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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好好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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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凉的夏,江淮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沿途的两道老树枝繁叶茂,遮去了顺着阳光淌下的前路。
被命运埋没的少年,呐声落成随处皆在的蝉鸣,只引来行人的匆匆一眼。
江淮顺道去了一家超市,拿了两包烟准备结账。
老板余光中扫到江淮的校服:“学生不卖。”
江淮按着价格表将钱转了过去。
“哎,你…”
江淮半只脚才跨过门槛,便发现超市门口的小树上挂了许多褐色牌子。他上前掀开一个,上面写到:
祝小磊早日康复。
这算非法盈利吗?
江淮折回了超市,问:“那牌子,多少钱一个?”
老板神经兮兮地看着他:“十五。”
“我要一个,再加支笔。”
“叮”,钱付过去了,江淮拿起记号笔就在牌子上写:
陈一璟岁岁平安,前途无量。
江淮写得飘逸,他踮起脚,牌子被挂到了高处的枝丫上。风一吹。那牌子也跟着晃动。
他点燃一支烟,口吐云雾,烟蒙住了他的脸。
少年凌厉的眉眼间,似在酝酿一场盛大的默剧,以悲伤为核铺陈直述,泪水和忧戚为手段,却只演给自己看。
往事横在他的去路,江淮自暴自弃。他耷拉着头,似要用过长的刘海遮住随处可见的零稀的回忆碎片。
坐在列车上,江淮倚在窗边,拔开刘海。闪现的城市建筑留不住视线,他将思念落在了这座城市之中。
四年前,陈一璟拉着他的手央求自己教他奥数,然后三个月就达到自己原先花半年才能达到的水平。
吊儿啷当的态度与令人望尘莫及的天赋第一次生出了他们之间的隔阂。
三年前,父亲江文哲被认识三十年的发小卷走了全身家当。他染上赌瘾。母亲问他钱从来哪,他说是自己挣的。
江文哲浑浑噩噩,失掉了成熟稳重,他醉了就躺在马路上,任由母亲托着他回家时衣服被石子磨破。一开始,母亲还会请外人帮忙,后来次数早就了,也就不好请了。
江淮觉得他不是烂人,而是死人。
母亲一直没查银行余额,她不敢。然而当她真的看到多年的积蓄变成三位数后,她还是崩溃了。
在江淮眼里温柔强大的母亲,跪倒在外祖母面前。江文哲的家人没有一个打得通电话的,母亲向外祖母借了二十万还清了父亲欠的外债。
她红着眼,等到江文哲醉醺醺的回来,平静地说:“别赌了。”
江文哲忽视了她的话:“我们认识多久了?”
母亲擦拭着锃亮的餐桌:“我找我妈借了二十万,你在赌场…”
“二十三年,“江文哲不留情地插话:“我跟他认识了三十五年。二十万算什么?四百万他说要就要我说给就给。我辞了职帮他,难道他看不见吗?”
两道泪从母亲脸颊滑下,她潜潜道:“你重新找个工作吧。你不对我负责,也得对小江负责。”
“谁对我负责?你告诉我谁对我负责!”江文哲咆哮着,江淮写作业的手止不住颤抖。
母亲甩了江文哲一个巴掌,响亮。她头一次抛下那些教养与内涵,接着又被父亲狼狈地拖拽着头发拖到卧室。
尖叫声刺破了江淮的耳膜。他冲过去,却打不开门锁。
过了不知多久,几个邻居破开门,拦住拳头渗血的江文哲。母亲奄奄一息地捂着头。
"江文哲,这是我的房子,你滚。”母亲有气无力地说。江文哲挣托压着他的壮汉逃了出去。
母亲招呼江淮过去,她握住江淮的手,悲伤涌至喉间,只一个劲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母亲割腕了,在外祖母家休养的日子里。她写了厚厚的一沓信给江淮。
—市中心那套房子是留给你的,值个两百多万,供你以后出国留学是没问题的,妈妈知道这弥补不了对你的亏欠。你跟着外祖母生活,记得要真心待她。抱歉,妈妈实在是太累了,也不想成为你精神上的负担。
—你千万不要让自己受委屈,只要健康快乐就好了。别去沾染那些不好的习惯,照顾好你身边的人。
—能以这样的形式陪伴你其实也挺好的。
母亲似一朵绯红的玫瑰,鲜血与清水融合溢出了浴缸。
外祖母看着低头扒饭的江淮一时失语,良久,她调亮了灯光,一向强势的语气放软了些:“你也别怪你妈,她一直抑郁。造化弄人,你妈在她那辈里算不错的了。”
外祖母顿了顿:“这儿就我和两个保姆,平日里也寂寞了些。你住在这,替你妈尽孝。”
江淮噙着泪。
“多夹肉,好好活着。”
江文哲在外躲了一月有余,被仰仗的知识分子如过街老鼠一般苟息在城市乌烟瘴气的阴湿处。
等他认识到没有人逮捕他时,他反倒有种被遗忘的错觉。
回到住处,邻居告知他妻子已经入葬,鄙夷的神情落在身上比刀尖还锋利。
江文哲哽咽在妻子墓地前,他没有多的钱买花。庸碌半生却是这样的凄惨,江文哲一下一下磕在碑前,直至头破血流。大雨冲刷不了腥味,更洗脱不去罪行。
江淮不知道父亲如何攒够车费的,只是再次看到他时,他正跪在外祖母家的大院前。
外祖母从始至终只说了一句话:“这院子,一下跪着两个年轻人,我这老骨头遭不住,你走吧。”
江文哲打心底畏惧这栋别墅,但他想接儿子走。
是妻子念在旧情没报警。往事如风一幕幕略过,江文哲瞳孔布满血丝,怔怔然。
一夜后,外祖母柱着拐杖独自坐在客厅里。江淮醒来了,便陪着她。
大灯没开,外祖母盘着佛珠,安逸隐去了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伤痕,她扭头看着江淮:“你这孩子是有情了。”
外祖母牵住江淮的手,唏嘘道:“有的事怨不得任何人。”
她咳嗽得剧烈,抓着帕子的手垂下。佛珠己被塞入了江淮手心,她缓道:“阿姝要嫁文哲,我是拦过的。文哲家有遗传性精神病,他爸把他妈打死了,我不放心把阿姝交给他。”
“但家世都是身不由己的,阿姝执意要嫁,我也只能支持她,这一世,那孩子对我是最亲的。”
“当年文哲以那样的家境混到那种程度,摸爬滚打肯定是吃过很多苦的。我心一软,便同意了他们的婚事。文哲待阿姝确实是好,这些年来我也都看在眼里。”
“江文哲这名字还是阿姝帮他起的。”
“关于他那个发小,我了解过,黑市里长大的人,手段都脏。警察到现在只查到那人出了国。文哲强行辞职又得罪了上司,栽到这样的人手上,可惜了。”
老人家眼里流露出慈悲,太阳倏忽升起,阳光大片倾倒入窗,江淮想再见见母亲。
“阿姝说她不怪文哲,到底是记得文哲曾经的好。以文哲现在的状态,我不该把你托付给他。但他毕竟是你父亲,你自己做抉择。”
江淮内心五味杂粮,还是在天光大亮前跑了出去。
江文哲撑起发软的双腿,哑声道:“你老人家心肠好,我对不住你们家,我一定把小淮带好。”
外祖母没有回话。半晌,江文哲试探性地拉起江淮的手离开了。
黎明将至,两个人逆着光走在回家的路上。江淮眯着眼,父亲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但掌心依旧滚烫。
列车悠悠驶来,恪守亘古的誓言,携着海平面的一缕浮光,承载着倩影,行至半年后,才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