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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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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吴知难走在前面,带他在鳞次栉比的楼群里穿梭,连着拐了两个弯。
陈安不禁感到庆幸,还好来之前就已经把推车放回了家。
他一言不发,抬起眼睛四顾,嬉戏打闹的孩童三三两两从他身边跑过,漆黑的窗户陆陆续续被暖黄点亮。
他再仰头张望逐渐灰蒙的天色,太阳沉下去,边缘发白,好似模糊在他的视网膜上。
吴知难不知何时在一栋楼前停下,后头的陈安脚步未停,猝然撞上吴知难的肩胛骨,游移的神魂归位又移位,当即龇牙咧嘴捂着脸后退好几步。
“……陈安?”吴知难转身把他扶稳:“你没事吧?”
“没、没事。”陈安连忙摇头,慌慌张张地避开他的眼神,轻声道歉:“对、对不起,我没认真看路。”
吴知难把陈安放开,看他的鼻子有些红,额前的几绺发梢翘了边,枯草般蔫蔫地支棱着。
吴知难目光一凝,不知怎的就冒出想把他的头发顺平的荒谬念头,手鬼使神差伸到一半,悬崖勒马及时止损,示意陈安跟着他上楼:“就在这栋,进去吧。”
楼道内的灯是声控,随着吴知难的话音一盏一盏次第明灭:“我家在五楼,是右边那户。”
“好,好。”陈安稳稳地踩在台阶上,一一应下,“记住了。”
吴知难无声笑了笑,回头对他说:“记住就要常来。”
陈安眼神闪动,没出声回应。
到了五楼,吴知难掏出钥匙开了门,先是给他从旁边鞋柜上拿出一双鞋,再把钥匙搁在玄关俯身换鞋:“陈安,进来吧。”
陈安却没动,只用手攀着门框,好奇地朝室内探头。视野有限,入眼是宽敞的客厅和洁白的墙,各式家具摆放规整有序,窗明几净。
一面四四方方的门框好像划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陈安站在门口,只敢小心翼翼地张望,生怕误闯。
“陈安?”吴知难换好鞋,顺势把书包放在玄关旁边的藤椅上,抬头看他,“怎么不进来?”
“我……”陈安欲盖弥彰地僵直了身体,掩耳盗铃般讪讪一笑:“我只是来借书的,还,还是不进来了,借完……借完就走。”
他的话音越来越小,头跟着越埋越低,笔挺的茎枝上开了朵无精打采的花。
吴知难在莫名凝固的气氛中顿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陈安,走了那么远,进来喝杯水也好。”
“不用,不用了。”
陈安下意识舔了舔嘴唇,仍然是摇头,垂落身侧的手指蜷曲,又和自己的衣摆难舍难分起来:“吴知难,不耽误你……”
“没有。”吴知难忍不住打断:“没有耽误。”他的眸色沉下来,暗流涌动,闪烁的镜片盖住浓重的眼底,粉饰出一片恬淡的从容。
他从柜子里拿出纸杯再倒了水,随后走到玄关,站定在陈安面前,不由分说拿起了陈安垂落的右手。
他把水杯放进陈安手里,温热的掌心贴在陈安嶙峋的指骨,不容拒绝:“喝点吧,我去给你找书。”
吴知难松了手,看陈安把纸杯握紧,才转身进了书房。
陈安垂眼,看着手里的纸杯,出神了会儿,才慢慢把唇送到纸杯前,猫吃食般细细地抿。
耳边响起细高跟踏地的声音,陈安懵懵懂懂地抬起头,茫然地与来人对视。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人,皮肤白皙,乌黑的发一丝不苟地盘起,鹅蛋脸,柳叶眉,丹凤眼,葱管般纤细剔透的鼻梁,薄唇下一颗很淡的朱砂痣。
陈安心一陡,局促地放下纸杯,嘴张了张,又心慌意乱地合上。
女人面无表情,凌厉冷清的视线在陈安脸上一扫。陈安一僵,浑身汗毛都竖起来,寒意争先恐后往背上攀,突然听见不轻不重的一声:
“妈妈。”
吴知难从他身后走出,和他并肩站着,手里拿了本书。
“南南。”女人眼底浮现起一点温和。
她抿唇一笑,走完了最后几节台阶,站在吴知难和陈安面前,眼神柔和,笑意盈盈:“南南,怎么带同学回家了。”
吴知难正欲开口,女人却看向了陈安,微拧着眉,意味不明地说:“南南,今天应该是周五吧。”
“阿……”
陈安想说话,哪怕打个招呼彰显礼貌,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抖得像筛糠,手里的纸杯变了形,水在杯中摇摇晃晃。
“妈。”吴知难意识到不对劲,上前一步稍稍挡住陈安,要出声打断她。
女人挑眉,上扬的眼尾好似刻薄的剑锋,直戳陈安的胸口:
“你这同学,怎么连校服都不穿。”
啪嗒——
纸杯应声落地,形单影只在地上晃了几个来回,就无情地跌下边缘,顺着台阶骨碌碌滚落下去。
飞溅的水渍沾染上女人的裙摆,星星点点宛若泥斑,又很快在地面砸成一滩,随即四散,成股缓缓淌开。
“阿……阿姨,”陈安手足无措,连着朝她鞠了好几躬:“对不起,我没拿稳,对不起。”
“南南,”女人没理他,只提起自己的裙摆,催促吴知难:“快拿拖把这滩水给收拾了,楼道里人来人往的,踩来踩去门口多脏啊。”
陈安逐渐没有了声音,安静地低头看着脚下,女人红色的鞋面也被打湿,已然有些刺眼了,刺得他的眸底肿胀酸涩。
他突然后悔自己的头脑发热,冲动接受吴知难的邀请,即使是对方一片坦荡的好意。
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荒诞的越界,以至于现在所有自尊流淌一地,任人践踏,覆水难收。
吴知难站在原地没动,也丝毫没有把书放下的意思,女人又提醒了一句:
“南南,妈妈从小就和你说,事有轻重缓急,还不快去。”
吴知难看了女人一眼,再看向陈安,上前就要把书递给他。
“吴,吴知难,”陈安却朝他摆手,低声开口:“不好意思,我、我先走了。”
吴知难说:“那你把书……”
“不用了,不用了。”
陈安牙关咬紧,颠三倒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天快黑了,我、我回家。给你们添麻烦了。”
“陈……”吴知难的话音咽回喉里,他想抓住陈安,手指却只堪堪虚拽一截衣摆。
“再、再见。”
陈安没有回头,错身躲开了吴知难,三步并作两步地下楼。
楼道内只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咚、咚、咚、咚,急促又沉重,敲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台阶上,敲不出一痕自欺欺人的裂缝。
他一路小跑,直到回到那座老旧的小院,在卷闸门轰然落下的刹那,在尘灰扑面的黑暗与死寂里,精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
濡湿的衣襟贴着他的胸口,正对面那扇破窗户渗进泠泠月色,照得陈安浑身发冷,蜷缩着抱紧双膝。
可即便如此,他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稳定和安心。纵使万般抵拒,原来这里才是他的归巢。
……
晚上陈安失了眠。
他的脑子里乱乱的,什么东西都在里面打转,又什么东西都不敢剖开想。
——无数声音、面孔、场景呼啸而过,千头万绪最后归于一点,落在吴知难在夕阳下,朝他打开的手心。
陈安睁着眼睛睫毛颤动,霎时呼吸都浅淡下来,只呆滞地望向天花板。
清醒与混乱共存,美梦与酣睡都抛弃他。
很久之后,他才翻身下床,窸窸窣窣翻找许久,摸出一颗糖,拆开包装,囫囵塞进了嘴里。
天没亮陈安就又起了身。
每周这天是他去乡下的批发市场进货的日子,要摸黑跑去城南的车站,赶最早的班车,一年四季风雨无阻,由不得他任性。
一个上午东奔西跑,根本抽不出空用来困顿疲倦,即使在返程的车上仍然提心吊胆,生怕几箱东西被不怀好意的人顺走。
出了车站的这段路最是颠簸,黄土被席卷而起,模糊了日影。
接近一个小时的脚程,到家的时候已然夕阳西沉。陈安推车走进院内,近了才看见卷闸门前站着一个人。
“吴……吴知难?”
陈安顿住了,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一时间站在原地,乱了方寸,心脏狂跳。
吴知难抬头看向他,还没说出什么,陈安却率先说:“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吴知难,神情紧张。
吴知难摇头:“学校补课,才放学。”
“是、是吗,”陈安似乎松了口气,又很快接道:“那你……你再等等我。”
他把卷闸门打开,推着车进去,把货卸在角落一箱箱垒好,才走出门面,站在吴知难身前。
“我们,我们先找个地方坐吧。”陈安垂下眼睛,促狭地搓手:“我家……我家也没地方坐。”
他思忖半晌,才指了指院内花圃里缺角断面的石桌与石凳,结结巴巴:“吴,吴知难,我们就,就坐这行不行。”
“好啊。”
吴知难便径直走了过去,陈安快步跟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坐下来,并肩一起。
咫尺之距里填满沉默,最后一抹余晖斜停在他们脚下,照亮一队蜿蜒的蚁群。
“陈安。”吴知难从包里拿出一本书,轻轻放在陈安的膝上:“答应借你的书,今天带给你。”
陈安低头,伸手缓缓摩挲光滑的封面,单薄的喜悦稍有不慎,从嘴角偷跑了出来:
“谢、谢谢,我会好好保管的……看完一定会,马上还给你,吴知难。”
“你想什么时候还都可以。”吴知难说。
陈安一愣,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了,笑容也慢慢收敛,惶惶不安地收紧十指。
吴知难……总是这样。
他暗自想。
他的心思很浅,习惯所有情绪往面上写,也尚且能判断来自他人最直白的好感和恶意,又往往捉襟见肘迟钝笨拙,分辨不了那些漂亮话,究竟是推心置腹还是虚与委蛇。
“陈安?”
“啊。”陈安回过神,正色看他。
“陈安,”吴知难轻唤他的名字,镜片后的眼睛深不见底:“我是来……我是来和你道歉的。”
“关于……昨天我妈妈对你的态度,”吴知难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诚恳:“我妈妈做得不对,我替她向你道歉。”
“……”陈安闻言,只仓皇地垂了眼,视线躲闪:“没,没有的……”
他无所适从地回答:“其实,其实我很能理解阿姨,她也只是担心……”
“可你不是。”吴知难却高声拦下他的后半句,语调少有地起了波澜。
“陈安,是我妈妈误会了你,是我没有及时和她解释,你没有一点问题,也不要觉得自己是。”
“……”
陈安怔愣地望着他,一时半会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得死死地咬住了唇,眼中水汽氤氲,似乎下一秒堆积成雨,就要迷迷蒙蒙落下来。
“陈安。”
吴知难再度开口,郑重其事:“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那样的人。”
“反正在我眼里,你……”
他下意识想说的话骤然堵在胸口。
他想说什么呢,想说陈安坚韧,想说陈安顽强,想说他这一路的艰辛与不易。
可是人这一生,恨不得从降世那刻起到行将就木,都能大道坦途、顺遂平安,桩桩如愿、事事圆满。
没有谁愿意背负重担、承受苦难,在少不更事的年纪被迫谋生糊口,从此风刀霜剑雨淋日晒,牙碎了往肚里塞。
“你很好,陈安,”最终他说,“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认识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就写到这里,大纲有,但是由于本身情绪不太稳定+易共情所以暂时断更中,不会坑,归期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