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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计谋 ...

  •   从走进寨门,到被蒋文懿带着一步一步穿越连山周家三重寨,孙烈的表情从起初的睥睨不屑,到满腹狐疑,最终落在震惊不已。绫时知道蒋文懿是故意选了这条路。沿途既能看到壮丽山色,良田百亩,还会走过操练场,路过兵械库。看着一排排刀架上锃光瓦亮的利刃,孙烈的脸色变了三变。

      阿时明白文懿这么做的用意,但他不明白的是,那家伙前山后山来回奔袭了大半天,体力早就透支,走路都费劲。这种情况下,怎么还能于转瞬功夫,做出周密计划。到底是何种信念在支撑着蒋文懿稳步前行?

      最终,众人穿过索道栈桥,来到后山盐场的时候,孙烈瞪大双眼,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

      采矿煎盐的苦力们有一二百人,他们不知前山出了何事,只是发现监工的喽啰兵都不见了。他们停下手中的伙计,聚集在一起商议着是否要趁这个机会逃走。但几个年岁大的却觉得脚力不佳,若是跑到一半被抓回来,恐怕要被打个半死,性命难保。还没商量出个结果,就听脚步纷杂,感觉地面震动。众人心中恐惧,都聚在了煎盐的凉棚下躲避观望。他们没等到喽啰兵,却看到清一色战甲长矛的江陵府正规军。个个吓得惊慌失措,不知当如何应对。

      孙烈也震惊了。他从未见过规模如此庞大的私盐场,更毋庸说前山种种。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孙指挥使当下就明白了,姓蒋的书生为何坚持要让自己,进寨走这一遭。

      “孙指挥使,”文懿步子慢,等孙烈站定了一会儿,才跟上来。“不知指挥使此时此刻有何感想?”

      “大概就是蒋公子想让我看的了罢。”孙烈也没兜圈子,“你无非就是想说,江陵府的衙门里有鬼,暗地里资助周家寨,至其走到今天这个局面。”

      蒋文懿淡淡一笑,“依文懿看来,指挥使说的对,但是说反了。不是衙门里有鬼资助周家寨,而是江陵府,乃至荆湖北路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员,吃的都是周家的盐。”

      “蒋文懿!”孙烈剑眉纵起,双眼一瞪,“妄议朝廷命官可是要降罪的!你说话小心点!”

      蒋文懿向顾怀信伸出手,要来了那本众人几经周折,险些拼上性命换得的账本。“我也不想妄议朝廷命官,只可惜这十几年来,周家寨卖出了多少盐,喂饱了了多少官,桩桩件件都清清楚楚地记在了这账本里。”文懿信手一翻,对着账本念道:“至和二年,提点刑狱司王义,供盐一百石,约合白银五百两。经略安抚司赵瑜,供盐两百石,约合白银九百两……”

      蒋文懿又翻了几页,看了下孙烈才继续念道:“嘉祐三年,荆湖北路转运使张延庆,供盐四百石,约合白银一千五百两。江陵府尹司徒渊,供盐三百石,约合白银一千两……”

      “你说什么?!”孙烈抬手去抢,蒋文懿赶忙退后半步,将账本护在身后。

      “指挥使别着急!且听蒋文懿把话说完。你若能点头应下文懿所请,这账本随后由你翻。”

      孙烈眯起眼睛,想知道此人还有什么后着。

      蒋文懿站直身子,挺起肩膀,双目直视着孙烈的脸,面色从容。“正如账本之中所详录的,荆湖北路十几名官员全吃的周家寨的盐。连司徒大人也没能幸免。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何总有借口,阻拦你出兵围剿。现在,当着镇南军全军将士的面,蒋文懿要给指挥使出个难题。你有两条路可以选,”

      文懿淡淡一笑,伸出两根手指:“一,收下账本,见监察御史,然后将荆湖北路官员贪污案的人证周铁心,护送至京都汴梁,交给御史台。这其中会有多少艰难险阻,你能不能平安抵京,不消我说,指挥使心中明细。”

      孙烈扬起下巴,冷着脸道:“第二条路呢?”

      蒋文懿叹了口气,左右看了看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歉意地蹙了下眉毛。“毁了账本,将周家寨上下一千余名寨众,连同我们几个全部灭口,来个死无对证。当然了,指挥使若是选了这条路,我等也不会束手就擒,一场恶战是免不了的。更重要的是,你毁掉了荆湖北路官员贪污案的人证物证。你脚下青山染血,头顶白日蒙尘。今日倒个周家寨,明日还会起个王家寨,李家寨。会成为这些贪官新的傀儡,继续做他们鱼肉百姓的爪牙!能不能为这方圆百里的黎民做主,揪出盘踞在荆湖北路衙门里的毒虫,就在指挥使这一念之间了!”

      蒋文懿话音未落,孙烈气灌双足,自马背上纵身跳下。偃月长刀在空中抡出一道圆弧,拨云贯日,直指蒋文懿的眉心。

      绫时就在文懿身边,闪身就是一个飞扑。但蒋文懿胳膊一伸,把阿时按住了。

      孙烈站在地上,长刀刀尖指着蒋文懿。同时,叶归思的双刀和何道非的长剑,也拦在了孙烈的咽喉处。

      盐场上的气氛瞬间凝结,紧张到了极点。只有蒋文懿依旧背着手,面色甚至有些许慵懒。

      “哈哈哈!”孙烈手腕一转,将长刀收回背后。他大笑三声,一边摇头,一边向蒋文懿道:“久闻京城的官宦子弟不是纸上谈兵,就是酒囊饭袋!但蒋公子你真是不一般!两次交手,都是君劣我优,却都让你扭输为赢!你避都不避,是笃定我伤不了你?”

      蒋文懿抿嘴一笑,“是笃定孙指挥使不愿伤了全军将士,和江陵百姓的心。”

      “好好好!”孙烈重重点了点头,抬手推开依然架在脖子前的刀剑,“监察御史刘大人与我有些私交。待我将周家寨众匪安顿了,与你同去见他!没想到老司徒晚节不保,周寨主就随我回镇南军的军营里暂住几日罢!”

      孙烈长臂一挥,下令手下兵士接管周家寨。释放苦役,监管寨众,他后面要做的公文很多。本应当是江陵府尹的职责所在,可连荆湖北路的转运使都榜上有名,孙烈只能先去和监察御史商量对策。他约蒋文懿稍晚时候在镇南军的军营相见,然后驱动马匹去巡山。

      临走前,孙烈来到了叶归思面前。两个年纪相仿的武者,一个马上一个马下,两两相对,沉默无言。叶归思跟他对视了一会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叶庄主终于白眼一翻,挠挠后脖子开口道:“你有话就说!藏着掖着的,不憋得慌啊?!”

      孙烈也撇撇嘴,不太情愿地挤出一句:“不管你信与不信,抓你儿子的主意不是我出的。不过我确实治下不严,跟叶庄主赔个不是。”

      叶归思嘴角一勾,笑道:“得了!就跟小文懿说的一样,届时你真带着周铁心北上,这一路未必好走。到时候,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呢!”

      尘埃落定,孙烈带兵离去。绫时好奇地左右张望,突然觉得肩膀一沉。“哎哟大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他赶忙接住蒋文懿,发现这家伙脸色更白了。

      “没事……”文懿垂下头,靠在他肩上,“还是腿有点软……让我靠一会儿歇歇……”

      绫时难得没笑话人家,只是拍拍文懿的背,说可以歇个够。

      夕阳西下,被封禁多时的绣叶庄终于再度打开了大门。竹摇清影,海棠吐芳,院中亭台楼阁,如诗似画。后院一方小池塘,锦鲤嬉戏,莺啼莲叶。上方一座水榭,水晶帘动熏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叶庄主赴静安祠将妻儿接回家中,在水榭设一小宴款待众人。何道非自称要去医馆检查伤势,离开周家寨后就向他们到了辞。是以此时水榭中除了叶氏一家三口,便是顾怀信,绫时,蒋文懿和师韵。小娘子瞪大眼睛,听绫时把周家寨的险况添油加醋地一说,顿觉忧心不已。

      “文懿你有没有事啊?刀剑可不长眼睛,有没有伤到你??”师韵心说难怪大公子回来之后,脸色这么差,走路都不稳,怕不是真受了伤。

      蒋文懿还未开口,却听绫时抢道:“你怎么就不说也关心一下我呢?咱们蒋大公子金枝玉叶的,不知多少人上赶着保护他!”

      师韵拍了下他的头,责备道:“现在是调皮的时候嘛!看你这活蹦乱跳跟个皮猴儿似的!谁能伤到你啊!再说了,蒋夫人不还传了你几招嘛!”

      绫时一脸委屈地捏了一块花糕,吭叽道:“那我俩也是刀枪剑雨一起闯的啊……要不是我反应快,说不准谁就掉山沟里去了呢……”

      蒋文懿赶在师韵开口前接过话头道:“是是是……绫少侠危急时刻出手相救,蒋文懿不胜感激!救命大恩无以为报,”文懿把自己面前一盘水晶肘子推给绫时,“这厢先借花献佛,等回了京城,我再请你去矾楼。”

      听着三个小辈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嘴仗,颜惜错抿嘴一笑,觉得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时他们也是结伴而行,出生入死,把酒言欢。就当她认为墨黎谷会一直开枝散叶,他们的日子会一直这般无忧无虑地过下去的时候,一切戛然而止。

      从云步山回来这一路上,夫妇两人低声详谈各自交底。惊闻师晏死讯,叶归思一把拉住了马缰绳。他跟颜惜错核对了三遍,依旧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若不是夫人有孕在身临盆在即,他早就长鞭一扬,急赴杭州。叶归思不能相信,那个淡生漠死,一把金扇谈笑古今的师长乐就这么死了。毕竟在他的心底,还残存一丝妄念。纵然已销声匿迹十几载,他依旧幻想着墨黎谷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但师晏死了,这个念头彻底泯灭。

      “所以,你们从京城来到江陵府,是有事找我?”叶归思斟酒一杯,一饮而尽。

      蒋文懿点点头,让绫时拿出全圆白梨印,和用于收集钥匙碎片的小盒。虽然有些不情愿,阿时还是解开了手上缠着的布带,露出一臂黑斑。

      “叶庄主……”绫时稍微措了措辞,“我从师先生那里接过白梨印的时候,不小心沾染了上面的离尘露。颜舵主说这解毒的办法在墨黎谷总舵的宝库里。而要打开宝库,则需要向八舵舵主讨取玉钥碎片……但现在墨黎八舵四散,谁也联系不上谁……我们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其实是想找叶庄主碰碰运气……”

      叶归思拿过小盒,打开看了一眼。“兑舵和离舵……所以惜缘姐把她手上的碎片交给你了?”

      绫时点头道:“但我觉得颜舵主的初衷,是想让文懿和我们一起出来,闯荡历练一番。她说若真能取得八舵碎片,宝库需得由文懿打开……”

      “你听她的呢!”颜惜错快人快语,杏目一翻,“懿儿是姐姐的心肝宝贝!你以为什么人都把懿儿带出来啊?她肯让懿儿陪着你,是因为她觉得你这孩子不错!但姐姐她面子薄,所以寻了这个借口罢了!”

      叶归思淡淡一笑未予置评。他亲眼看着在连山上,绫时保护着蒋文懿在刀枪剑雨中穿梭。少年只会个三拳两脚,但审时度势一把好手。他的鼻子很灵,六感敏锐,知道哪里会有危险。大难当头之际,他也未曾想放弃文懿独自逃生。若非听夫人介绍,叶归思还以为二人是多年的好友,少时的玩伴。未曾想到两人只在京城初识,同行一路而已。

      叶庄主收回思绪,目光落在绫时的手臂上。离尘露啊……真是麻烦……叶归思皱起了眉。这孩子也就十几岁,他不愿断人念想。可要解这离尘露,并非如颜惜缘说的那般简单,找到解药一吞就完事了。这毒配置的初衷只是为了起警醒作用不假,故而毒性不大,只是看着瘆人。

      但是当年老谷主怀揣玉印只身赴那鸿门宴,就没想着能全身而退。谨慎如他,在这玉印中淬了什么,无人知晓。眼下师长乐身殒,那么普天之下,纵观九州,若这毒真的能解,也只有去问他……可那人行踪不定,墨黎谷消亡之后,叶归思再也没有见过他。

      叶归思起身坐到绫时身边,拉过他的手臂仔细观察,后又探了脉象,查了眼舌口鼻。然后他让顾怀信取来纸笔,书下一记药方。

      “咱也算一起出生入死的,我就不见外了。阿时你听好,离尘露能解,只是得一步一步来。你们三个这一路都很是辛苦,来了江陵府我也没尽地主之谊,怪我。你们再多住几日,我给你熬些药丸,路上带着。如无风无浪便日服一粒,如果发现毒气上行,就日服两粒。”

      叶归思从怀中取出了乾舵的白梨印。岁月流逝,玉印温润如初,还是当年父亲交给他时的那个样子。这巴掌大的小物件,不知亲历了荆湖两路,天乾一舵多少进进出出的消息。墨黎谷传递信息以油纸书写,竹筒承载,外封朱漆,上压玉印。叶归思还记得薄纸的滑腻,青竹的芬芳。还记得收到从总舵传来的最后一支竹筒时,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他将玉印放在掌中轻轻一扣,落出一截白玉断枝。归思把断枝放入小盒标有乾字的格子里,将盒子扣好,交还给绫时。

      “八舵已聚其三,路走了快一半了。接下来你们去五鹿城,城中的香药店浮春坊是惜缘姐的旧居。她搬去京城以后铺子留给了新上任的舵主。只是他人还没到五鹿城,谷里就出了事。此人姓黎名青鸳,是在墨黎谷长大。幽谷覆灭于我们而言是几十年心血烟消云散,可对于青鸳来说,是再无归处……我也不晓得他是否还信守旧诺留在五鹿城,只能去试一试了。”

      叶归思又拉过绫时的手臂看了看,继续说道:“除此之外,你们抵达五鹿城后,找一医馆,向其采买夜凝霜叶。此物产于大名府的西山,但只有秋季才有。不过因为价高名贵,医馆应有贮藏。买来之后捣碎敷在阿时的手臂上。用于缓解离尘露带来的不适之感。傻孩子,身上的苦,心里的苦得说出来才行。你与韵儿文懿一路同行,需得推心置腹。不能什么都自己扛着。”

      蒋文懿和师韵这才知道,绫时饱受毒气折磨,时常彻夜难免。阿时则脸上一红,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夜深了。月色朦胧,烟云浮动。

      三个小辈奔波多日,总算能踏下心来,早已沉沉睡下。整个绣叶庄只有庄主夫妇的大屋还亮着灯。

      “你再催我也睡不着!”

      给叶归思的腿伤换完了药,颜惜错负气坐在床边。“快二十年了……韵儿,都这么大了……”她的眼圈有点红,“归思,你告诉我,我们当年……到底错了没有??”

      叶归思一瘸一拐地坐在她身边,拉过她的手,合在自己宽厚的掌中。“我们救了华珵,怎能说错了呢。”

      “可是死了很多人……”颜惜错靠在夫君肩上,神色凄然。“当时身在其中不觉得,如今往回看……我们所做的,真的符合幽谷之道吗?如果我们当年没有一意孤行,墨黎谷……说不定就不会……!”

      “错儿!”叶归思攥紧夫人的手,“当年的事情我不后悔。即便回想当初,那个时候的我,在那个时间,依旧会做那样的决定。冥冥之中必有定数,此时此刻阿时出现在绣叶庄也不是巧合。过去之事莫再追究,陪我一起,往前看。”

      颜惜错眨眨眼,抬袖拭去眼角的泪。“听你这意思,是要查些什么?”

      叶归思扶着夫人躺下,自己则把耳朵靠在她的肚子上,听着未来的孩儿轻声低语。他不想凭添颜惜错的忧虑故而没有多言,但叶归思知道今日周家寨多余的那个人,需得一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计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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