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黎诀》残夜玖思

24、对峙

　　白日当头，周家寨外，江陵府镇南军兵临山下，如黑云压境。军旗迎风招展沐浴着日光，格外鲜明。军队排列整齐，士气如虹。战鼓擂动，在山间回响，撼天动地。马蹄声与兵器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铁甲兵和弓箭手各就各位，战事一触即发。

　　寨门上，周家寨的喽啰兵和弓箭手都集结起来，各个屏息凝神。他们的表情既恐惧又决然，紧紧攥着手中的兵器，等着寨主迎敌的号令。只是谁也不知这一战，将会给他们的命运带来怎样的改变。周家寨一直以强悍著称，却没想到会有一日，面对如此强大的外敌。

　　镇南军的指挥使孙烈，手持长刀，目光如炬，站在阵营的最前方。他□□的骏马躁动不安，只等主人一声号令。

　　“周铁心！”孙烈大喝一声，驱动马匹来回踱步，“我敬你是条汉子！能白手起家，将周家寨发展至此等规模不容易！我镇南铁骑不愿踏平你多年心血！故而劝你弃寨投降！你若现在解散山寨！带着你的弟兄回江陵府认罪！我保证你坦白从宽！手下的人，也能避免无谓的牺牲！”

　　他顿了一顿，将长刀转至身前，气沉丹田，声如洪钟，“但若你执意抗拒！我等绝不手下留情！我军破寨之刻！就是你亡命之时！不只是你！你寨中这些追随你多年的兄弟！也无一能幸免！届时刀折矢尽！血流成河！所有的人都得遭殃！你就忍心看着他们，陪你送命吗？！”

　　战鼓响起后，周铁心放弃与叶归思等人纠缠，掉转身形，奔向大门。同时，他也发出号令，命喽啰兵们停止救火。依照平时演练的，迅速集结成军。周家寨上下共有寨众千余人，训练得当，武器精良。若是殊死一搏，他们依靠着山寨的有利地形和防御工事，确实能与镇南军一战。不过也正如孙烈所言，这一战之后，定是赤地千里，流血漂橹。

　　薛飏已死，周铁心孤身一人站在寨门旁的望楼上，看着门外黑压压的镇南军，心中暗潮涌动。他因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山寨即将覆灭而愤怒，因无力保护忠诚跟随的兄弟而绝望，他因面临镇南军的强大力量而恐惧，但占据思绪最多的，则是不甘心。

　　周铁心忘不了这些年来，自己如何从一介草莽，一步步走到今日，如何把周家寨打造成一座无人能撼的壁垒。如今，一切似乎都要化为泡影。心中的愤怒像燃烧的火焰，让他怒目圆睁。他恨不得冲下去，与镇南军一决高下。但当他想到寨中那些跟随自己多年的兄弟，以及他们的家人，他又犹豫了。

　　他的心中充满了矛盾和挣扎。他不愿就这样认输，想要向天下证明，周家寨的铁血男儿天不怕地不怕，另一方面，他又担心自己长枪一挥，断送的都是自家兄弟。

　　周铁心明白，此时此刻，无论他如何选择，等待他的都将是一场悲剧。金兰弟兄尸骨未寒，难道，他真的要投降吗？

　　“周铁心！”孙烈眼力极好，远远就瞄见此人现身于望楼。他见周家寨的弓箭手拉开架子一直没有动作，估计周铁心正左右为难。“周家寨为你所建！成王败寇都应由你一人承担！你只要肯投降！空手走出寨门！我保证镇南军不动你弟兄一根汗毛！我数到三！你若不出寨！就莫怪我铁骑无情！”

　　孙烈稍一停顿，大喝一声：“一！”

　　周铁心双拳紧握，侧目看向寨子里的弟兄们。都是跟在他身边十几年的老人，各个身披战甲，手握长枪。但他们的眼中却充满深不见底的恐惧。是啊，人活一世不容易，死到临头，谁人不怕？

　　孙烈见他还在犹豫，驱动马匹前进几步，接着道：“二！”

　　周铁心深吸一口气。他抬头看向头顶的晴空，薛飏初次上山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好日子。那人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二人一拍即合，结为金兰。自从薛飏加入周家寨，他们便是如日中天，不过几年光景，寨子扩大了数倍。周铁心真真当上了土皇帝。他贪恋权势，放下了道义，听从薛飏的建议，占山为王，劫掠村庄。如今翻回去想想，真是没做什么好事。眼下，这报应就来了。

　　周铁心上前一步，双手按在望楼的栏杆上。不如就这样吧，束手就擒，请他们放过寨中的弟兄。周寨主最后看了一眼陪伴自己多年的长枪，正准备纵身跃下，忽然听得身后一声高呼。

　　“周寨主！三思而后行！！”

　　周铁心循声望去，见叶归思一干人等此时追了上来。方才开口的是那个险些死在薛飏剑下的白脸少年。周铁心觉得挺奇怪，眼下镇南军兵临山下，自己无暇他顾，这帮人不该趁机逃走离寨而去吗？怎么还有闲心来追自己。

　　蒋文懿跑得气喘吁吁，按在绫时肩上喘了两口气，才勉强说道：“请周寨主三思！你此刻投降，随孙烈回江陵府，不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若不是大敌当前，周铁心简直要笑出声来。“你个白面的小娃娃，还没有老子一半岁数！我寨中千百位弟兄的性命就在我一念之间！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老子指手画脚？！”

　　蒋文懿并未因周铁心的轻蔑而动怒，只是摆了摆手，接着说：“寨主所言不虚。我虽年少，但我对官场之中的尔虞我诈看得太多了。正因为周家寨上下千百条人命，都在寨主一念之间，我才要拦你！”

　　文懿总算是喘顺了气，上前半步，解释道：“生死关头也无需隐藏什么，周家寨能发展到今天的规模，离不开后山的盐场，更离不开官府的扶持。但官匪勾结这种事绝对不能传到老百姓的耳朵里。周寨主，我问你，这些年来荆湖北路有多少官员被你打点过，你可清楚？”

　　周铁心双眉一纵，哼道：“清楚又如何？”

　　“清楚，就说明你只要踏出周家寨半步，便是众矢之的。这些官员为了自保，多一天都不会留你！”蒋文懿言之凿凿，言语之中流露出与年纪不符的深思熟虑。“他们除掉你之后，下一步就是清缴山寨众人毁灭证据。再接下来……”文懿顿了一顿，“盐矿还在，盐榷仍是巨利。人心不足蛇吞象，以周寨主看来，他们会怎么做？”

　　周铁心思忖片刻。他没有回答，但心中已有了答案。“可即便我不投降，镇南军攻进来，还是一个死字！”

　　“投降不可取，但谈判可以。”蒋文懿仰起头，阳光照在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文懿目光犀利坚定，言辞掷地有声。即便粗布麻衣，即便满身污迹，那种与生俱来的谋略和胆识，让蒋文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把荆湖北路受贿官员的名单告诉我。”

　　周铁心的目光扫过望楼之下的五个人。他们本是不请自来的探山之人，还害薛飏丢了性命。他们掌握了周家寨最大的秘密，纵火烧了库房。但此时此刻，他们却要帮自己。周铁心驰骋江湖几十载，从没遇到过这种是敌非敌，是友非友的人。

　　“你……为什么要帮我？”周寨主终于放下身段，抛出自己的疑问。

　　“因为你是生是死，当由律法定夺。任何人想贸然取你性命，定是与你心中的秘密有瓜葛。荆湖北路是一张网，你便是蛛网中心的猎物。你源源不断地供给着他们，他们却时刻想置你于死地。但他们蚕食的不是你，而是假借你的手，将贪婪的利爪伸向老百姓！”蒋文懿长眉紧蹙，田野间破败的村庄，官道旁倒塌的店铺，失去故乡的离人，流离失所的百姓。一桩桩一幕幕再度浮现。

　　“试想一下，若是你第一次劫掠村庄时，镇南军便果断出击，将你打个溃不成军。你便不会想着占山为王，不会召集这多弟兄，更不会一次一次地杀人放火，大肆掠夺！你所犯的罪过，是官府纵容的恶果！你活着，他们才会忌惮你肚里的秘密，那才是你保护弟兄们的利器！”

　　周铁心长叹一声，缓缓摇了摇头。他双目赤红，眼角似是有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闯荡世间几度春秋，到头来还没有一个小娃娃看得通透。这少年说的对，他得活着！他活着，他寨里的弟兄们才能看到希望！

　　“我告诉你。”周铁心第一次正视着蒋文懿，面色严肃谨慎，“但你能怎么帮我？”

　　蒋文懿薄唇一抿，嘴角微微上扬，终于露出了一抹微笑。

　　寨门外，镇南军战鼓雷动。骑兵提长枪在手，杀声震天。

　　“周铁心！”孙烈将长刀一横，指着寨门大喝道：“我给了你机会！看来你是不想活命了！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全军听令！”

　　孙指挥使话没说完，忽然看到周家寨的大门缓缓打开。他赶忙抬手，让兵卒们暂停攻势。两个喽啰兵将大门慢慢推开，但从里面阔步走出的却不是周铁心。

　　孙烈驱马向前，上下打量那人一番，剑眉一挑，道：“哟，这不是御赐金丝么，怎么落得这般狼狈模样？”

　　蒋文懿双手一抬，向孙烈施了一礼.

　　“孙指挥使，”文懿语速很慢，为了让在场的将士都能听清楚，“周家寨愿意投降。寨主周铁心及一千零八十四名寨众已放下兵器，不做抵抗。蒋文懿斗胆，想请孙指挥使带兵入寨。周寨主有件东西想让指挥使过目。”

　　孙烈将信将疑地往里看了看，冷笑道：“我怎知你使得不是空城计？”

　　“你若不敢进来，才叫空城计呢！”说话的是叶归思，他双刀归鞘，两臂抱怀，懒洋洋地靠在寨门上。“姓孙的！听说你为了找我，封了我的庄子，抓了我的儿子！眼下老子就在你面前，你有话要问，来问便是！怎么？不敢呐？”

　　孙烈仰天一笑，将长刀收至身后，抬手一挥，高呼道：“全军听令！随我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