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慵梦》林子深处有神仙

1、第一章大婚

　　一条大红金丝双层广绫宽袖被展得笔直，雪瓷细指葇荑如兰，从袖中穿出。指上戴着与凤冠头面一套的绞丝宝石指环。
　　纤细皓腕上戴着汉白玉绞丝螺旋镂空缠金腕阑，略显晃荡。外露凝肤白的夺目。
　　满金的珍珠凤冠头面，双孔雀云海璎珞霞帔。一袭流光溢彩裙尾长摆拖曳及地三尺许，金丝盘边，萦醉纱做绯，雍容华贵。沉重地压着喜袍下身姿纤挑的明眸少女。

　　那双眸中有着和年龄不符的练达持重，整个人透着淡漠星疏的冷意，即便站得很近，仍觉得她离你很远。六月是暑气正盛的季节，站在她身边倒觉得没那么热了。

　　忽来的一阵风吹开窗子，遮光的月影窗纱被风翩翩吹起，飘进来几朵荼靡花，随之一阵花香。几片碎瓣落在妆台上，少女睫羽慵散地一颤，缓缓吹落。
　　一道灿阳流火的金辉，透进来霸道地落在她倾国嫣容上。

　　爻夹有些刺目的躲开，正好看见镜中的自己，她借着这副身子重生已三月有余。
　　自从五年前被派往南朝去做卧底，她想过许多重回故土的情景，就是没想过会借尸还魂这一宗。
　　就像，她计划了许多完成任务回来后要做的事，就是没想过回来是为了寻找前世陷害她的主谋。
　　一张脸，恍如隔世。

　　这副身主名唤杨荼盏，是护国公杨信的孙女。也是北国大将军席玦的女徒弟，麾下女将。
　　杨荼盏在三个月前南北之战中身负重伤，撑着一口气回来见祖父一面，后始终昏厥，直到十日后传来大战告捷，才撒手人寰。

　　那时爻夹在南朝被人杀死。死前的恐惧还未来得及消散，手刃她的那个人还在眼前……再睁开眼，已经紧赶慢赶地躺在了闺阁牙床上。
　　她木讷怔然地看着满屋子的丫鬟嬷嬷跪了一地。见她睁眼，哭丧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张满目泪痕的苍老面容伏在她床前，见她睁眼，亦和那些丫鬟嬷嬷的表情一样，好像哭的不合时宜。
　　那起子御医是怎么报的死信！
　　赶紧吩咐那些准备后事的都撤了。杨国公擦了把脸，疲倦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握着孙女的手，留下喜极的泪。
　　……

　　半染眼尖的过来拉上遮光的月影纱。看见杨荼盏微颤的睫毛敢看过开了，又深望了下她眼底，看是否有泪，见她未哭才放心。
　　半染取来块喜帕子给她。“天气热，姑娘擦汗用。”

　　羽腰送过来一盏茶。“姑娘润润喉。一早起来便什么都没吃，成亲虽是大喜的日子却也太熬人。我们姑娘重伤刚好，身上还瘦的单薄，又不敢多吃，再这么饿着怎么成啊！”
　　奶妈张娥过来斥道：“嘴上没把门的，过了将军府也这么不过脑子，怎么给姑娘把好门户。”
　　杨盏近身伺候的只有半染和羽腰，奶妈张娥自是不必说。这三人都要随她陪嫁到将军府。外头伺候的要恭敬唤她一声少将军，都归半染和羽腰统管。

　　她并没有杨荼盏的记忆，只能闲聊间从仆人口中得知。最深刻的就是杨荼盏自幼便没了父母，杨家一门忠烈，只剩这对祖孙，其余人都为国捐躯。
　　为战而死的方式，一种是生命，一种是奉献灵魂。前者在世人眼中是悲怆干净的，后者则是见不得光的污垢。
　　她偏是后者。

　　十四岁被派往南朝卧底，熬了五年终于熬到贵妃，任务完成。
　　南朝国破的那日，接头人对了暗号就对她痛下杀手。她一再自证，却被告知卧底名单已被抹去，没人能正名她们的存在。
　　就在她刚要反击时，接头人佯装被她袭击，倒地受伤。她刚反应过来，身后被一把冰冷的利刃刺穿，冷白剑刃穿胸而出，还挂着她鲜红的血，滴答滴答的落在她云锦的鞋面上。
　　剑刃被抽出时，她倒抽口气，感觉魂魄离体的骤冷。
　　仰身倒地的那一刻，她牢牢的记住了凶手那张脸。

　　——冷峻的面容，充满杀气的戾眸里，是令鬼神却步的残暴。

　　这场暗战什么都没留给她。
　　名声，灵魂，生命！
　　当她是浮游蝼蚁的碾死，既然要栽赃诬陷，赶尽杀绝。就不要怪她拿出卧底的专业素养！
　　直觉告诉她，北国一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阴谋。她要揪出主谋，恢复名单，为那些无名英雄正名。

　　“姑娘，吉时到了。”张娥帮她盖上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
　　不禁掩泪，到底没忍住，找个角落去抽泣几声。
　　她是跟着杨荼盏的母亲过来的，大喜的日子父母皆不在世，她一个奶妈子的心里都苦涩，还不知姑娘心里如何难过呢！

　　半染和羽腰赶紧过来搀她。“姑娘，门上小厮来报，说迎亲队伍已到巷口了。”
　　两个丫鬟比她还兴奋激动，倒没张娥的伤感。
　　她更没什么感觉。

　　婚事是在她养伤期间赐下来的，浑浑噩噩来不及拒绝的时候，就看到祖父为了筹备她的婚事乐颠颠的忙着，心疼他年岁高，独自拉扯杨盏长大不易，不忍泼冷水，便默默认下了。
　　她当然有自己的私心，她要借大将军府之势用一用。

　　席玦虽是杨荼盏的师傅却不是她的师傅，倒也没什么别扭的，不过相敬如宾过日子。

　　外头的锣鼓喧闹声更盛，丫鬟婆子们赶紧接头传话。“来了，来了，大将军来了，哎呀！可要改口叫姑爷了！”

　　她由半染和羽腰搀着走上红毯，红毯从屋子里铺到正厅，府外，直到花轿前。
　　张娥和教礼嬷嬷在身旁随时提点，一大堆丫鬟婆子簇拥着。

　　张娥牵她的手放到席玦手中。
　　她半握的空拳在空中一顿，伸过来的竟不是一双宽厚有力的武夫手掌，却是一只修长匀称的青竹素手，更似文官儒臣执笔墨之手。
　　手掌一翻，掌心中的粗茧尚未褪红，定是他今晨还动武来着。没有茧的地方倒是能看出养尊的日常。
　　杨荼盏细指刚触到他的掌心便被寒得略弹一下，竟比她还要凉一些。
　　她以为男人的手都是温热暖烘的。到底还是由着那只舒滑清凉的手握住自己的。

　　二位新人上前敬茶辞堂。

　　“孙女荼盏给祖父敬茶。”
　　“孙婿席玦给祖父敬茶。”
　　那是一声轻飘却中气十足的嗓音，听起来语调柔和字字清晰，却也暗含力量。
　　她能感受他越是放得轻，便越是藏着浑厚汹涌的力量，所以他看似文官，实则能担得起大将军之职。
　　听闻席玦二十四岁官拜大将军，今年不过二十六，杨荼盏今年十六，倒也匹配。
　　她的前世结束在十九岁。

　　杨国公上座，各抿了一口席玦和孙女敬上的茶。
　　原就冷清的宅邸，今后更冷清了。嘱咐了几句话，便依依不舍地送新人出门。

　　花轿里被晒得暖洋洋，八抬大轿果然宽敞。坐在喜红账暖的花轿里，她时不时地掀开轿帘看看街景。
　　羽腰瞧见了，以为她舍不得家，便闲叙几句分她的神。
　　“姑娘和大将军今日大喜，全城轰动，除了年节，今日最热闹了。听说陛下和娘娘也来参加婚礼了。”
　　“陛下和娘娘的天恩赏赐，自然是全民同沐恩德。”她放下帘子。靠着软枕，恹恹有了困意。

　　张娥三更天便唤她起来沐浴梳洗，杨荼盏这副身子尚未痊愈，撑到现在她确实有些撑不住了。
　　轿中暖意助了这困倦的势。
　　她只觉得上下的眼皮各自揪了根她的睫毛，刀光剑影打起来了，终究两败俱伤，休战和解。

　　而轿外的羽腰还在说着。“在府中养伤一憋就是几个月，从前不是战场就是军营，整日舞刀弄枪的。不过，这次伤愈我瞧着姑娘倒比从前有姑娘的样子了。虽和从前判若两人，却越变越好了，兴许是定了亲人也长大稳重了。”

　　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变化，遮遮掩掩反倒有鬼。至于府中家仆，她们将这位主子的反常都归到死而复生大病初愈上，能活着就好。即便有些和从前不一样也没什么打紧，伤筋动骨还一百天，那么重的伤保不齐伤到了脑子，且得养几年呢。

　　喜轿落在大将军府正门前，半染和羽腰轻唤两声不见回应。
　　只有轿帘随风微动。
　　张娥赶紧过来。“姑娘，姑娘，好孩子，别睡了……”
　　席玦已到了身后，不需他说话，张娥就被他那副震慑十足的威严唬退到一旁。

　　席玦掀开轿帘，见杨荼盏盖着喜帕酣睡正浓。纤瘦的身子缩在团椅上，抱着猩红金丝绣鸳鸯软枕，倒似睡在自家闺阁香榻上那般抒怀惬意。
　　也不废话，长臂一揽，兜过她的细腰，探身抱起。
　　一行丫鬟婆子见席玦洪水猛兽般的动作虎狼之势，丝毫不怜香惜玉，生怕伤了自家柔弱的姑娘，却也是干着急不敢说什么。
　　半染，羽腰，张娥等人更是一旁手足无措，不知如何伺候才好。

　　没下轿门就睡不醒，虽是有大将军抱着进去，眼看要拜堂，席家合族长辈，陛下，娘娘都在，这么睡下去可怎么好？

　　杨荼盏只觉心里忽悠一荡，身子被人腾空抱起，她无助地抓住一片衣襟。人也从困睡中醒了一半，嗡哝着唤了声。“半染，鹅嬷嬷……”

　　“她们都在，你有何事？”
　　突来的男声让她彻底清醒，这不是席玦的声音吗？
　　她微微侧脸看了眼席玦喜袍的下摆，低呼一声。“放我下来！”让人见了成何体统！
　　席玦虽是杨荼盏师傅，于她这个'杨荼盏'来说却是陌生人。她本能地设防。

　　席玦放下她。她险些站不稳，随手撑着他的劲腰，扶了一把。待站得稳些了，才擦擦酣睡流出的口水。

　　见她醒了，随嫁来的一行人才安心。立刻跟上来随身伺候提醒。

　　黄昏十分。

　　大红绸的牵巾一人扯一头，共同走向殿中央。

　　拜了官上，拜高堂，拜完天地，夫妻对拜。
　　新人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被簇拥着送入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