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凤来仪》度春山

1、第 1 章

　　永安四年，燕京城。

　　芳菲四月，阳春似锦。
　　严府西院的花开的正好，明媚春光自半开的窗牖斜斜射入，屋外莺歌燕语生机盎然，屋内却药香缭绕，泛着寒意与苦气。

　　屋外廊间传来一阵急促轻巧的脚步声，施凤仪靠坐在床上，闻声动了动手指，苍白的脸上显出一丝警惕。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碧衣侍女敲过门后迫不及待入内，声音含着几分激动与喜意，“夫人，公子回来了，这会儿正往您这边来呢！”

　　施凤仪闻言眉头紧蹙，捂着胸口咳了两声斥道，“咳咳，说了多少次，要称呼本宫殿下。”

　　“夫人说笑了，你我成婚已一年整，为夫惦记你的身子，特意挑了今日来看望。夫人怎地连名分也不予我？”

　　严缜笑意轻松让侍女退下，步入屋内瞧着施凤仪越发难看的脸色，一手折扇沿着她瘦削的脸部轮廓往下滑至细弱的颈项。

　　施凤仪嫌恶地打开那柄折扇，却被那人抓住了苍白伶仃的手腕。

　　“啧啧，夫人看起来身体抱恙，为夫还记得一年前，长公主班师回朝，端的是英姿飒爽明艳无双，怎的嫁入府中短短一年，就变成这副弱不堪怜的模样。”

　　他道着可惜，语气中得意与讥讽的恶意却溢于言表。

　　被他激的气血上涌，眼前一阵阵昏黑，施凤仪闭了闭眼压下涌到喉口的腥甜。

　　先帝驾崩前，她是皇室荣宠万千的华安公主，自小不爱红装爱武装，十六岁随先帝平战乱，一剑霜寒十四州，天下皆知。

　　先帝去的突然，时正逢辽东战乱，瓦剌联合周围部落突袭宁远，辽东都指挥使刘桂阵亡。关宁防线岌岌可危，朝廷内部却为谁来继承大统一事争论不休——先帝与先皇后感情甚笃，膝下唯有一子一女，再则就是当初给先帝下药爬床的淑妃所出的施恒。

　　施凤仪的皇兄两年前不幸早逝，于是朝中大臣分为两派：一方支持深得圣宠又颇负盛名的嫡公主施凤仪，另一方传统派则认为公主虽为巾帼英雄，却毕竟是女子之身，故支持庶出皇子施恒。

　　众说纷纭之时，施凤仪手持霜花剑牵着唯唯诺诺的施恒立于金銮殿上，“国难当前，尔等却只在此耍嘴皮子功夫，莫非是想以唇枪舌剑逼退外敌？先攘外再安内，辽东失守，我愿亲身上阵平外患，也望诸卿辅佐恒儿守稳朝纲。”

　　一锤定音。

　　此一去，施凤仪在辽东待了三年。辽东盘踞的敌对部落拥有最难缠的骑兵，战胜他们不仅需要英勇的战士，更需要过人的谋略。因此，经此一役，那些草原部落对这个狡猾如狐的长公主闻风丧胆。

　　苍风塑骨，三年风霜不仅无损她的美貌，反而让她多了青松般的坚韧。可谁能想到，当年凯旋荣极一时的长公主，如今却屈居后宅弱不禁风。

　　“无耻严贼！你当本宫不知，你日日在本宫的饮食中下药，又收缴尖锐器具，呵，看来真是怕本宫怕的紧呢。”

　　施凤仪如今身子亏空的厉害，仅提气说这么几句话，就喘得胸口急遽起伏。

　　严缜脸色难看片刻，却又笑着上前来坐在她身边，“公主又何必出言伤人？当初公主也是看上我温文知礼，君子端方，才自愿嫁予我嘛。”

　　他将“自愿”二字说的极重，不顾施凤仪的反应继续道，“为夫有两件喜事要告知夫人。”

　　“其一，夫人的苍鹰卫当真好用，父亲将其派去海南拓展疆土，那支不擅海战的私军竟还真打下来了，只可惜，战士所剩无几。”

　　“你！”

　　施凤仪恨冲胸臆，那支军队是她在辽东亲手操练，仅几百人却威猛无比，如今竟被这无耻贼人拿去送死。

　　严缜按下她颤抖的手，笑着继续道，“其二，张首辅年事已高，如今自请告老还乡，内阁不能无人主持大局，承蒙陛下信任，父亲已擢升为首辅。”

　　“张首辅年龄不逾五十，如何就……定是你们——噗！”

　　施凤仪悲从中来，气急攻心竟呕出一大口鲜血喷在严缜那张面如冠玉的脸上。血色洇湿床褥，施凤仪抬眼看向窗外，明媚的春光在她眼中一层层褪色。

　　体温与生机一并从体内流失，心也一点一滴凉了下去。施凤仪看着窗外的春日盛景，却仿若看到了大魏满目疮痍的江山。

　　只恨自己识人不清！连恒儿也被这对狼子野心的父子蒙蔽，可惜如今悔之晚矣……

　　严缜看着面前俨然已气绝的长公主呆愣了片刻。“啪嗒”一声，附庸风雅的折扇自手中掉落，他才回过神来。

　　动作迟滞地捡起来，他目光又看向床上，将施凤仪的遗体摆正，伸手阖上了那双不甘的美目。

　　随后展开折扇掩面垂首许久，末了，他走出房门，“来人，传信去宫里，长公主薨殁。”

　　*

　　“公主，公主，您醒醒，不要吓我！”

　　施凤仪感觉浑身发冷，眼皮似有千斤重，她挣扎着动了动，额头上有东西掉了下去。

　　阿雀拾起湿帕，惊喜地打起车帘朝外面随行的副将喊道，“公主！王大人，公主醒了！”

　　“嗳、嗳！好，老夫就知道公主洪福齐天，定会没事！宣军医再来把把脉！”

　　片刻后。

　　施凤仪坐在宽敞的马车中，看着刘军医搭在自己腕上的手，恍惚间觉得自己在做梦，但又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刘军医收回手笑道，“风寒入体，醒了就无妨，公主继续用药罢。明日咱们就入城了，到时候再好好将养身体。”

　　说完就起身离开了马车。

　　“这是哪里？”她懵懵地问道。

　　一旁忙活的阿雀闻言凑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公主您不会烧傻了罢？咱们正在回燕京城的路上啊，这还是我、奴婢，第一次来燕京呢！”

　　施凤仪攥紧了手掌，直到指甲掐破掌心传来刺痛。她猛地打起马车的帘子，冬夜的野外朔风皓月，天地高远，终于不是那座四四方方的宅子。

　　“哎哎！快放下，公主您高热才刚醒，可吹不得风！”

　　施凤仪看向面前的小丫头。
　　阿雀是辽东战乱中失去父母的孤女，为她所救后便一直跟在她身边，虽不太懂京城繁琐的规矩，却机敏非常，只可惜上辈子在她嫁入严府不久就不知被打发去了何处。

　　“阿雀。”

　　“嗯？”

　　“本宫，回来了！”

　　翌日。

　　“公主，您真要驭马进城？您刚退下热，这燕京虽不比宁远天寒，却也冷得很！”

　　看着王副将将公主的乌金马牵来，阿雀一边给她系狐裘大氅的系带，一边试图劝阻她。

　　“没关系。本宫许久没见过外面的天地了，想再亲自打马看看这燕京城。”

　　施凤仪言毕就一掀披风利落上马，身手潇洒落拓，满头乌发由小金冠束成高高的马尾，许是病气未消，眉目清艳如画，气质却端得气宇轩昂。

　　她一甩鞭，座下乌金腾起飞跃向前。全然没注意身后阿雀的嘀咕，“公主是不是真的烧出问题了？什么‘许久没见过外面的天地’……”

　　正午时分。皇帝率七品以上的文武百官齐聚城楼，遥望见大军临城，施恒率先下去，亲迎至城门口。

　　“皇姐！”

　　“微臣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施凤仪一勒缰绳，乌金翘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恒儿，我回来了。”

　　施恒伸手将她扶下马，十九岁的年轻帝王面容与她有三分相似，干净的笑容似有几分稚气未脱。

　　施凤仪看向身后伏跪的百官，一眼就看到位置仅次于施恒的严慎、以及稍后一排的严缜父子。

　　原来弊端早有端倪，只怪自己当初迟钝。辽东苍茫的风吹久了，脑子里倒是少了些朝堂的弯弯绕绕。

　　她轻笑一声，“众爱卿平身。”

　　“皇姐一去三年，我甚为思念。舟车劳顿辛苦，我们先回宫吧。”

　　施凤仪骑马与帝王华盖并行说着话，百官在后面随行，再往后是浩浩汤汤的大军，京城百姓夹道相迎，热闹非凡。

　　大魏民风开放，民间亦有许多女子以长公主为榜样，此刻瞧见长公主英姿飒爽，许多小娘子甚至红了脸，更有胆大者，折了一支红梅往乌金马上抛，被侍卫呵斥也不在意。

　　明黄的金銮殿上，文武百官再次恭贺长公主御驾凯旋，话题几番来去，居然提到了施凤仪的婚事。

　　“我大魏女子十五岁及笄后便可成亲，长公主如今年已二十，殿下为国亲征三年，属实是牺牲良多。今国泰民安，依臣看，殿下宜择良婿，早日定下终身大事啊。”

　　严慎入阁多年，是为文渊阁大学士，先帝去后，又封太师。曾教导施凤仪与皇帝读书，虽然施凤仪更爱舞刀弄枪，与其相处时间并不久，但对其总有几分尊敬。

　　这本是前世她的态度。

　　如今她刚刚归京，位置都没坐热就听见他再度提起婚事，不免轻笑两声，“严阁老费心了。只是本宫刚回京，还想多休息一段时日。更何况，天子的女儿不愁嫁，天子的姐姐想必更不用愁夫婿。”

　　施凤仪过往对严慎也算尊敬有加，如今乍闻此话，严慎也有一瞬诧异。

　　严缜笑着接话，“长公主殿下说笑了，公主风华盖世，巾帼英雄，自然不愁夫婿。父亲的意思是，世间男儿虽优秀者众，但能做公主良配者少，宜多花些时日早做准备才不算委屈了殿下。”

　　“严侍郎言之有理。本宫观严侍郎温文知礼，君子端方，没想到口才也如此之好。”

　　一番机锋打下来并未下定论。施凤仪与皇帝又话了几番家常，才说要去瞧瞧新建的公主府，请辞离去。

　　不料行至宫门口，便见一身披青竹纹鹤氅的文官对面行来。

　　“下官参见长公主殿下。”

　　来人作揖行礼，身量高瘦，肤白如玉，面容更是堆雪砌玉般的好形容。只是瞧着颇为眼生。

　　“你是？”

　　对方粲然一笑，语气恭谨道，“下官礼部侍郎柳榭。”

　　柳榭……

　　“柳侍郎这般好颜色，本宫竟未曾听说过。”

　　看到对方略显局促的温润笑意，施凤仪才意识到自己将心里话说出了口。这真是——教人尴尬！她随即正色转移话题，“柳侍郎这是要进宫？朝臣们不是才离去不久？”

　　“是。下官有一件极为重要之事想请示陛下，故又折返。”

　　看对方面色严肃，语气郑重，想必确是极为重要，施凤仪道，“那本宫便不耽误你了，柳侍郎请。”

　　言罢走出两步，又听到身后人低声道，“下官见公主脸色不佳，冬日最难将息，公主又舟车劳顿，万望公主保重，凤体安康。”

　　声音又低又轻，说得像是一声叹息。施凤仪闻言转身，却只见对方挺拔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