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黎诀》残夜玖思

15、叶宅

　　夏木繁荫，芳菲未歇。江陵府忙碌的码头，舟楫云集。水波粼粼倒映着繁忙街巷。沿岸摆摊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行人如织，穿梭于街头巷尾，各怀心事。

　　“这……这什么情况？！”

　　绣叶庄坐落于城内东南，是一座望山傍水的三进院落。院子青砖灰瓦，藏于千岁古城，不甚起眼。绫时一行人把“借”来的小船靠在码头后，先送负伤的何道非去了医馆。怕人不肯收治，蒋文懿还多给了几文银钱。

　　他们一边打探一边找，不会儿就走到了叶家庄。一路上，文懿琢磨着来拜访姨母姨丈应当备上佳礼，但几人此行轻车简从也没带太多盘缠。正犹豫的时候，突然被绫时拽住了袖子。蒋公子抬头一看，脸唰就白了。

　　绣叶庄的大门上，赫然贴了两张官府的封条。

　　“封、封了？！”蒋文懿又惊又急，快步踏上石阶。门上一对封条贴得结结实实，说是五月廿日江陵府衙封，未有朱批不得开启。

　　三人不敢造次，只好围着院子转了几圈。发现侧门后门都被同样牢牢封着，院子里也确实没有住人的迹象。绫时垂头丧气地往门前石墩上一坐，挠了挠后脖子，道：“这人去楼空，怎么办？”

　　蒋文懿双手抱怀，抬头紧盯着绣叶庄三个字。在文懿的印象里，姨母颜惜错比母亲小上几岁，性子也是南辕北辙。早些年，姨母曾携幼子来东京小住过几日，但那之后联系就少了。姨丈是绣叶庄的庄主叶归思，继承了叶氏打造兵刃的技艺，一双巧手，在江湖上颇有威望。

　　绫时见蒋文懿一直看着匾额发呆，想要开口但被师韵拦了下来。师韵瞪他一眼，意思是这叶家庄的主人是文懿的近亲，现在这个情况肯定是出事了，人家心里焦急，莫要打扰。

　　蒋文懿收回目光，四下一望，向两人道：“姨母与娘亲只是偶有书信往来，近况我也是不得而知。宅子是十日前封的，一院子的人不可能说散就散，总得有安置的地方。时辰尚早，咱们去街坊四邻打探打探。看庄子的形制应该也是此地大户了，定是有人知道些什么。我们分头去问，一个时辰后去街角的茶肆碰头。”

　　三人迅速分开收集消息，绫时凭借一股子讨人喜的活泼劲儿，专挑卖东西的小贩打听。聊聊风土人情，夸夸人家手艺，帮忙推销一番，顺带着就把风声探出来了。师韵则收了自己的首饰头面，扮做初到此地的丫鬟，去和集市上采买的大娘们扎堆。问问哪里的菜价公道，谁家的铺子进了新绸。说着说着，就把话题拐到了近来城中发生的大事儿上。她跟着嫂嫂们娇娇笑着，暗中却紧密关注着每一句可能涉及叶家的言辞。

　　蒋文懿众星捧月的日子过惯了，不太擅长向陌生人搭话。大公子巡视一圈，决定还是用最简单的办法，就从腰带里摸出了几枚铜钱，临街的铺子挨家挨户地逛。一个时辰过去，消息收获半打，杂七杂八买了不少。

　　他们来到约好的茶肆，已是白日当头的响午时分。绫时和师韵要了一壶茶歇脚纳凉。正聊着天，就看到蒋文懿拎着三五个油纸包进了来。两人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大公子拉不下脸白打听，被迫赔上了盘缠。他们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笑什么笑！”蒋文懿重重一哼，将东西放在茶桌上，“这是给姨母他们备的见面礼！”

　　绫时抻长脖子一看，打趣道：“嚯！砂团子、糖果子、酥蜜食！每样都不少嘿！可怎么都是甜点啊，不像是要送长辈的啊！”

　　“不送长辈送你行吧！”蒋文懿信手拎出一包塞给绫时，“堵上你的嘴！”

　　绫时乐呵呵地啃着蜜团子，嘟囔道：“甜甜糯糯的味道不错！你买了这么一大堆，都换来什么消息了？”

　　“你先说。”蒋文懿长袖一拂斟茶一碗，咕咚咕咚灌下肚去。

　　绫时又抓了一个团子塞进嘴里，“你不是说让我多吃少说嘛……”

　　“服了你们俩了，”师韵摇了摇头，无奈地叹道：“都说男孩子长不大，此言真是不虚。再闹太阳就落山了！都不愿意说我先说！跟逛市集的嫂嫂们打听了一下，绣叶庄除了庄主夫妇，还有个八九岁的少庄主，而且夫人最近又怀孕了。”

　　“怀孕了？”蒋文懿长眉一蹙。

　　师韵知道文懿在担心什么，接着道：“我也觉得很不安，产妇宜静不宜动，这个节骨眼上庄子被封，不是什么好事……但她们不知道庄子出了什么事。只是说前些日子，一大清早的一队官兵咋咋呼呼地跑来拿人。他们没抓到叶庄主，当官的一气之下就把宅子封了。”

　　“他们肯定没抓到。”绫时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铺平了开。

　　蒋文懿一看吓了一跳。原来竟是绣叶庄主叶归思的悬赏令：

　　宣告众民：犯人叶归思，勾结山贼，危害百姓。其人形貌中等，负双刀穿深色衣，行迹诡秘。凡知其行踪，提供线索者，官府重赏纹银十两。勿失良机，共保乡里安宁。

　　文懿看过之后慌慌张张地给卷起收好，抓过绫时低声道：“你胆子也忒大了！官府的告示你也敢揭，你不要命了！？”

　　“紧张什么，紧张什么……”绫时拍拍人家的手背，“这又不是我揭的我怕什么……瞅见路对面，大槐树下那个卖纸鸢的大哥了吗？告示是他早上揭的，说是有线索，跟官府换了点银钱。”

　　“什么线索？”师韵插了一句道。

　　绫时眨眨眼，用指尖沾着茶汤在桌面上书下一字。

　　“周……？”蒋文懿眸子一翻，冷着脸道：“叶庄主在周家寨？！”

　　“那个大哥天气晴好的时候来卖纸鸢，还有一份差役是给周家寨送柴。他说近来寨子里要的柴火可多，但明明是夏天，十分奇怪。除此之外就是他上次去送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背双刀的人。而且那里的小喽啰们对此人还毕恭毕敬的。他怀疑那人便是绣叶双刀叶庄主。”

　　蒋文懿单手扶额，觉得事情越发蹊跷了。虽然自己和姨丈走得不近，可叶家是江湖名门，怎么也不能落到占山为王的地步。

　　绫时递给文懿一只果子，问道：“所以你都打听出什么来了？”

　　蒋文懿还没答话，忽听街上一阵喧哗。

　　一个人影不知从何处蹿出，身手敏捷异于常人。他在拥挤的人流中穿梭奔跑，只是左躲右闪，连蹿带跳，竟然什么也没撞上。那些差点被撞上的不觉咒骂几声，但定睛一看才发现，这飞步连踏脚不沾地的，竟然是个孩子。

　　“小贼！哪里跑！！”

　　在娃儿后面紧追不放的，是几个手持长棍的莽汉。他们一面叫嚣着一面挥舞棍棒，推开碍事的百姓，拦路的商贩，骂骂咧咧地追着。

　　“杜老爷的东西你也敢偷？！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赶紧给爷站住！！”

　　那娃儿果然停下，他转过身朝那几个汉子做了个鬼脸，吐了口口水，然后一个起落钻进了小巷。

　　“混账东西！”几个汉子大骂着，追到巷子口。他们兵分两路，一队人追进巷子，另一队人绕到另一端去阻截。可半柱香过去了，两队人马居然在巷口撞在一起，而那个偷了他们老爷宝贝的小鬼头，却不知去向。

　　“定是躲起来了！”一人大喝道，“给我挨家挨户的搜！就算掘地三尺，也得把这小贼挖出来！！”

　　一众莽汉横冲直撞，西市顿时鸡飞狗跳，商户们避之不及，百姓们怨声载道。

　　而一坊之隔的柳荫小道上，那娃儿溜溜达达地走着，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研究手里攥着的玩意儿。

　　那是一只杖头傀儡，几支木杆下，挂着一个绣工精良的玩偶。玩偶身着红襦裙，黑发如墨上挽红缨，粉嫩的脸蛋，眉眼如新月。这傀儡伶俐可人，可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男娃娃会感兴趣的东西。

　　“喂！小子！”

　　娃儿走着走着，忽然听人一句喊。他想都不想，回手便打。但后面的人动作更快，三招两式就将他擒住，顺便拿走了他怀里的玩偶。娃儿手腕被制，不服气地喊道：“你放开我！你偷袭不算数！有本事咱们再战！”

　　“果然是你！”蒋文懿和绫时小跑着追上来。文懿将孩子上下打量一番，问道：“豆豆，还记得我吗？”

　　叶豆豆停下动作琢磨了一下，摇了摇头。

　　“东京，花灯，大龙头！还记得吗？”蒋文懿蹲下身子，与豆豆平视。上次颜惜错是带着孩子去东京和姐姐共度新春佳节。蒋文懿曾陪着他们元宵赏灯，东风夜放花千树，豆豆从未见过如此绚丽的景象，开心的不得了。

　　“文懿哥哥？”豆豆突然就想起来了，“对对对是你！你还给我买了糖人呢！你怎么到这来了啊？”

　　蒋文懿心说你想起来就好，“我来找你爹娘问点事情。但是家里没有人，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哪？”

　　豆豆的神色立马警觉起来，“你找他们要干嘛？”

　　绫时觉得这孩子不简单，小小年纪，功夫不错，脑子转的也快。他知道家中形势不妙，对外来者存有戒备之心，即便是曾经见过的亲戚也一样。

　　“找你爹爹帮忙。”绫时也蹲了下来，“你爹是做兵器的吧，这位师姐姐手里的扇子就是你爹做的。但现在扇子坏了，找你爹帮忙修一下。”

　　阿时觉得这个谎话编的合情合理，也在小孩子能理解的范围内。却不料叶豆豆听到“兵器”二字突然炸了毛。

　　“我爹不是！什么兵器都跟他没关系！！”言罢他用力推开师韵，两脚一错，转身就跑。

　　“豆豆你别跑！”三人慌慌忙忙地追上去，可追出小道突然发现叶豆豆停住了。

　　叶豆豆也不是自己想停住的，而是因为他的面前站了一队官兵。为首的官差一挥手，两名兵士冲上来一左一右将孩子抓了住。

　　“小东西！老爷我找你找的好苦哇！说！你爹在哪？！”

　　叶豆豆横眉冷目，重重一哼：“我不知道！有本事你就抓我！不过我告诉你！你敢动我一根汗毛，我爹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哟哟哟，嘴还挺硬，”官差狞笑道：“官老爷我还怕他不来呢！带走！”

　　绫时见了就要往上冲，蒋文懿赶忙将他拦了下来。官差回头见他们三人觉得奇怪，便道：“什么人？做什么的！”

　　蒋文懿双手一合，施了一礼，笑吟吟着说道：“见过大人。小鬼顽皮，抢了我家娘子的玩偶，刚给教训了一顿。”说完，文懿看向豆豆，使了个眼色。

　　叶豆豆心想自己就这么被抓了没事，但爹爹不在，娘亲就没人照顾了。这文懿哥哥他确实在东京城里见过，眼下只能把娘亲拜托给他了。可刚才没来得及说出娘亲的住所，现在又不能直言。豆豆灵机一动，突然高声道：“天外飞仙，地上行人！你且等着，我早晚要把玩偶抢回来！”

　　看着官差就这么把豆豆提走了，绫时气得头皮发麻。师韵也看不过去，但还是帮着蒋文懿把阿时拉到了旁边的小巷里。

　　“你拦着我干什么？！绑人家孩子？这是官差该干的吗？这是土匪！！”绫时一脚踹烂了旁边的破筐。

　　“阿时你先别冲动！你说的对，这等小人行径当非官家所为，但我们现在冲出去不仅帮不了豆豆，还得把自己也赔进去！”蒋文懿按住他的肩，让他消消气。

　　“那你说怎么办？！”阿时气道。

　　“豆豆被抓走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师韵一面琢磨一面看向蒋文懿。

　　“娘子聪慧，”文懿轻轻一笑，“那是他当年去东京，我们逛元宵灯会时，遇到过的谜题。”言罢，蒋文懿拿过师韵怀里的杖头傀儡仔细看了一圈，“走吧，我想我知道去哪里找他娘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