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歌游》扶住横木

7、第七章

　　徐岚林看着仓皇奔进来的人，手一抬，立马有人从背后将赵瞻按倒，赵瞻几乎像个剥皮羊羔一样被带到徐岚林跟前。

　　他面白如纸，转头看向父亲：“爹......”

　　徐岚林短促地笑了一声：“来得正好，省得派人去请二公子了。”

　　一卷明黄圣旨在一众跪倒的赵家人面前展开，两排陈列的禁卫军也一齐跪下去，甲胄击打在地面的铿锵震响像一道索命钟声，赵瞻忍不住抖了一下。

　　天晚暮沉，一道轰隆的雷滚压过徐岚林平板阴冷的宣读，赵瞻头脑昏沉，捕捉字样的能力几乎消失，头顶似乎有千斤重的枷锁压着他，让他肌骨僵直，浑身发冷。

　　“......建平侯赵旭先勾结朝臣，私吞粮饷，养军屯地，意图谋反，其罪当诛！”

　　“......抄家查办，立行不待！”

　　不！

　　怎么可能？！

　　谋反？

　　赵瞻昏昏沉沉间听到“谋反”二字，立刻抬起头来：“怎么可能！徐岚林，你血口喷人！我爹为圣上护西北边疆四十余年，击退贼寇岂止千万，功勋累累，怎么可能......”

　　徐岚林大喝：“逆党放肆！”

　　立刻，站在后面的禁军一脚踢在赵瞻脊骨上，将他踢倒在地。赵瞻从未受过这等皮肉之苦，急痛交加下竟半天没爬起来。
　　跪倒的赵府众仆已有不忍惊惧地低低哭咽起来。

　　赵旭先如何能不明白朝中那位的意思，心如死灰，不忍爱子受辱，膝行两步：“罪臣赵旭先...接旨！”

　　“爹——”

　　“谁人不知你赵瞻目无法纪，恣意妄为，江宁一带敢怒不敢言，原来有其父必有其子，上逆下反，真是‘功勋累累’啊。”

　　徐岚林踱步上前，靴子装作无意地踩住赵瞻撑在地面的手，看着赵瞻抬起一双发红的恨眼，忍不住勾起唇角。

　　那双手原本润白修长，此刻用力抓扣住地面，已然指甲崩裂，细红的鲜血顺着甲缝流到地面，加之徐岚林毫不留情的一脚，骨节发出令人胆寒的一声脆响。

　　赵瞻一声不吭，如果忽略颈部凸起的青筋，看上去似乎对徐岚林的挑衅无动于衷。

　　徐岚林挑挑眉，在他看来，赵瞻就是个繁华乡里的少爷脾性，没想到这么忍得住。

　　他蹲下身，轻佻地拍拍面前低垂的脸：“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你赵家究竟有没有意图谋逆，那是心知肚明的事......”

　　另一个副官打扮的人看不下去，上前提醒：“都尉，时辰不早了，上头儿还等着这边的信呢。”

　　徐岚林瞥了一眼那副官，将手上的令牌拍在他胸口：“去交差吧。”

　　那副官面色涨红，默默接过令牌。

　　建平侯府被查封，家产抄没充公，建平侯押往京都大理寺听候发落，西北驻守的赵氏长子赵瞩即刻押送回京，赵府众人一概封在府内，不得出入。

　　直到一个月后，审判落下，建平侯意图谋逆，边疆大将勾结朝臣，其罪当诛，幸逢皇太后大寿，皇恩浩荡，大赦天下，改流放北疆，即刻出发，不得延误。

　　此番审讯迅疾如雷，天下人心惶惶，罚封降职、一并流放的牵连者成千上万，待到最终审判下来，提心吊胆了近一月的众仕宦权贵才真正放下心来。

　　先前与赵家交好的刑部侍郎刘轩士在这半个月内几乎销声匿迹，直到审讯结束，他忙赶到江宁，打开宅门，饿死宅内的已经有十余口了。

　　这里面当然免不了徐岚林的手笔，他禁止任何人往里面投递吃食，连只老鼠也不放进去。

　　其用心之险恶，人尽皆知，奈何无人敢出头为赵家人说一句话。

　　褚真一听赵家出事了，急得团团转，褚家只不过是江宁富庶的商贾之家，哪里有通天的手腕去帮扶赵家。

　　褚家夫妇知道儿子与赵家小子交好，放在以前他们自然乐得攀附，此刻大难临头，攀附的藤蔓变成了杀人的毒蛇，唯恐避之不及。立刻叫人把褚真关在家里，半步都不让出去。

　　褚真又急又气，却又无可奈何，那天赵瞻丢下的砚台还留在他手里。他看着那砚，听偷偷去打探的小厮说:赵家犯了谋逆的大罪，现已被封府查办快两周有余，闲杂人等一概不让接近。

　　“谋逆？怎么可能！天下谁人不知当年十万匈奴入关，冲破边墙，大掠延边，是赵老将军一面以几千精兵抵住贼寇，一面派长子率军直捣匈奴驻军军营，才算解了烧眉之急，护我□□十年安定！天下谁人叛乱都不可能是赵将军叛乱啊！”

　　“可圣旨已经下来了......徐都尉亲自带禁军查封......”看着暴跳如雷的公子，小厮弱弱道。

　　“徐都尉？哪个徐都尉？”

　　“就是宰相次子徐岚林徐都尉。”

　　“是他！不行，他这人蛇蝎心肠，又素与赵瞻有嫌隙，这回肯定往死里下黑手！”

　　“现在赵府那边什么情况？”褚真急得团团转。

　　“听邻里说，已经十几天没见人进去过了，特别是近几日半夜总传出像夜猫哭嚎和牙齿啃咬木头的声音。”小厮面露不忍，“搜捡、拷问，都尽有了，查出白银黄金数十万两，各样珍宝字画都被抄了......”

　　“快，你想想办法给赵府送些东西进去...翻墙？不......”褚真越听越急，这怎么行，十几天，会饿死人的！

　　“公子...早有人试过了，行不通的，禁军围得水泄不通，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褚真瘫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难道没有办法了吗......”

　　半个月多后，赵家宅门大开，除去饿死的十余人，剩下二十多口一并去冠变服，押送流放。

　　封府的十几天后，府里的储粮几乎都吃完了，余下的零星口食都留下来供给主子。又恰逢寒冬腊月，院子里能挖的草根树叶也已经被挖光了，饿得受不了的奴仆半夜啃树干木桩充饥，捉到一只老鼠也几乎连皮带血地吞下去。

　　半夜，屋里冷得似冰，府里柴炭早已经烧尽了，赵夫人抱着赵瞻哭得眼生疮瘢，齿爪用力刮擦的声音不时从外边传来，几乎像是刮在赵夫人心上。

　　她已经几天没吃上过饱饭，加之担忧被抓的丈夫，整天整夜地抹泪，面颊几乎凹陷下去。赵夫人自小养尊处优，未出嫁时是江宁仕宦的千金小姐，嫁为人妇又被夫君捧在手里，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急痛交加下病来如山倒，竟一连数日卧床不起。

　　赵瞻心如刀割，不断用热帕子擦拭娘亲的额头，有时候赵夫人噩梦中醒来，哭叫着喊丈夫和长子的名字，赵瞻就握着她的手，柔声安慰，待到娘亲终于睡过去，已然是后半夜了，赵瞻盯着窗外枝丫，枯坐直到天光大白。

　　最后赵瞻带在身上的药吃完了，为了不让赵夫人担心，就谎称药还够，能熬到咱们被放出去。然后发病时只能躲起来，压抑着声音，跟在赵瞻身边的小厮连连给赵瞻顺气，忍不住哭起来：“公子...公子......”

　　“哭什么...你公子还死不了...咳咳......”

　　自从建平侯被押走，赵瞻就成了府里的主心骨，原先的浪荡纨绔的样子全然不见，做事愈发沉稳起来。只是一天天的沉默下去，除了去赵夫人那，常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关就是一天一夜。

　　“不好了...不好了公子！段...段二嫂子她...她死了！”

　　封府第十五日上午，赵瞻坐在案桌前，饿得头晕眼花，原本已经没多少力气的小厮突然惊叫起来，冲进来房里就一头栽倒在地，哆哆嗦嗦地说得颠三倒四。

　　“段二嫂手上腿上都是血......”

　　赵瞻站起来，雪白的面上渗出冷汗，空了许久的腹中如锥钻，绞痛异常，他撑着赶过去，立马被钉子钉在原地似的：

　　府里四十多岁的厨娘段二嫂子头上盖着块白布，向来丰腴的躯体像被放了气般缩瘪下去，手腕上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划痕，掀起的衣袖上密密麻麻全是大小不一的剜伤，裤管下空空荡荡，几乎只剩下了骨头！

　　离她两步远放着两个盛满了猩红鲜血的铜盆。

　　人是被活活放干血而死的。

　　“公子......公子！小的有罪，杀了我罢公子！”段二家的一见到赵瞻立刻扑过来跪在赵瞻脚下，怀里还抱着哇哇大哭的尚不满月的儿子。

　　赵瞻身体晃了晃，呕吐的欲望顷刻间泛上来，口里发苦：“怎么回事？”

　　“贱内疯疯癫癫好几日了，昨夜...昨夜她哭叫着让小的杀...杀了她......”段二似乎说不下去了，头磕在地上大口抽噎，“说...说让小的喂给...喂给孩子吃！”

　　他看了眼怀里的孩子，像是被人从后面一棒子打倒，整个人瘫倒在地，呜呜咽咽道:“小的骂了她一顿，今早起来就这样了...呜呜，小的有罪，有罪啊！该死是我......”。

　　赵瞻心下悲戚，将人扶起来，让小厮把今早那半碗粟米壳熬的粥端过来。

　　“公子！”小厮急道。

　　那半碗粥还是公子省出来的，怎么能......

　　“去吧。”赵瞻声音很轻。

　　小厮百般不情愿地去屋里端了过来。

　　说是粥，其实和水差不离，清可照人。

　　段二双手哆嗦，接过那碗粥，抬起泪眼怯怯地看着赵瞻。

　　“给孩子喝吧。”赵瞻揩了揩孩子哭皱脸上挂着的泪珠，眉眼温和。

　　“公子......”段二泣不成声。

　　赵瞻让人把段二嫂的尸体抬到东厢房，笑着对众人说：“快了，大家再坚持坚持，父亲很快就回来了，我们都会出去的。”

　　可是自那天以后，几乎每天都死讯传过来，赵瞻一边安抚众人，一边把尸体处置好。

　　四天后，段二那个孩子死了，段二疯了。

　　赵瞻听到消息的时候放在案上的手不可控地痉挛起来，他咳嗽两声，捂住胸口，面色苍白，两颊消瘦。

　　后来，东厢房里几乎放不下尸体了。

　　赵瞻跪在昏睡的赵夫人榻前，脸贴着赵夫人垂下来的手，双眼紧闭，晶莹的泪水顺着下巴滴在衣领上，洇出一块深色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