晴曛说得对,活着才是最艰难的事,傲骨要一寸一寸崩裂,那声响才最动人。
榻前备了衣物,他面无表情地换上,接着踩下地,眼前一花,险些不稳。
真是狼狈。
“我扶着你吧。”季晴曛说,也不去看他神色,径直将他手臂搭在自己的上,温声软语,“燕大人觉着,撷芳宫可还顺心?”
燕鹤梦疲惫地说:“很好,太好。”
二人走到桌旁,各自落座,她眉眼骄矜,明丽灼人,而他形容不整,颓靡难振。
“这是我搬入冷宫前的住所。”季晴曛说,“你要更感恩戴德一点。”
燕鹤梦只问:“齐汝方如今如何?”
“原来燕大人知道是谁泄的密。”季晴曛眉梢一扬,“齐爱卿自然是过得很好的。今日早朝,还很是忧心你呢。”
他一哂:“到头来,谁都看不清。”
季晴曛为他夹了一筷子菜,柔声说:“还是有人对你忠心的。”
燕鹤梦却不可置信般盯着她:“你——”
季晴曛随意地说:“是啊,荇州人杰地灵,不仅人忠心,军也忠心。”
他笑起来:“陛下,你真是太聪明了。”
“不敢。”季晴曛说,“豢养私兵,你猜猜荇州州抚,会是什么下场?”
燕鹤梦说:“荇州从未有谋逆之意。”
季晴曛说:“他们没有,你也没有吗?”
燕鹤梦看着她:“陛下信吗?”
季晴曛姿态优雅,打趣般说:“燕大人还不了解我吗?”
燕鹤梦说:“左右陛下心中已定,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听闻苏林的儿子也在宫中,微臣早就明白,陛下睚眦必报,不会放过任何人。”
季晴曛说:“我如今不称‘朕‘,便是还念旧情。燕大人,你未免把帝王想得太冷情了。”
暖色的光照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眼睫在面容上投下阴影,盖住了分别的晦暗与清明。一顿晚膳相对无言,如若抛却前尘旧事,此时此刻,倒仿若相敬如宾。
“你该怨皇兄。”季晴曛说,“当年是他向父皇求情,卑贱如我,才有入书院、争社稷的时机。”
“也是因为他,不然我不会遇见你。”
她眯起眼,一瞬间显得散漫,只是口吻伤怀,好像真的失意。
燕鹤梦无言许久,眼角不慎淌泪一滴,他看着眼前雍容的女子,像是询问旧年,无知无觉:“倘使不相遇?”
十年一梦老光阴。当时月白风清,而今沉疴难返、忧患凋零。
飞雪如昨,天地素白。旻京的冬天总是漫长,一冷就冷好多年。彼时年少,青梅相折,竹马相忆。只是一朝浮云易改,遮掩人间故人旧面。
季晴曛垂眸:“燕琛,你想通了么?”
燕鹤梦从前有“松姿鹤骨”之称,旁人说他朗然如月,光采照人,又如玉山上行。他少时为东宫伴读,与太子关系极密,早有入仕建功之意。书中春秋遍历,才华满腹,志气一腔,因着此般,书院的陈大学士很是喜爱他。
大学士曾问:“如若山河衰敝,大厦将倾,何故?”
燕鹤梦说:“臣未尽清,君未尽明。”
大学士问:“何如?”
燕鹤梦说:“鹤梦足矣。”
年少骄矜,潇潇而立。
而季晴曛那时,母妃新丧,皇后将她过继膝下,太子因此也宠爱她,无论何时何方,总记挂皇妹。
她刚去书院那天,是深秋萧瑟。
书院建在景山,枫红一片。落叶纷卷,道上马蹄声碎,车辙滚滚。
季晴曛却执意要侍从停了马车,牵起裙角,弯腰拾了一片落下的枫叶,那凄艳如血的红,泼墨般溅在眼底,烧成令人泪流的痛。
“枫叶惊秋,鲜有人爱。”
她惊诧回头,只见深浅掩映下,青衣白袍、清隽如松的人。他生得清雅,温煦端方,骤然搭话,又觉失礼,歉道:“在下姓燕,名琛。从前不曾见过有人拾捡落枫,一时好奇。”
季晴曛弯了弯眉眼,说:“是呀。枫叶爱秋,故作颜色。本宫……我只觉得这颜色很好,不似别的花,总觉寡淡无味,连霜也经不得。”
燕琛主动走近几步,说:“小姐是新来书院么?”
季晴曛答道:“我同我兄长一块来。”
燕琛说:“前头路就窄了,马车不好走。书院不远,在下愿意为小姐引路。”
季晴曛笑得温良:“劳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