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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近黄昏 ...


  •   十斤老奶奶被人堵到家里来了,说是来讨债的。这么大年纪了能有什么债务?

      十斤老奶奶是我奶奶,她年轻时候长得是很漂亮的。家里有我奶奶和爷爷结婚时候照的照片,是黑白色而且泛黄的那种照片,只要你看一眼,立马就会被十斤老奶奶那漂亮的脸蛋吸引住全部的注意力,她像那个时候的电影明星一样漂亮,鹅蛋脸,大眼睛,双眼皮,鼻梁高高的,嘴巴小小的。穿着大翻领子的看不出颜色的连衣裙,露出脖子,我奶奶的脖子可好看了,肩膀也好看。

      她的名字也不是“十斤”,为什么喊她“十斤老奶奶”?因为她看见什么都要说一句,“还是以前好!”

      我妈买的锅坏了,她要来一句,“还是以前的锅好!结实耐用,一个锅用上几十年都不会坏。”

      我爸的衣服破了,她要来一句,“还是以前的衣服结实!厚实服帖,怎么穿都穿不破。”

      新闻上播报说哪哪儿发生了什么恶性事件,她还要来一句,“还是以前的人好。以前的人淳朴善良,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红了脸就起冲突,骂完打完有事情的时候该伸手还是伸手,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现在的人不行了,奸猾自私,面子上永远过的去,背地里不知道攒着多少龌龊心思。什么都朝着钱看,都是钱把人害了。”

      有一天,我在课本上看到九斤老太,就是鲁迅写的那个九斤老太,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要学这个人的文章,有那么好吗?九斤老太看见什么都要说一句:“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不是活脱脱我奶奶的翻版吗?不,应该说我奶奶是九斤老太的翻版,那就喊她“十斤老奶奶”吧!

      爸爸知道我给奶奶起的外号之后,一边绷着脸教训我,一边忍不住笑。

      妈妈过来给我头上戳一指头,然后哼哼唧唧的笑了起来。

      那以后,十斤老奶奶就成了我对我奶奶的爱称。妈妈说,奶奶只是年纪大了,跟不上年轻人的脚步,一个人失落在那个年代里。

      可是直到跳脚老奶奶找上门来,我才知道我那个天天怀旧的十斤老奶奶,年轻时候有这么一段惊天动地的事迹。

      跳脚老奶奶是个花枝招展的老太太。我这话一点儿恶意都没有,因为她真的是个老人,也真的很有女人味。如果你看到了她,你就会知道花枝招展这个词用来形容她都不够形象。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从头到脚穿的花花绿绿像个漂亮的鹦鹉,嘴唇红红的比我妈妈的嘴巴还要红,头发白白的整整齐齐的盘在脑后,如果忽略掉垂在脸上的几缕发丝的话。真的是一个十足的漂亮老年女人!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坐在客厅的桌子上写作业,那是个星期天的早上,那次的周末作业特别多,我周六已经写了一天了,还有好多,于是周日早上我就开始骂骂咧咧的在那里写作业。我当时感觉谁在我写作业的时候喊我,我愤怒的目光能杀死他!我虽然还是个初中生,可是我已经满身的疲惫。

      就在我唉声叹气又一肚子火的时候,门铃响了。我爸喊了我半声,为什么是半声,因为他喊我名字喊了一半戛然而止,然后看了看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和妈妈和无动于衷的奶奶,只好站起来去开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这个门我已经抱怨过好多次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每次开门的时候都吱吱呀呀的响,那令人牙酸的声音如果是在半夜响起,就是鬼片拍摄现场!但是十斤老奶奶不让换!她说门还好好的,只是响一下而已,这可是三十年前的门,质量比现在的门好多了!她说我爸爸就是在这个门槛上长大的,他小时候还尿在门槛上。语气中满满的全是感情。我的天啊!怎么会有人对一扇门有感情?还是一扇吱吱呀呀乱响的门!如果有感情,也只会是讨厌厌烦的感情!

      可我只是个初中生,做不了大人的主。

      “请问您找谁?”爸爸彬彬有礼的问道。如果奶奶有什么很厉害的技能,那就是独自把爸爸养大,并且把爸爸教育成了一个很好的人。爸爸是奶奶收养的孩子。

      “我找董春芳。”

      董春芳是我奶奶的名字。听来人的声音我还以为是一个年轻的人,什么年轻人居然找奶奶?奶奶还认识年轻人呢?奶奶不应该认识的全是和她一样年纪的老奶奶们吗?

      爸爸侧身让这个人进来,这个人就是跳脚老奶奶。我不知道爸爸第一眼看见跳脚老奶奶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我惊呆了!

      那是一个老人,斑白的两鬓,鲜红的嘴唇,极其强烈的闯入我的眼睛中。淡扫蛾眉,略显浑浊的眼睛却依旧很亮。细看,额头上,眼角眉梢,有着遮不住的属于年龄的细纹。不对!是根本没有遮!我妈妈每次化妆都会精心的把脸上属于岁月的痕迹用各种隔离打底遮瑕这些化妆品修饰的完全看不出来。可是眼前这位老人,完全没有试图遮盖这些的意思,就这样让这些细细的纹路,这些仿佛是时间失手用刻刀扫出来的细纹,静静的停留在脸上,和岁月融为一体,仿佛是时间中走出来的人。

      我知道她是一个老人,可是我感觉她很年轻!大概是因为她穿着一件波西米亚风格的披风式的外套,紫灰色的披风上暗红深紫交织的条纹延伸到宽大的下摆坠着的流苏上,暗淡的深灰绿色的长裙上繁复美丽的波西米亚风格图案闪烁着喷薄的热情,一条深棕色皮革编织的腰带松松的系在腰上勾勒出上下半身的完美比例。脚踩棕色的小牛皮中帮平底靴子稳稳地站在那里。

      我从来不知道波西米亚风格这么适合老人!即便是年轻人也很少见到有人这样穿!我一下子就爱上这个老奶奶了!

      就在我眼睛发亮盯着这位老奶奶的时候,十斤老奶奶蹭一下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将沙发上的坐垫掀翻一地。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我奶奶动作如此麻利过。

      十斤老奶奶颤颤巍巍的走过来,激动的看着眼前突然闯入我家的老奶奶。

      看奶奶这个表现,她们两个肯定是认识的,可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老奶奶?也没有听十斤老奶奶提起来过。

      我本来以为接下来就该上演老友重逢泪流满面然后回忆往昔的场面,谁知道十斤老奶奶突然转过身拿起角落里的扫帚指着波西米亚老奶奶的鼻子怒骂道:“你给我滚出去!你现在来做什么?我这里不欢迎你!”

      说着十斤老奶奶就要上去打人!这突发状况谁也没有想到,我们全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于是我眼睁睁的看着十斤老奶奶用一个扫帚打的那个波西米亚老奶奶一蹦一跳的出了门去。我想起来语文课上学的一个新词——扫地出门,这就是扫地出门吗?

      “砰”的一声巨响,十斤老奶奶将门关上,倚在墙上气喘吁吁,一脸怒容,又带着几分哀愁,好似突然之间年轻了几分。

      门外又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十斤老奶奶将手中的扫帚一横,不怒自威,扫视一圈。虽然没有说话,我却分明听见了十斤老奶奶无言的怒吼:我看今天谁敢开这个门!

      颇有一种将军横刀立马守在关隘,看哪个贼人胆敢上前来开这个门的架势。

      一时之间,我对十斤老奶奶产生了一种敬畏的感情。这种感情在此前的十几年中从未出现过,毕竟我也才十四岁,只是个初中的学生。

      气氛就这么僵硬下来,良久,敲门声停了下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在门外响起,然后是牛皮靴子下楼的声音。

      牛皮靴子哒哒哒的声音好像是敲在十斤老奶奶的心尖尖上一样,每走一步十斤老奶奶握着扫帚的的手就松一分,松一分,最后啪嗒一声扫帚掉在了地上。

      下楼的声音已经远去天边,十斤老奶奶好似用尽了所有的气力,虚弱的倚在墙上,滑到地上,面无表情,眼神空洞。

      “妈,妈你怎么了?”妈妈急忙过去将奶奶扶起来。

      奶奶摆摆手,“我没事。”回头望了望那紧闭的大门,长长的叹息一声,和着门外那声叹息的余韵,惆怅而又悠扬。

      推开妈妈的手,奶奶独自走回房间里去。转过身背对着妈妈爸爸的瞬间,我看到奶奶红了眼眶。

      “人老了,人老了,老来多忘事,多少事情都记不得了。”

      奶奶摇着头走回了她的房间里,背过手将门关上。奶奶的背影就这么消失在门缝中。

      奇怪的是,吱吱呀呀响的大门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发出那种令人牙酸的声音。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似乎是一片偶然在头顶飘过去的云,因为形状特别被人多看了一眼。云飘过去之后生活还是照旧,我那多的写不完的作业每天都让我想要发疯,算不完的数学题让我忍不住咒骂教科书上那些人,什么牛顿,高斯,莱布尼茨,他们幸亏早就死了,不然我的口水能再喷死他们一次。他们对数学对人类做出了再大的贡献也阻止不了我写数学题时候满满的恶意!

      期末考试之前最后一次月考过后,手中的数学卷子那刺眼的鲜红色五十九分让我愁肠百结,我从来没有考过这么低的分数!而且,为什么偏偏是五十九分?多一分或者少一分都行,为什么偏偏是五十九分?

      我坐在楼下花坛边上想着怎么和我妈妈解释这不及格的数学成绩,突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我眼前,红的上衣,绿的裤子,灰白的头发,鲜艳的嘴唇,一个人能把这些五颜六色的服饰搭配的如此和谐,一定是一个厉害的人!

      “是你!上次那个被我奶奶用扫帚打的直跳脚的奶奶!”

      那个奶奶笑了起来,“是我是我!所以这次我穿了双适合逃跑的运动鞋!我知道你是董春芳的孙女!”

      “你怎么知道的?”

      “上次我在家里看见你了呀!你这个年纪总不能是她女儿吧!”

      我顿时觉得我好像有点傻,这么明显的事情还要问一遍,我越发喜欢这个奶奶了。

      “你今天又来做什么?你不怕被我奶奶打出去吗?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仇?为什么我奶奶要撵你出去?你走之后我问我爸爸妈妈,他们都不告诉我。”

      跳脚奶奶看起来快活极了,浑身迸发出快活的光芒,“倒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一点点小问题。是你妈妈喊我来吃晚饭的。”

      “我妈妈!我妈妈为什么喊你来吃饭?”

      “你去问问你妈妈嘛。”

      “我妈妈都不告诉我,她什么都不告诉我,只会让我好好学习。”

      奶奶看了看我手中的数学卷子,伸出手来示意我把卷子给她。

      我把卷子拿出来给她,跳脚奶奶看了看。

      “五十九分啊!满分一百分吗?”

      “满分一百分。”

      “那这还行啊。”

      “都没有及格,回家又要被妈妈说了。”

      “走,让奶奶看看错在哪儿了。”

      我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进了电梯,出来电梯。

      奶奶说:“这一点儿问题没有,主要是计算错误太多,你看这个三十八点五,你的小数点没有点,这个结果是二十七,你怎么写成了二十一,然后就是跳步骤,这种题是按步骤给分,你跳步骤就要扣分了。”

      “我结果出来不就好了吗,非要每一步都写出来,麻烦死了!”

      “这是为了加强你们的逻辑,每一步都写出来,到时候如果错了,就可以知道是哪一步错了,对症下药。你看你这一题,你跳了步骤,结果也写错了,你现在看看你知道是过程中哪里出了问题吗?”

      我看了看跳脚老奶奶指的题目,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一步错了导致最后结果错误。

      “在你们对于做题的逻辑链条并不熟悉的时候,做不到百分百正确的情况下,要求每一步骤都要写出来,强化逻辑的同时,是不是也能一目了然的看到弱项在哪里?然后针对训练,逐渐提高。所有的事情,到了一定程度之后还想要提高,全都是在细节上面。”

      我不得不承认跳脚老奶奶说的有道理。

      说话间,跳脚老奶奶已经按响了门铃,妈妈过来开了门,热情的邀请跳脚老奶奶进去,然后看见跟在后面的我,脸色瞬间一沉。

      “你的数学老师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数学成绩居然不及格,你看我吃完饭怎么收拾你!”

      撂下这么一句狠话,妈妈把我拉了进去。跳脚老奶奶趁着没人注意对着我眨了眨眼睛。

      虽然不知道妈妈为什么邀请跳脚老奶奶来吃饭,但是晚饭十分丰盛,有糖醋鱼,有油爆虾,有葱烧排骨,有海鲜乱炖,有煲仔鸡,有孜然羊肉,有凉拌牛肉,有凉拌黄瓜,有凉拌藕片,还有其他一些新鲜时蔬。举目望去,那菜肴净若秋云,艳如琥珀,芬芳之气,扑鼻而来,不必用舌头尝,这菜肴的美味已经到了心里。

      “阿姨,您坐。”

      妈妈搀扶着跳脚老奶奶坐下,中间隔着我爸爸,另一边是我奶奶。我奶奶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岿然不动,如同一尊大佛。

      我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奶奶这次和上次的表现迥然不同?她们两个是和好了吗?这看着也不像是和好了啊?

      我知道妈妈她们不会告诉我的,我决定自己追查!这看起来比写数学题有趣多了!

      饭桌上,我奶奶一声不吭,只顾吃饭,一小口又一小口,优雅又淑女,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淑女。

      跳脚老奶奶就不一样了,她和我的妈妈爸爸谈笑风生,不管说什么话题她都能有自己的一番见解。聊这些年她一个人在世界各地旅游,聊那些欧洲国家:
      “英国人和法国人,就像它们各自国家的女人一样,英国女人永远都是将头发一丝不苟的梳上去,烈焰红唇,举止得当。法国女人呢,用手随意将头发梳拢起来,用皮筋一绑,任由额前的碎发随风飞扬。小董,你更喜欢英国还是法国?”

      跳脚老奶奶突然问我,我想了想,“法国。”

      “哈哈哈,奶奶也更喜欢法国。虽然英国有莎士比亚,你知道莎士比亚吗?”

      我点了点头,“知道,很有名的人。那个‘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就是他说的。”

      “是的。小董知道的真不少呢。”

      “这谁不知道啊!可是我更喜欢英国的简奥斯丁和勃朗特三姐妹。”

      “那你喜欢她们的哪本书啊?”

      “简奥斯汀的《爱玛》,夏洛蒂勃朗特的《维莱特》,艾米丽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安妮勃朗特我还没有看。”

      “居然不是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吗?我以为你们这种小女孩儿正是喜欢这种故事的年纪。”

      “咦!”我露出嫌弃的表情,“这些只是知名度高,并不是她们最好的作品。”

      “哈哈哈,小董真厉害呢!知道这么多。”

      我暗自得意,其实这些是我的老师在上课的时候说的,她说这些女作家的作品中,最知名的作品往往不是她们最好的。她还说简奥斯丁那个时候的评论界认为女性只能写一些情情爱爱的小说,其他的小说不被承认是女作家写的,他们说这些作品是女作家头脑中属于男人的那一部分自动写的。多么可笑!

      其实那几部小说我也只是在我老师那里翻了翻,并没有仔细看,但是我在这么多人面前得了夸奖出了风头,也就不愿意挑明这一层了。

      看到跳脚老奶奶让我出了风头,我不由得对她的喜欢更多了一些。不像我奶奶,永远都在提醒我努力,努力努力努力,永远也努力不到头。

      我忘了说了,我叫董小董。

      奶奶只顾着低头吃饭,这时候突然将筷子一放,说了今天晚上第一句话,“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吧。”

      不管不顾走回了房间。

      妈妈和爸爸对视一眼,无可奈何。跳脚老奶奶低下头默默吃饭。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奇心就像见到了逗猫棒的猫儿一样上蹿下跳。

      吃过了晚饭,爸爸去厨房收拾碗筷。跳脚老奶奶要离开了,我和妈妈一起送老奶奶离开。

      “不用送了,你们回去吧,我开车来的,车就在楼下车库。”

      “下个楼也不远,您是长辈,应该的。”

      跳脚老奶奶也不再推辞,我们三个一起下了楼。老奶奶十分丝滑的将车倒出来,掉头,扬长而去。

      “妈,她开得好快哦!”

      妈妈看着奶奶见不到的尾灯,“确实!对于一个六十岁的人来说,真的很快!”

      “妈妈,这个奶奶怎么回事啊?上次她来找奶奶时候奶奶反应还那么大呢,这次奶奶怎么一声不吭呢?”

      “你问我,我问谁?我也想知道。”

      “你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爸倒是知道,他不肯告诉我。”

      “啊?爸爸居然还瞒着你!这个男人不能要了!”

      妈妈瞬间笑了起来,用她的手指戳我的额头,一下一下跟敲木鱼一样。“你奶奶不愿意他说,他也是尊重你奶奶的意见。”

      “奶奶不让他告诉你他就不告诉你啊?”

      “那他答应了奶奶保守的秘密,转脸就告诉了我,你觉得这个男人还能要吗?”

      “那倒是也不能。”

      “好了,你想知道就去问你爸爸,你看看你爸爸告诉你不。”

      那他肯定不会告诉我。我跑去问了问爸爸,他果然不肯告诉我。

      “这个事情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而且你奶奶不希望太多人知道。”

      “我可是奶奶的亲孙女!”

      “那你有没有什么不想让爸爸妈妈知道的事情?”

      我一时语塞,不但有,好像还不少。

      “我们是家人,我们也是各自独立的人,总有一些事情是需要放在心底自己一个人酝酿酝酿的。到了合适的时机,就会告诉你的。”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暑假,我的成绩很是让人开心。

      我试着询问我的奶奶,“奶奶,之前那个来找你的奶奶,你们两个是朋友吗?”

      奶奶沉默着,像阴云笼罩下的潮湿阴暗的石头。

      “不是,我不认识她。”

      终于摆脱了让人厌烦的学校,我要开始我的快乐的暑假生活了。经过这么多天的思索,我终于想到了一个可以知道这些事的途径——日记!我奶奶喜欢写日记!我奶奶不但写日记,而且她的每一本日记都很宝贝的放在她的那个老式红木箱子里,只要我拿到奶奶的日记……

      想到这个秘密马上就要在我面前揭开它那神奇的面纱,我忍不住浑身颤抖!

      可是,偷看别人的日记这种行为也太太太太太太太太恶劣了!我陷入了挣扎之中,一边是我那强烈无比的好奇心,波西米亚风格的裙子和灰白的头发碰撞出的奇异的火花,加上我那老古董的奶奶,她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边是我那高超的道德素养。道德是一种自我约束,越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越是要注意。

      我奶奶的日记就这样大大方方的放在箱子里,箱子就放在推开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连个锁都没有。她不会想到有一天她的小孙女会想要偷看她的日记。

      我太轻易就找到了机会打开了那个红木箱子,满满一箱子日记本整整齐齐,有年代久远的的似乎一碰即会碎的泛黄的纸张订起来的本子;有封面上印着年轻的林青霞的画像的几十年前的笔记本,绿色的封皮已经变得像塑料那么硬;还有一些是现在的笔记本。这里面藏着奶奶一生的秘密。

      我的手禁不住诱惑,只要打开这些日记本,就可以窥探到奶奶生命中的秘密。摸着那些泛黄的纸张,奶奶年轻时候的经历就在这里了。只要我轻轻的翻开,我想知道的一切就有了答案。可是那轻轻的几张纸却格外的重,上面压着我对奶奶的尊重,我的道德,我的一切。

      摸了摸,我还是将日记本原样放回去了,用这样的方式寻找一个答案,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将红木箱子合好恢复原状之后,我松了一口气,答案可以用别的方式寻找嘛。

      旋即我开开心心的准备离开奶奶的房间,转过身,奶奶站在门口含笑望着我。

      “啊!奶奶你干嘛?吓死个人了!”我原地起跳,跳后一步,吓了一跳,多少带点做贼心虚。希望奶奶没有看到我刚才做了什么。

      “你干嘛呢?在我的房间这么专心,我开门你都没有听到。”

      “没做什么没做什么,我就是看看你在家不,你在那我就先走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我慌忙摆着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奶奶应该是没有发现吧!真幸运啊!

      这以后我试探着询问了爸爸好多次,他的口风好紧,一点儿也不肯透露。我泄气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嘛,我也不是非得要知道!

      暑假过半,我的暑假作业早就写完了,妈妈问我要不要去上兴趣班或者补习班,我回答她我没有兴趣上补习班,我已经初二了。

      最近这些天,奶奶总是早出晚归,不是和她的姐妹们晨跑,就是和她的姐妹们跳广场舞,要么就是和姐妹们一起逛街,日子过的有滋有味。我看了看我的朋友们在朋友圈中奔波在各种补习班兴趣班的身影,这日子过得还不如老年人潇洒,明明我们才是青春正盛炽热飞扬呼朋引伴的年纪!

      我决定跟着奶奶一起去晨跑跳广场舞逛街!我没有同龄的朋友一起玩还没有老朋友一起玩吗?到了晚上,我就要求和奶奶一起去,“奶奶,我要和你一起去跳广场舞。”奶奶诧异的看着我,“我们都是一群老太太,你去做什么?”

      “我也可以啊!年纪不是距离!只要我们的心是近的!”我抱着奶奶的胳膊不撒手,整个人半挂在我奶奶身上。

      奶奶试着走了两步,发现她完全走不动步。“好吧,走吧走吧,一起去。去就快走,我要迟到了。”

      我开开心心的跟上我的奶奶,进入了神奇的广场舞世界。奶奶们跳广场舞的地方是在离家不远的一个文化广场上,骑小电车十五分钟到达。

      还没走到文化广场门口,震天响的凤凰传奇玲花的浑厚响亮的声音就冲进了耳朵里,“ 乌蒙山连着山外山,月光洒下了响水滩……”走进去一看,灯光下,人和影子整齐的随着音乐律动,左右前后,生命力的勃发犹如枯木发芽。我又想到了我那生活在朋友圈的朋友,背影沉重,被“知识”压弯了腰,其实那只不过是父母自己的无可奈何的失去了的希望找了个继承人背上。

      “怎么才来呀!”一个银发奶奶跑过来拉着我奶奶,“就差你了。这是?”她看到了站在奶奶旁边的我。

      “是我那个小孙女,非要跟着我过来。”

      “这么大的人了不会跑丢的,你奶奶跟我们先去锻炼了,你自己先在这里转转,一会儿再说啊!”说着就把我奶奶拉走了。

      奶奶站在为她空出来的位置,等了一个节拍,随着下一个节拍律动起来。她们跳的并不好看,身体略带一些僵硬,律动不稳,可是那是一种全身心的沉浸,因为这一种沉浸,格外美好。认真的人总是美的。

      很快一曲乌蒙山就跳完了,歇了有几秒,下一首音乐响起。

      “你怎么来了?”

      我丝毫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那位跳脚老奶奶,今天是一身运动风,灰色系,将她那高高瘦瘦的身材线条显露了出来,胳膊挽起,露出手臂上的肌肉。

      “哇!”我一边感叹,一边伸手去捏她手臂上的肌肉,“你有在健身吗?”

      “有啊,自从和你奶奶打架输了之后就一直有在注意锻炼身体,已经有四十年了。”

      “四十年?岂不是你们二十岁就认识了?”

      “差不多,刚认识时候我20,你奶奶21。”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打架?”我兴致勃勃,伸长了耳朵准备听故事。

      跳脚老奶奶目光温柔,盯着人群中翩翩起舞的奶奶,陷入长远的回忆之中:那是四十年前,我们都是去到乡下插队的。你奶奶是在我之前那一批到的人,比我早到几个月,已然熟悉了乡下的一切。顺理成章的负责起接待我们这一群后到的人的工作。那时候她是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在人群中却很显眼,因为她那光滑白皙的皮肤,你很难在那个时候的人身上发现那样白的皮肤。她站在一群人中,就像群山环绕下的一个清冽的水潭,你一眼就看见她了。

      她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好像别人都应该保护她。后来我才知道,很多时候是她在保护别人,用她的方式。那天,她非要帮我拎东西,我那一大包东西哪里是她这么个小个子拎得动的。我说她拿不动,我自己拿。她还非不信,一定要拿一下试试,结果果然拿不动。

      听到这里我有了疑问,“那你们俩打架我奶奶是怎么打过你的?你们又是为啥要打架啊?”

      “那时候的我满腔热血要为乡下做贡献,破旧俗树新风。我到了没两天,我们在的那个村里有个女孩子被人侵害了。那时候的乡下,贞洁比命还重要,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女孩儿的名声就毁了,女孩儿的父母就想让那男的娶了这个女孩儿算了。我很愤怒,凭什么受害者还要委身侵害她的人?那样的话以后每天都要面对这张禽兽的面庞,这不是将受害者推到火坑里忍受煎熬吗?于是报了警。唉……”

      老奶奶浓重的叹了一口气,过往的悔恨沿着面庞的皱纹穿越时空来到我的面前淹没周围的空气,压抑着我的心情一起下坠。“后来,那个男的果然被抓进去坐牢了。我觉得我对了,为她伸张了正义,讨回了公道。而且这样一来大家就知道原来这种事情是犯罪,是罪犯的错,不是受害人的错,罪犯是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但是很快,你奶奶怒气冲冲的就过来找我了,一言不发一拳打在我脸上。你别看她个子小,力气可不小,一下子我就懵了。紧接着又挨了几下,我痛苦不堪的倒在地上,捂着流血的鼻子。我很生气,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无缘无故的打我?本来你奶奶已经停手了,听见我这两个问题立马重新激动起来,像一头发怒的老虎,毫不顾忌的扑过来,坐在我的腰上,扯着我的衣服领子,一把把我拽的坐了起来,我们两个的面孔挨得那样近,不瞒你说,那一瞬间,我根本感受不到疼痛,想的全都是,你奶奶长得好好看啊!生气的样子也很迷人!白净面庞柳眉倒竖,自有另一种风情!

      紧接着她怒吼:‘为什么?你还有脸问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她自杀了!你这是害人性命!’瞬间我脑海中一片空白,自杀了?怎么会自杀了?明明不是她的错,她为什么要自杀?我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反过来扯着你奶奶的衣领,我问,怎么可能?侵害她的人已经被抓了起来,她为什么要自杀?你奶奶冷笑着,说,被抓起来?害怕的是罪犯吗?怕的是这悠悠众人之口!你这么一闹,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了,她承受不住别人异样的眼光,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无法相信,我明明是为了她好,我想让侵害她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怎么会害了别人的性命?我无法接受,我觉得你奶奶在骗我,不仅骗我还打我,我就这么跟你奶奶厮打在了一起。我那时候太年轻,书生意气,年轻气盛,满腔热血觉得自己能够改变这个社会,做事一意孤行,盲目自信。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在地上滚着扭打在一起,胸中的怒火亟待发泄,直到最后两个人都筋疲力尽,瘫倒在地上。你奶奶还是占据了一点上风,我被她压在身子底下动弹不得。我终于接受了现实,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抱着你奶奶痛哭流涕…………”

      说到这里,跳脚老奶奶身上的悔恨愈发浓郁,眼眶在灯光下闪烁着水光,“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我真的只是想要为她讨个公道……”

      跳脚老奶奶的声音已经哽咽,“我以为开天辟地的新的时代来临,大家的思想会有一些进步……我抱着你奶奶痛哭流涕,你奶奶说的没错,她是我害死的,我脱不了干系。我的悔恨占据了我全部的身心,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做什么事情都是浑浑噩噩,我总是想起来那件事情,并且为此自责羞愧。因为这件事情,我觉得我不配得到幸福,我觉得只有我的痛苦和煎熬才能弥补我的过错,那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

      一声叹息从身后响起,我们回头去看,是我奶奶,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站在了我们的身边。

      奶奶说,“这就是当年你爽约的原因吗?”

      “那件事时时刻刻磨折着我的心,我是自作自受,我不配得到幸福。当无与伦比的幸福在向我招手的时候,在我们两个无比亲密的时候,我的灵魂的一半会跳出来告诉我,我需要赎罪,我不配得到幸福。同时我也在害怕,害怕万一我们的事暴露了,那可怖的流言又将会怎样淹没你我。我仿佛已经看见了你被流言摧垮的时候,我不愿意你也受这样的磨难,更不能接受是你面对的这一切磨难是我带来的。我已经是个罪人了!所有的痛苦就让我承担吧!而你,我希望你能幸福安稳的度过以后的生活。”

      奶奶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打下去,噙着泪花,“你怎么能这么样自以为是?”奶奶的嘴唇颤抖着,胸膛剧烈起伏,呼气声声声可闻,却一个字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走!”奶奶从嗓子里挤出来这么一个字,扯着我就走了。

      走了两步,奶奶停下来,头也不回的说,“害死她的是那个禽兽和当时那个世道,即便你不报警,你以为结果会有什么不同吗?那个禽兽坐了几年牢出来之后娶了一个媳妇,那个媳妇没有两年就被他虐待死了。死,或者生不如死。”

      奶奶的脸上的肌肉颤抖着,哆哆嗦嗦,“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吗?”

      我回头去看后面的老奶奶,微黄的路灯下,她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

      此后我不在试图查探这件事情,这样揭开别人的伤疤,总是不好的。

      暑假末尾,马上就要开学了,这一天晚上,奶奶来到我的房间里,手里拿着一个本子。

      “奶奶,怎么了?”

      “我要和谢秋繁,也就是那个奶奶一起去欧洲旅游。”

      “啊?什么?什么意思?”

      “我们明天就出发,一起去欧洲玩两个月。”

      “啊?不是,什么情况?发生什么了?怎么就去欧洲玩了?居然不带我!”

      “你开学了,好好学习,以后有机会带你一起。”

      “好吧。你拿的这是什么?”我很失望,我也想出去玩。可是我更想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奶奶和那个跳脚老奶奶的关系突然好了?

      “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都在这里面写着呢。”

      我翻开这个本子,这是个老式的日记本,塑料封皮已经因为岁月悠久变得发硬变形,里面是我奶奶的日记,字迹清秀板正,日记里写着:

      三月十三:今天去迎接新一批过来的人,她们和我刚来的时候一样,激情洋溢,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似乎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我们都是怀揣着理想来到的这里,我已经先她们一步接受了现实的洗练,希望她们将来被现实打击的时候不要太丧气。

      里面有一个年轻女孩儿,笑容很灿烂,牙齿很白很整齐,太阳在她的头顶上燃烧,却比不过她的笑容耀眼。她穿着衬衫牛仔裤,个头高高的,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在这里显得那样的格格不入,我想她很快就能学会融入集体了。

      (然后是一片毫无规律的墨点,看着这些墨点,能想见奶奶当时拿着笔想要下笔最终没有下笔的情景,不知道她当时想写又没有写的是什么?)

      其他的和往常一样,那些每日里重复的日常生活和无望而又麻木的人。

      对了,那个个子高高的年轻女孩儿真的长得很好看,她叫谢秋繁,名字也很好听。

      三月十四日:村长让我们每个人都要从新来的人中间选择两个人,带着他们熟悉环境,交代她们每日的任务。选择是双向选择,自由搭配,她因为漂亮的外貌,许多人都想要选择她。这样的热闹我往常是从来不肯凑的,今天居然鬼使神差的也走向了她那边。幸好她并没有选择别人,而是等着我走过去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我。

      她笑起来真好看啊!

      我领着她和另外一个人,简单在这周围转了转,告诉她这附近的地理地貌,周围几个村子的位置,这里的风土人情。她看见什么都好奇,路边的一株野草也要端详半天,分不清草和草的区别。总是刚刚问过这种草,然后换一个位置她就不认识了,继续问这是什么植物。我就这样看着她那活泼的样子,感觉

      其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和往常一样。

      三月十五:带着她去了另外一个村庄,见到一些景象,她很生气,和我刚来的时候感受一样。可是我们能怎么样呢?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微弱,要如何和这个世界对抗?希望她不要太丧气。

      她

      算了,一切如常,没有什么不同!

      接下来大概有半个月的时间,奶奶的日记里再也没有提到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直到四月三日,这天的日记里,满满的一段话上面被用力画出来的许多线条覆盖,我仔细辨认,才认出来奶奶写了什么。奶奶写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每天都看得到她,还是每天都想看到她,我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她,我闭上眼睛还是想要看见她,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头发的每一个弧度,她的胸膛的微微起伏,她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她不经意间触碰到的我的身体,她的眼波流转,她的体温温热,她的一切的一切,我渴望着更亲密的接触,我想要拥抱她,我想要抚摸她,我想要她的一切,我想要她完全属于我一个人,我看到她和别人说话我就嫉妒的发疯,我看到她对着别人笑我就生气的想要毁灭世界,她就像是我身上的病,她一动我就难受,我难受我却爱着这种感觉,我要疯了!我们才认识半个月而已!我是不是生病了?

      我想,奶奶写下这些文字之后,又用力狠狠在这段文字上划了几道,要把这些消灭掉,把她的陌生又让人慌乱的情感消灭掉。

      接着又是大段的空白,只有一个日期,没有内容。日记直接断了。

      直到四月二十一日才恢复,这天的日记里写着:

      我要气炸了!她居然报警了!这个人怎么这样自以为是!她以为报警就是处理那件事最好的方式吗?如果可能,真想打她一顿!把她那张好看的脸打成猪头!算了,打成猪头太难看了,还是打别的地方,轻轻的打她一顿好了,

      唉!我只是最近太累了,胡思乱想而已,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四月二十五日:我听到那个不幸的消息,我那抑制不住的愤怒,夹杂着这些天来积压的其他的感情,让我无法冷静,我遏制不住的冲到她的面前,她看见我的到来居然在笑,她脸上那明媚的笑容如此刺眼,于是我一拳挥了过去,我们就这样扭打在一起。可是当她抱着我哭泣的时候,那么悲伤,那么懊悔,我的心立刻满是愧疚。仔细想想,这件事到底不是她的责任,是那个禽兽!是这些落后的思想!是这个愚昧的时代!是这个吃女人不吐骨头还要说女人自愿被吃的时代!

      我却把一切都扣在她的头上,这是多么愚蠢的举动!明天,我要去找她道歉。

      不知道奶奶有没有去找跳脚老奶奶道歉,日记到这里又没有了,下一次又是半个月后。

      五月二十日:我很担心她,为了那件不幸的悲惨的事,她这么多天都那样的悲伤,时时刻刻沉浸在懊悔中,脸上再也没有了那种激情的热烈的笑容,眼睛里再也没有蓬勃的生命力,整个人像是一个被盐水灌溉的发黄枯萎的百合,我很担心她的生命。

      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有良心的人会被自己所犯的错误折磨的体无完肤。她是那样善良的一个人,我倒希望她不要这么善良,也就不会这样被她自己的良心折磨。

      六月十七日:我每天都陪伴着她,白天繁重的工作之后,我们一起散步聊天。六月天气已经微热,傍晚的微风轻柔和煦,驱散体表一点热气,清清爽爽。晚霞掠过天际,像毛笔扫过蓝天浸染天边一路绯红。

      我们说起白天的辛苦,种子撒下去,便开始重复的除草。三不五时就要去田里看看,拿着锄头兜一兜,将杂草连根刨出,扔到路边让太阳暴晒。只要杂草的根部接触到一点点土壤和水分,就能再一次活过来。杂草简直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无法除根,只能一遍又一遍的轮作。

      “人应该把草当做偶像,它们如此坚韧,如此顽强,百折不挠。”

      “可是它们是杂草,影响了庄稼的生长。”她看起来还是那么颓丧。

      那件事已经把谢秋繁折磨的形销骨立,所有的人都认为逝去的生命是她的责任。就连那个死去的女子的父亲也这样认为,只要让他们成亲事情就解决了,都怪她把事情捅了出去,如果不是她,那个女子怎么会自杀?

      为什么没有人认为是那个侵害女子的畜生犯下的错误?为什么没有人追究那个畜生的责任?为什么没有人在乎那个女子受到的伤害?为什么没有人愿意为她讨回公道?

      只有谢秋繁站了出来,为她鸣冤,让那个畜生得到了惩罚,可如今谢秋繁又成了他们的敌人。

      “土地不会这样认为,土地是每一株植物的土地。是我们霸占了土地,又需要庄稼提供粮食。所以杂草就成了抢我们的土地,又不被我们需要的植物。我们给了它们一个称呼叫做杂草,杂——就是坏。”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就像一株草一样闯进了这片温顺的庄稼地,如果没有我,他们本可以顺利的收割掉这片长成的庄稼。我破坏了他们的收割,成了他们嘴里的罪人。”

      “不要有太多的负担。”

      “可那是一条人命啊,我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或许就可以救下她的生命。”

      “那不是你的错。”

      “所有的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悔恨的情感容不下这些理性。情感与理性,是永远的母题。所以简奥斯丁写了《理智与情感》。”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到她还能说笑话,我以为她好起来了。

      “其实我更喜欢《盐的代价》。”她突然目光灼灼的盯着我。

      我的心一颤,下意识躲避她的眼神,我知道,从那一刻开始,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同了。

      什么什么?看到这里我看不懂了,简奥斯丁的《理智与情感》我知道,内容是是写有一家的两姐妹,一个充满理性,一个充满感性。母题是什么?《盐的代价》是什么?
      我打开了搜索框,母题,指的是文化传统中被继承的不断被述说的主题,包括爱与恨,理性与情感,孤独和等等。

      清空搜索框,输入《盐的代价》,作者派翠西亚·海史密斯,内容是一位少女和一位贵妇人的纠葛……

      哇哦!我惊叹,这么含蓄的吗?继续看搜索出来的内容,该作品改编成的电影《卡罗尔》,
      获得第88届奥斯卡金像奖6项提名…………

      我继续往后面翻奶奶的日记,怎么又没有了?奶奶你记个日记要不要这么随意啊!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

      七月十八日:我没能等来她的人,只等来了她的一封信。既然如此,就当这个人死了吧!

      嗯?奶奶你好歹把信的内容交代一下吧?这以后,奶奶果然一句再也没有提过谢秋繁。

      时间一直来到最近,来到跳脚老奶奶上门拜访的那天,日记里重新出现谢秋繁的身影,奶奶写到:她怎么来了?四十多年了,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结束了当天的日记,那天之后,关于谢秋繁的记录多了起来。

      五月二十三:我跳广场舞的时候,心突然直突突,一抬头看见谢秋繁居然就在旁边看着我。一瞬间竟然有些慌乱,可能只是巧合吧。她倒是和旁边的人聊的很开心。

      五月二十四:她怎么又来了?她就没有自己的事情做吗?看见她真是烦心!

      五月二十五:为什么她又来了?我们明明已经换了地方,她怎么也跟来了?我们之中一定出了叛徒!把消息泄露给她了。

      五月二十六:不出意外她又来了,一定是有奸细泄露了我们的广场舞的时间地点。可是我盘问了舞团的老姐妹们,没有人认识她,我也迷惑了。

      五月二十七:来就来吧,我怕她吗?哼!

      我从这一个“哼”字中看到了我奶奶那张现在已经是老鹅蛋脸上涌现出她年轻时候常有的暴躁。我还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听说我在学校被小朋友欺负,蹭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要去找小朋友家长算账,气势汹汹,好像将军出征,慌的我妈我爸赶紧拉住我奶奶。

      五月二十八:我大概知道叛徒是谁了,哼!叛徒!真是白养他那么多年了。

      日记到了这里又是一段时间的空白,然后就是上次我缠着奶奶一起去跳广场舞那天,日记里写到:小孙女非要跟我一起去广场舞,也不知道这么个小小的人为什么非要跟我们一群老太婆一起。不出意外的谢秋繁也在这里,我那个小小的小人儿居然和她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真是神奇!这么多年,她还是过不了她自己心里那一关,可是四十年了,人生至多两个四十年,她已经浪费掉一个了,剩下的也没有四十年了,人生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在怎么又能怎么样呢?生气?愤怒?可是我们都老了!老了!

      最后居然是一篇写给我的信,信上写着:
      亲爱的小孙女:
      奶奶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这件事,你还那么小,只有十五岁。还是谢秋繁提醒了我,在我年轻的那个时代,思想封闭的人还太多,十五岁就结婚的小姑娘比比皆是。关于婚姻,关于生育,关于法律,她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就一头扎了进去。

      现在你们拥有了更好的更开明的环境,接受了更多的更开放的更平等的思想。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义愤填膺,同仇敌忾,为着受害者呐喊,为正义出头,这一切都让我觉得世界变化的太快了,比我年轻那时候好的太多太多。

      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应该与时俱进抛弃以前的老旧的教育思想,现在开始,我要和你平等的对话,不在把你当做一个小的什么都不懂的只能在羽翼庇护下的孩子。

      我和谢秋繁的事情想必你也了解的差不多了,自从你跟我一起去广场舞的那天晚上,我们的关系缓和了很多,我们聊了很多,我们到了这个年纪,似乎突然可以抛开许多东西了,我们的未来好像也没有多少了,她提议我们一起出去走走,不用去想太多别的东西,不用去想目的是什么,想要一起就一起,想要出去就出去,好好的为了自己过以后的日子。我答应了。你们都这样大了,不需要奶奶了,奶奶去为了自己活一活好吗?

      我想到我这一生,我的理想,在接触到现实的一瞬间就一点点被它磨灭了,直到谢秋繁的出现,她冲动,她一腔热血,她不顾后果,她像燎原的火,沸腾的水,灼伤别人也灼伤自己。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有说不完的话,消磨不完的时间,脸上的笑容从来没有消失过。现在,我们有过去四十年的经历可以告诉彼此,渴望告诉彼此!我们老了,时代变化的太快了,我们很难理解你们年轻人,幸好,最后还有我们这两个老人可以结伴一起慢慢走。

      其实,我有看到你在磕动漫CP,你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你的世界已经太大太大了。现在这世道真是太不一样了,我也要去看看世界了。

      此致祝好
      奶奶董春芳

      什么?我磕CP都是偷偷磕的,奶奶你是怎么看见的啊!我用枕头捂着头,完了完了!奶奶都知道了妈妈和爸爸肯定也知道了!

      第二天,我无精打采的起床收拾好自己开始吃早餐。妈妈,爸爸,已经吃了一半了。今天是周末,她们都不用上班。

      “奶奶呢?这么快就吃完了?”我拿起桌子上的包子咬了一口,喝了一口碗里的豆浆。

      “奶奶已经和谢奶奶坐上了去欧洲的飞机。”

      “啊!我也想去!我不想开学!”我哭嚎起来,手里的包子豆浆都不香了。

      “嚎什么嚎!”我妈受不了了,“有本事你去,你问问你奶奶带你不?”

      “爸!”我怒了,“都怨你!你就说吧,是不是你偷偷的给谢奶奶通风报信?奶奶都告诉我了,你个叛徒!”

      “怎么怨到我头上了?奶奶现在不是很开心的去旅游去了吗?我做的挺好的呀。”

      “那我呢?我不开心了!”

      “你不开心?你不开心你上学去就开心了。”

      “我上学更不开心了!”

      “那没办法,不开心也得上学。”

      “我不管!你们都知道居然最后才告诉我!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不是这家的人吗?”

      “原来是这个,那谁让你还是个初中生呢,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其他的不适合你知道的太多。”

      “奶奶就不会这样,”我嫌弃的看着我爸,“你比奶奶差远了。”

      “我去上班了,公司有点事情需要我去一趟。”

      “工资没我高事情还比我多,”我妈又开始了,“你干脆辞职在家管着小董好了,她马上就初三了。”

      “那不行,我的工作离不开我。”爸爸开门出去了。

      “小样儿,还他的工作离不开他,感情换个人就不行了。”妈妈一边笑一边说,“你奶奶说的对,你们现在的孩子接触的信息太多了,不能把你们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了。你奶奶在信上都和你说什么了?”

      我翻个白眼,进屋子里将信拿出来给妈妈。妈妈看完,沉默了一会儿,“看来你奶奶还是想要为你保留一点儿美好。”

      “什么意思?”我无精打采的吃着嘴里的包子,突然想到一件事,奶奶不在家我岂不是吃不到包子了?完了,连奶奶做的包子都吃不到了!

      “那件事,就是奶奶年轻时候下乡那件事,让她和谢奶奶分开了半辈子的事,其实是那个女孩儿的父亲和那个禽兽里应外合坑害那个女孩。”

      什么?我一口包子差点没噎死自己,“她父亲?亲的?”

      “亲的。”

      “假的吧!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她父亲和那个禽兽谈好了,但是女孩儿有心上人,死活不愿意嫁给那个禽兽。当爹的就和那个禽兽里应外合,让那个禽兽把他亲女儿给糟蹋了。那时候的人十分看重女性的贞洁,人命事小,失节事大,她父亲想着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不怕她不肯。谁知道她如此刚烈,真的宁死不从。过了很多年之后,那个禽兽从监狱里出来,有一次喝醉酒说漏了嘴,大家这才知道。乡亲们都快把那个当爹的脊梁骨戳穿了,说他狠毒,自己女儿都下得去手。女孩儿的母亲受不了这个打击,不久就去世了。”

      “不是吧!我只在故事书里看到过这种情节,现实中真的有?真的会有?”

      “真的。你奶奶当时怒不可遏,冲过去打了那个当爹的一顿。”妈妈用一种无比敬佩的神情和语气,“那个人虽然已经四五十岁,但是仍旧是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真不知道你奶奶是怎么做到的,把他打了个半死自己一点儿也没有受伤。”

      “打的好!”我挥舞着拳头,换成我我也要揍他一顿,简直不是个人。

      “后来警察来了解打人这事儿,村里所有人不约而同的证明你奶奶没有打人,是他喝醉酒自己摔的。”

      “那这还挺好的。”

      “不是简单的好或者不好就能评价的,人都是很复杂的。”

      “哦!”

      新学期开学不久,该死的作业又成堆成堆的压下来,真的想把学校炸掉不去上学!也不知道奶奶在外面旅游的怎么样,一定很开心!

      “啊!奶奶一定玩的很开心!我也想去玩!我不想学习!”我又一次在家里鬼哭狼嚎。

      早已经习惯我的鬼叫的妈妈面不改色,稳坐泰山,“奶奶她俩马上回来了,这周六到家,到时候我去接奶奶,你去不去?”

      “去!”

      周六一大早就被妈妈从被窝里拽出来,我无精打采的来到机场,望着来来回回的人直打瞌睡。

      “别睡了别睡了,奶奶回来了。”妈妈一巴掌给我拍醒,我俩一前一后迎向那俩依偎着一起走的老太太。

      谢秋繁还是那样潇洒的一个人,简单的盘发被一根簪子牢牢固定,一些碎发在发际自由摆荡,灰色的休闲套装随意舒服。她低着头满脸笑容的在一个身高比她低一个头的小老太太——也就是我奶奶耳边低语。我奶奶也是面带笑意,时不时回应一些话语。两个人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挨着手臂,两条腿贴在一起就像是一条腿,头也紧紧挨在一起,眼睛看向对方,就这么径直从我和妈妈面前走过去 。

      “奶奶~”我压低了声音不爽的看着她俩,出去玩的那么开心留我一个人上学现在回来了还不理我!结果两个人根本没有听见我的喊声。

      “奶奶!”我大声喊了一下,终于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

      两个老太太一起回头,幸福的两张笑脸带着灰白的头发一起,朝我挥手。

      悠扬的晚祷钟声
      在田野上空回荡
      它想要向我表明
      在这个世界之上
      终究没有人找到
      家乡和天伦之乐:
      我们从未摆脱大地,
      终究回到它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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