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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百合 ...

  •   “你是谁?”佐藤百合见面前的人发话了,可用的却是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她抱着膝盖,往后缩了缩。

      借着洞口的光线,佐藤百合大概看了看女子的模样。

      那女子上衣是浅紫色绸缎做成的,衣摆左下角和袖口处皆绣了花样,右襟上用更深些的紫线缝了一枚盘扣。下衣乍看是普通的黑色下裙,细看却能看见竖纹暗纹以及分布均匀的四瓣花暗纹。

      如今天已渐凉,那女子的衣领,袖口和上衣下摆处,皆缝了圈白色的毛绒边。

      她的头发向左盘成了单圆髻,上面罩了天鹅珍珠发罩。

      她说话时,她耳边的水滴状的紫玉耳环微微晃了一晃。

      最重要的是,这女子容貌姣好,衣着华贵,为何会来这种脏乱的地方?

      “哑巴吗?还是叫花子?”百合见眼前的人穿着一身军装,瘦骨嶙峋,一张脸脏得不辨男女,只直勾勾地打量着她,也不说话。

      佐藤百合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个女人也叫百合,百花楼的头牌,火得如日中天。

      百花楼虽说不是上海十里洋场里一等一的青楼,却托百合的福,在上海长三妓院里也有了一席之地。不说她那张据说一笑能倾城的脸,光那双纤纤玉手奏出的琴音,便足以让来客们如痴如狂,她自创的一首《百合曲》更是在上海城间广为流传。

      百合将原本攥在手中的刀藏回袖中,预备离开。

      待她转身时,袖子却突然被攥住,面前那穿着军装的人急切地指指她袖子上的百合花刺绣,又指指自己。

      “ゆ(you)り(li)(日语“百合”的发音),you li,you li……”她嘴里一直重复着这个两个音节。

      “you li?”百合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眼前的人指着自己,疯狂点头。

      “你到底有什么事?”百合感觉莫名其妙,心想自己怕是碰到疯子了,想把袖子从那人手里揪出来,无奈那人抓得死死的,像是和她拼命一般。

      “扑通!”百合被吓了一跳,那人还是牢牢攥着她的袖子,身体却跪到了地上,不住地给她磕着头。

      佐藤百合内心无比着急,她如今无依无靠,面前这人看起来应该是这上海哪家的小姐,跟着她回去说不定能当个侍女,可问题是,她实在不会说中国话。

      不知道中国是不是也用跪地来表示尊敬?她不知道,只能不住地磕头来表示自己想被她带走。

      “你这是做什么?我受不住,要折寿的,你快起来!”百合说罢便去扶佐藤百合,拉扯之间,一个包裹从佐藤百合的兜里掉了出来,溅起一小片尘土。

      三枚大洋从一块手帕中滚落,那手绢的右上角,绣了一朵小小的百合花。

      佐藤百合磕头的动作停住了,佐藤树把包裹给她时,事发突然,她没来得及细看。

      她七岁时,镇子上的女孩们突然流行开了手帕,她想要一块花色独一无二的,便闹着要妈妈教她绣百合花,佐藤树也来了兴趣,兄妹俩便一起绣了一个下午。

      佐藤百合那时年纪小,坐不住,绣出来的花歪歪扭扭,绣到一半时,她看见哥哥的刺绣比她的好看多了,便开始闹脾气。佐藤树见状便哄她“你把你的绣完,绣完我就和你换。”

      这块手帕上绣着的,是那朵歪歪扭扭的百合花。

      百合看见佐藤百合终于有一瞬间停止了磕头,可她只是盯着那一块手帕,连大洋都不去捡。

      突然,佐藤百合拿起了那块手帕,急切地指着百合的袖口和手帕上的刺绣,嘴里仍是念叨着“you li”,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带了些哭腔。

      电光火石间,百合突然明白了什么,指着自己袖口上的百合刺绣试探着喊道:“you li ?”

      佐藤百合疯狂点头。

      百合又指向那块手帕上的百合刺绣:“you li ?”

      佐藤百合继续点头。

      百合将食指指向佐藤百合:“you li?”

      佐藤百合跪在地上,一边哭着一边用两只手颤抖着握住百合的食指,不住地点头。

      “你说的是哪里的方言吧?官话管这个这叫‘百合’!”百合想着,这估计又是个来上海讨生活的迷了路的外地人。

      她在上海这么多年,又是在三教九流充斥的烟花场里头,林林总总见了许多人,她见过一夜暴富的,也见过倾家荡产的,中国人,外国人,想有钱的穷人,想更有钱的富人,形形色色的人把上海塞得满满当当。

      百合想起自己七岁时被卖到百花楼的情景。她本是河北出身,弟弟出生后,她父母便把她卖给了村口的赵二,赵二是个职业人贩子,年年来村口收人,那些被卖的,全都是有了弟弟的姐姐,或是已有了姐姐的妹妹,总之是没见哪家卖过儿子的。

      她先是被赵二卖到江苏给一户生不出孩子的人家当女儿,积儿女福,没过几天那对夫妻还真怀上了孩子,就把她卖到了江苏花船上,她在了大概一年,老板做煤矿生意去了,于是她又被倒卖到上海的花船上,谁知没过两个月,花船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欠了债跑了,被雇来教她们琴棋书画的嬷嬷索性把她们全卖给了上海本地的青楼,那嬷嬷狠狠赚了一笔,据说回乡下养老去了。

      她被卖到了百花楼,可惜船上的姐妹没一个人和她卖到一处。在船上漂了大半年,猛一下地,她竟有些头晕目眩。

      船上船下毕竟不同,在船上时,外地人多,河北方言和北方的大部分方言虽说不同,说慢些却是能互通的。船下却是本地人居多,那来百花楼的人多数操着一口上海话,她听不懂,伺候不好,客人火了便直接叫老鸨换人,她经常一晚上又费幸苦又讨不着钱。

      在上海待的时间久了,她或多或少能说几句上海话了,她去周家集采买时,刻意用上海话和人打交道,多听多说,如今她的上海话已和本地人说得差不多了。

      后来她能“出堂”了,也就是能陪着客人出席一些重要的宴会了,嘴皮子也就磨得更顺溜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她们这一行的规矩,客人爱听什么,她们就得说什么,异乡的游子听到家乡话总归是欣喜的,给的打赏也就多些。久而久之,中国好几个地方的方言,她都能说上一点。

      可眼前这人的方言她却是闻所未闻。

      百合把食指从佐藤百合手里抽出来,指着自己袖口上的百合花念道“bai he”。

      佐藤百合心领神会,跟着念道“bai he”。

      这便是佐藤百合第一个学会的中文词语。

      百合又伸手指了指佐藤百合,用食指和中指来回交替,做了个“走”的手势,示意让佐藤百合跟着自己走。

      佐藤百合见状连忙把东西收起来,跟在了百合身后。

      二人一路无话,终于进了上海县城。

      “悠璃。”百合见回了县城,便冲佐藤百合挥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可佐藤百合却摇摇头,冲上来紧紧握住百合的手,百合走一步,她也走一步,还不松手。

      难道这人并非来上海投靠亲戚迷了路,而是流浪至此?

      虽然佐藤百合穿着佐藤树的衣服,也刻意将头发藏在了帽子里,百合还是早就从行为举止上看出了她是女子,她自接客开始便经常女扮男装,毕竟有的人就好这一口。

      可那百花楼是什么地方?

      她刚到到百花楼时,老鸨见她手长得好看修长,便让她主要练琴。她不愿意练琴,老鸨便用长长的板子狠狠打她,把她的手泡在冰水里,错一处音,便用针扎手指,哪个手指弹错了,就扎那个手指,若当天曲子没练熟,或者赶上老鸨心情不好,当天的饭就别想了,若是同样的地方一错再错,那就会被关到小黑屋里,饿上整整几天。

      不是没想过跑,她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个年长的叫江桃的跑了又被抓回来,老鸨把百花楼的人全叫过来围了一圈,百合亲眼看着她的头被按在盆子里,一开始还挣扎了几下,过了一阵儿便彻底没了动静,堂倌揪着江桃的头发把她的头从水里弄出来,百合只记得那张脸白得和鱼肚上的肉一样。

      没人报官,没人管,老鸨叫堂倌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尸体埋了。

      百合记得她那天晚上一边吐一边哭,第二天一早,又被叫起来练琴,白天练琴,晚上刚巧有个堂会,她坐在肩车上,肩车摇摇晃晃,她胃里的酸水止不住地上涌。

      她不能把面前这个看起来长得不错的女孩子带到那里去。

      她用力把佐藤百合的手扒开,给她指了指周家集的方向。

      集市上人多,说不定有条生路。

      佐藤百合见状低下了头,慢慢往百合指的方向走去。

      可她没走两步又跑了回来,往百合手里塞了个东西,又转身走去。

      百合低头看看,是一块大洋。

      百合叹了口气,再抬眼,佐藤百合已经不见了。

      百合抬头看看天色,不早了,她该回百花楼了,她今天去那山洞本预备做的事也没做成,看来只能下次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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