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黎诀》残夜玖思

41、无象

　　紫宸殿旁的一小块空地上，几方对峙，生死一线。

　　鬼首伤魂肩负一行囊，横剑在手，挟持着刚从后山一路摸上来的蒋文懿。青鸳和浅夏站在二人身后，大惊失色。

　　离伤魂最近的则是逍遥道人廖成欢，意图将被此人夺走的物件抢回来。

　　在廖成欢身后则是堪堪追上来公孙道裕及几名灵山弟子，他们站成一个扇形，将伤魂围在其中。

　　“兵器放下，把路让开！”

　　伤魂将手中的剑往上提了半寸，锁在蒋文懿咽喉处，“不然我便让这小子身首异处！”

　　绫时站在高台上，远远地瞄见一根金丝带随风飘荡，脸色唰就白了。他一个纵身跃下台子，穿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踏着石阶冲上紫宸殿。果不其然，是文懿被抓住了。阿时心中咒骂着，好死不死的你偏偏在这个时候冒出来作甚！

　　他推开碍事的灵山弟子，在人群之中挤出一条缝。费了半天劲才从公孙道裕的身侧冲出来。

　　“你别伤他！”

　　绫时气喘吁吁地冲着伤魂大喊，“你想要人质我和他换！”

　　言罢，阿时将手中的折光剑往地上一扔，双手平举，缓步向前。

　　公孙道裕见状忙长臂一伸，拦下绫时，对伤魂道：“你所求之物已经得手，何必再伤及无辜？你将这小公子放了，灵山弟子绝不追击。”

　　蒋文懿初次感到，死亡离自己竟如此之近。文懿的双脚乏力，头皮发麻，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冷汗顺着鬓角流下。冰冷的利刃贴着皮肤甚是令人恐惧，蒋文懿只能仰着头，呼吸也不免急促起来。

　　“原来如此……”

　　文懿长眉一蹙，沉声道：“公孙掌门原来……”

　　“蒋文懿你给我闭嘴！！”

　　绫时突然大喝一声，把文懿吓了一跳。“我不管你查出什么！猜出什么！想到什么！你现在一个字都不许说！！”

　　阿时简直要被气死，这家伙学遍四书五经，难道不懂什么叫审时度势？！这些江湖草莽过得是刀尖舔血的日子，视人命如草芥。蒋文懿素来擅长的攻心之计在这群人面前非但不好使，搞不好一句话没说对小命就没了！

　　文懿从来没见绫时发过这么大的火儿。只好乖乖闭上嘴，一脸委屈地看着他。

　　廖成欢见公孙道裕真有放走伤魂的意思，一下子就急了，“我不管这小子是死是活！你背上的东西得给道爷我留下！”

　　说着，他手腕一翻转了个剑花，提着愚喜剑便要上。

　　“廖成欢你给我站住！”

　　楚攸宁和师韵此时也追了上来。攸宁看出绫时和被挟持的蒋文懿关系非同一般，赶忙高声道：“若你执意出手使蒋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玄天遁影的心法！”

　　“嘿！你个小宁子！”

　　廖成欢气得直跳脚，“你非在这儿拆我台是不？！”

　　“谁拆你台了？！”

　　楚攸宁嗓门更大声地喊道：“人命关天不懂吗？！不管他要拿走什么！都没有蒋公子的性命重要！”

　　“你懂个屁！”

　　廖成欢气得破口大骂，“你知道他偷走的是什么么！是慈悲无象剑！那里面藏着太乙金丹！是祖师爷毕生所学的道法精髓！是灵山开山建派的根基之所在！人命……人命在金丹面前狗屁都不是！！”

　　他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为之一怔。

　　“胡说八道！”

　　绫时冲上去，一拳打在廖成欢身上，“什么地方传承百年，都不可能建立在任何外物之上！什么金丹银丹不过噱头而已！真正重要的是人！是每个站在这里的活生生的人！正因为有这些人，这座破山头才有灵气！才称得上‘灵山’二字！你如此藐视人命，还修什么道练什么剑？你跟那些冷血杀手还有什么区别？！”

　　“你个臭小子毛儿还没长齐呢竟然敢教训我？！”

　　廖成欢反手便是一掌，但被绫时躲开了。

　　二人争执不下，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青鸳趁此计机会，从衣袖里顺出一枚金花烟弹。他不动声色地看向灵山掌门公孙道裕，稍一低头给了个眼色。公孙道裕顺着青鸳的视线看去，见他掌中藏着的弹丸，瞬间明白了青鸳的意思。他微微颔首，回给青鸳一个肯定的目光。

　　说时迟，那时快。青鸳突然长袖一甩，将金花烟弹扔到了伤魂脚下。烟弹呲呲冒着火花，信捻越烧越短眼看着就要点燃爆炸。伤魂心下一惊，顾不得其他，把手中抓着的人质往前一推，借着这股力，足尖点地向后飞窜。

　　公孙道裕在同一时刻飞冲向前，一手拉开蒋文懿，一手出掌攻伤魂面门，将他逼退。

　　信捻燃烧殆尽，烟弹被点亮，炸开一朵金花。

　　绫时一个转身，迅速冲上去，在蒋文懿跌倒前将之稳稳接住。然后一个背身将文懿护在怀里，免得被身后的金花炸伤。

　　“你脖子上怎么有血？！”

　　绫时吓得心跳都慢了一拍。

　　文懿抬手一摸，蹙眉道：“没事……擦破点儿皮……你刚才干嘛吼我，不让我说话？”

　　“废话……！”

　　绫时压低嗓音道：“这么多人乱七八糟的，你怎么知道谁跟谁是一伙儿的？！你是没看见，那个伤魂刚刚捅死两个老道士！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我跟你说，江湖跟官场不一样！这些人可不会暗地里使绊子！不吃你舌灿莲花那一套！不过话说回来……你们怎么从后山冒出来了？”

　　蒋文懿附在绫时耳边，低声道：“是密道。我们得知公孙掌门在东郊荒院现身，寻过去一看，发现一条通往后山的密道。所以，真让你猜对了，说不定谁跟谁是一伙儿的。”

　　“总之你一会儿跟在我身边，别多嘴……”

　　烟雾散开之后，阿时把文懿扶了起来。鬼面杀手来无影去无踪，如今只剩下惨遭重创的紫宸大殿，和身心俱疲六神无主的灵山弟子。

　　公孙道裕见蒋文懿并无大恙，稍感安心。他唤来澄心道人安排其暂时主理前山善后，然后将其余诸人皆请向后殿玄都。路过廖成欢的时候，公孙道裕突然出掌抓住他的手臂，冷冷道：“师叔，慈悲无象内含金丹一事，只有历代掌门与玄微阁长老知晓。我，等你一句解释。”

　　玄都殿乃灵山前山三大殿之末，乃灵山弟子讲学修行、领悟道法之所。玄都殿以青石为基，屋脊飞檐，两旁松柏环抱，岁月留痕，静谧之气自然而生。殿内摆放着简朴的木桌木椅，四壁挂有道家仙人，历代掌门之画卷，还摆有一架古琴，虽无人弄弦，却仿佛有清越琴音，绕梁袅袅。

　　“今日之事乃我灵山建派以来的一场大劫。”

　　玄微三老已殒其二，仅余的白眉道人被爆炸波及，身受重伤，被弟子们送去后山休养。其余众人接在澄心道人宋道清的指挥下或救治伤员，或搬运尸体，或清理武场。故而玄都殿里，除了掌门公孙道裕和被拖来的廖成欢，剩下便是绫时他们几个人。公孙掌门如此安排，显然有他的打算。

　　青鸳在殿内缓缓走了几步，四下张望一番，才回过头道：“所以公孙掌门将我等请至此处，是准备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公孙道裕难得露出一抹笑。

　　“先师在世之时，曾几次三番向我提及白梨幽谷。他终其一生信仰无为而治，对幽谷的运作之道既是好奇，又感敬佩。他出事之前曾委托幽谷调查玄微阁，并将他私自誊抄的剑诀交与幽谷保存。”

　　青鸳微微颔首，“当年的调查结果已然交还给尊师。而那份剑诀，当时在密林里袭击我等的便是掌门？你应当早就取走了。”

　　“我并无意伤害先师旧友，若令诸君受惊，公孙道裕在此向众位致歉。”

　　公孙道裕双手交握，向青鸳行了一礼。“当年先师过世之后，我也大病了一场。等好转过来，才知五鹿城外的白梨亭一夜之间没了踪迹，墨黎谷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我曾想法设法联系你们，但都没有收到回音。”

　　“公孙掌门可是想委托我等调查尊师死因？”

　　“正是。”

　　公孙道裕点头道：“我遍寻不得幽谷的痕迹，只得独自调查。但是太难了……我想尽办法阻止了玄微阁重建省世庐，但也就只能做到这些。所以今日有缘再见黎舵主，我想知道能否再借幽谷之力……”

　　“比起追查过往之事，公孙掌门难道不应先针对当下的惨况，给灵山弟子们一个交代么？”

　　蒋文懿按下绫时的手臂，大步向前。“我若没猜错，这次的鬼面人大举进攻群英逐鹿，是公孙掌门授意的吧？对于当年杀害楚掌门的凶手，公孙掌门心中早有定数，便是今日遇害的几位老道长？”

　　“蒋文懿！”

　　绫时一个箭步上前，把文懿拽了回来，塞回自己身后，苦笑着解释说：“掌门你别听他胡说哈！他这人书读的太多都读傻了！没有冒犯的意思！真的没有哈！！”

　　公孙道裕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开口问道：“蒋公子有话请直言。我有求于墨黎谷，定然不会伤害你们。况且我也想知道，你们都查出什么了。”

　　蒋文懿白了绫时一眼，将他推开些，清了清嗓子道：“根据二十年前墨黎谷的记录来看，灵山剑派作为武林道派玄尊，内部纷争不断。我斗胆猜测此纷争的起源，便是剑派内两股不同的领导势力，掌门人与玄微阁。掌门人是剑派领袖，是门面，可玄微阁才是真正制定规则的人。”

　　文懿伸出双手，合在一起，“若这两股势力齐头并进，灵山剑派自然上下齐心，但是……”

　　蒋文懿将双掌摊开，继续道：“如果掌门人和玄微阁意见相左，甚至背道而驰，事情就不好办了。玄微阁领导灵山数百年，靠的是规矩和诫训。但楚掌门信奉无为而治，相信秩序不在戒律在人心。倘若楚掌门为人有半点偏颇，玄微阁还可以找个借口将之罢黜，另起他人。但偏偏……”

　　“偏偏师父心地良善，为人春风化雨，深受上下千余名弟子的推崇与信赖。”

　　公孙道裕长叹一声，接着道：“不仅如此，师父将他毕生心血都奉献在了这里……他认识这山上的每一个人，知晓他们的喜好……你能想象吗？堂堂灵山掌门，寒冬时节天还没亮他就起来扫雪铲冰……刚上山的娃儿因为想家哭哭啼啼，他就把他们聚在一起，坐在紫宸殿里给他们讲故事……当年，玄微阁逼他去省世庐思过的时候，我们所有人，三天三夜绝食抗议。但我们……却没能救下他……”

　　“刚才，我听那鬼面人说。二十年前玄微阁就设计过害死我爹？”

　　楚攸宁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墨黎谷查出来的。玄微阁沿途设伏，但师父命大躲过一劫，还因祸得福，结识了你娘，找到了他想过的生活。他原本以为向玄微阁请辞，便可结束那些永无休止的争执，却没想到那些顽固不化的老道士……非得要他的性命……才可善罢甘休！”

　　蒋文懿继续推测道：“所以公孙掌门才设计了今天这出戏，引鬼面人自密道攻山。一可以清除玄微阁的三位长老，替尊师报仇，二可以为剑派树立强大的外敌以便于团结统一，三可以依据掌门的心意重组玄微阁，甚至改动玄微阁接替机制，以绝后患。”

　　公孙道裕眼中闪过赞许的目光，“蒋公子聪慧过人，实乃后生可畏。”

　　文懿却摇了摇头，“但掌门的这盘棋，代价太大了……驱虎吞狼反被狼噬，多少灵山弟子无辜丧生，还丢失了大殿之中的灵山至宝……等等……难道说这些也在掌门的计划当中？！”

　　“玄微二老之死乃是咎由自取。仅凭此二人性命，换不回灵山上下齐心协力共御外敌，一些牺牲是必要的。至于灵山至宝……”

　　公孙道裕长臂一伸，抓住了正准备溜走的廖成欢。

　　“当年玄微阁下令将师父锁在省世庐，我等为防他们落井下石，将三老围在凌霄院，未曾离开半步。他们故有杀人之心，却无放火之能。那么就是谁，一把火点燃了石牢？！”

　　“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廖成欢袖子一甩，退开半步。“那段时间我都不在山上！再说了！你要跟这帮墨黎谷的磨嘴皮子你自己留下便是，非拉着我干嘛啊？前山都乱成一锅粥了！我这个当师爷的得去帮忙！”

　　师韵看二人僵持不下，自众人身后探出了个头。

　　“我这里有个东西，或许能解开公孙掌门的疑惑……”

　　她将自己在石牢里找到的小铁箱交给了公孙道裕。“公孙掌门好似不是第一个想在群英逐鹿引入外敌，来激发灵山弟子斗志的人。楚掌门被困在省世庐的那段时日，应该想出了什么办法，故而写下计划，想交给某人……”

　　公孙道裕打开铁箱，看过手稿中残缺不全的字迹，两道剑眉锁在了一起。他转身看向廖成欢，宽大的衣袖之下暗潮涌动，双手青筋暴起，压抑了十几载的愤恨一触即发。

　　“告诉我……你既不是掌门，也不是玄微长老……你为什么会知道慈悲无象内含金丹之事？”

　　廖成欢见自己左右躲不过这一问了，也就收起了嬉笑神色。他扬起下巴双目低垂，与之前判若两人。

　　“公孙道裕，尔串通外敌，大闹群英逐鹿，危祸灵山，害志安志德两位长老死于非命。已触犯戒律，违背我剑派祖训！十五年前，先代掌门殒命石牢，你得其扳指，自命为掌门。但经我多年调查，当年放火的人，就是你！你觊觎楚成岳的掌门之位，故而趁其不备将之烧死，夺走掌门玉扳。欺师灭祖之辈……我灵山剑派留不得你……你给我就地伏法！！”

　　廖成欢大喝一声，愚喜出鞘，起手便是玄天斗转。剑光如流星破天而降，势如疾风。一时之间，玄都殿内煞气四起，刮起烈风阵阵，直逼公孙道裕面门。

　　面对突如其来的强劲攻势，公孙道裕只能被迫应战。他的身影在烈风之中快速移动，试图寻找廖成欢攻势的破绽。然而，廖成欢的玄天剑诀变化莫测，公孙道裕一时难寻应对之法，登时陷入苦战。

　　“廖成欢你个大骗子！！”

　　楚攸宁一眼就看出此人趁他二人练习时，偷学了他们的剑招和口诀，气得捶胸顿足。“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帮我打上紫宸殿！其实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你根本就不会玄天遁影！”

　　廖成欢一招使过，逼得公孙道裕连连却步，左肩，右臂都染上血痕。廖成欢的眼中寒光四溢，毫无怜悯之意，斗转之后紧接着是轸水诀，愚喜剑的攻势如行云流水，似江河滔滔，攻势连绵不绝，无声之中尽是杀机。

　　公孙道裕在廖成欢的猛烈攻势下，处境愈加艰难，只能狼狈闪避。愚喜剑当头劈下，有分流断川之势。公孙道裕忙低头躲避，同时左脚微退，勉强支撑住身体，同时出剑斜挡，避开致命要害。

　　但廖成欢变招突进，剑尖直刺公孙道裕的胸口。公孙道裕急速后仰，右手出剑向上一扬，利刃相交火花迸裂，再度化解了致命一击。

　　在轸水诀的连绵不绝攻势中，公孙道裕被逼至绝境。他终于领教到了玄天遁影的威力，但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公孙道裕就没打算从今日的群英逐鹿中全身而退，但未能问出当年的真相，他不甘心丧命于廖成欢的剑下。

　　公孙道裕神色一凛，敛气于剑尖，决定殊死一搏。他举剑横挡，硬接下廖成欢一记斜劈，然后突然身形一低，侧向滑到廖成欢身侧，反手就是一剑。

　　但廖成欢显然更胜一筹，他运起箕风剑诀以快打快，竟赶在公孙道裕出剑之前，一个缩身避其锋芒，接着愚喜前突刺破公孙道裕的手腕。看对方长剑脱手，廖成欢化拳为掌直击公孙道裕心腹。他这一掌灌了十成力，下定决心要取公孙道裕的性命。

　　“公孙掌门！！”

　　“廖成欢！！”

　　众人看出廖成欢面色不善，皆为公孙道裕捏了一把冷汗。绫时死死拽着楚攸宁不让他冲上去送死，但阿时自己也对变脸如翻书的逍遥道人厌恶不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廖成欢掌风未到，突然身形一滞，紧接着喷出一口鲜血。

　　这意外的变故给了公孙道裕喘息的机会，他跨步上前，先打落廖成欢的愚喜剑，接着攥住此人的双腕往身后一翻，将之按倒在地。

　　“公孙道裕你给我放开！”

　　廖成欢奋力挣扎，但不知为何胸口气血翻涌，咳血不止。

　　就在众人顿感疑惑之时，玄都殿外传来一阵木轮碾过地面的咕噜声。他们向外一望，见是一个小弟子，推着年过古稀的寂言道人缓缓走来。

　　“放开他罢……”

　　寂言道人颤巍巍地抬起眼，轻轻扯动满是皱纹的嘴角，“逍遥儿身中死劫来日无多……故有千般过错也是身不由己……你们……莫要再逼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