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陈》竑晏

4、chapter 4

　　【四】

　　吴知难与他四目相对，欲言又止了会儿，才轻声道：“我这几天放学比平常要晚，你……”

　　“我没有刻意等你，”陈安却抢先一步，压下胸口急促的起伏，背稿似的滚瓜烂熟：“我在摆摊卖货，想着卖完就回去，没想到一卖完准备走，就刚好碰见你了。”

　　然而这份看似牢不可破的缜密和清晰很快便露了馅，陈安说完最后一个字，用力咽了口唾沫，随即促狭地摸了摸鼻尖，再抬起眼皮偷睨吴知难。

　　“……”

　　其实吴知难倒没太意外，因为自从那天之后，他总是遇见陈安。

　　有时是某个路口，也可能是街道的某个角落，陈安会悄无声息地冒出来，推着自己的车，安静地走到他的跟前，或者像方才那般声势浩大。

　　同路、相遇——他们就这样顺理成章地一起回家。

　　如果说一次两次只是偶然，靠着单纯的运气和微妙的缘，那么次数变得多起来就只能靠着谁昭然若揭的别有用心。

　　吴知难并不戳穿，却又没想到陈安竟然真的连着几天都这么等着自己。

　　心中什么情绪扑朔迷离，随着浓烈的夕阳一直落进远处黑沉的天色里。

　　他的视线落在陈安的膝盖上，片刻后，突然没由头地来了句：“是不是快好全了。”

　　话音刚落，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

　　陈安一愣，便也低头端详起自己的双膝。

　　上段时间摔出来的伤口已愈合大半，只剩下零星几点尚未剥落的残痂，闹得他这些时日总觉得刺挠。吴知难的视线一扫，痒意更是变本加厉，叫嚣着直钻骨头缝里。

　　可终归是无伤大雅的，新肉长了出来，细腻柔软，月牙般嵌进皮肤，雪一样的白。

　　“应该，应该快了。”

　　陈安接过他的话茬，颇为忐忑地眨眼。

　　“走吧。”吴知难便说。

　　这条不算遥远的回家路，以往两个人并肩走着，多数时候充斥的是沉默，只在临分别时会有一两句简短的交流。

　　偶尔陈安还会沿着街继续叫卖，吴知难就会在不远处停下来，看他手脚麻利地包装、找零。

　　今日没走多远，吴知难就开了口：“我最近……”

　　吴知难顿了顿，“年级要组织合唱比赛，放学后要留半小时排练。”

　　陈安方才反应过来吴知难在对自己解释“这几天放学比平常要晚”的原因，心跳怦然一动，与地面咕噜的滚轮声合在一处。

　　“合唱比赛？”陈安问，“我小时候在村长家的电视机里看过的。是不是……是不是很多人，穿着漂亮的礼服一起唱歌？”

　　“差不多四五十个人吧。”吴知难点点头，“每个班大概就是这么多人。”

　　“四五十……”陈安若有所思，随即低下头，眼底波光粼粼：“我念小学的时候，六个年级加起来也没有那么多呢。”

　　他说这句话时笑了笑，唇边的弧度温敛，好似坠进了什么不堪惊扰的美梦中，吴知难一时间没接话，只默默注视他的神情。

　　直到陈安又追问：“那，那你们读高中，平时都学的什么呀。”

　　“主科目就是语文，数学，英语。”吴知难闻言，便稍稍放慢语速，“副科除了体育音乐美术课之外，就分文科和理科。文科学的是政治历史地理，理科有物理化学和生物。”

　　“文理科高一的时候是都要学的，高二会分开，选自己擅长或者喜欢的。”吴知难轻声解释。

　　“文理科？”陈安认真地听完，不禁瞪大眼睛，“我以为，我以为还是只学语文数学英语的。你们好厉害啊，那么多门科目，肯定学得特别辛苦。”

　　吴知难却不置可否，脑海中无端闪过翻滚的热浪、熙攘的人潮、坠落的汗滴、少年纤瘦的四肢、湿漉漉的头发和眼睛。

　　他阖眼，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干涩生疼，烟熏火燎，不得解脱。他朝前走着，思绪混乱，感到什么东西留在了原地，逐渐被自己抛在身后，融入夜色晦暗的轮廓。

　　吴知难稳了稳心神，深吸一口气：

　　“陈安。”

　　“你有没有，想过继续上学？”

　　“……”陈安一愣，霎时间没有言语，半晌后，才停下推车，缓缓说：“我觉得……”

　　“其实，我没有想过这种事。”

　　“我现在的生活，能这样维持下去，也挺好的。”他咬下唇上的一块死皮：“至于以后的事，我来不及去想……感觉也没什么好想的。”

　　“我……我也不是这块料子嘛，小学的时候老师就说了，我来读书就是浪费爹妈的血汗钱。不过后来……后来也没有血汗钱给我浪费了。”

　　他说得坦然，语气淡得平铺直叙，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现在有活干，有饭吃，有地方住，还有钱赚，我好像，我好像没什么不满意的。”

　　“……”吴知难定定地看着他，闷声开口：“对不起。”做不到感同身受的以己度人，原来比怜悯更为残忍。

　　“什么对不起？”

　　他的反应倒把陈安吓了一跳。

　　陈安连忙把手放在胸前，摆得像摇扇：“你，你没有对不起我啊，我还高兴能和你说那么多话呢。”

　　“之前……从来没有。”陈安接着推动了推车：“我，我也不知道和你说什么好。”

　　他仰起脸，下巴处的汗便正好落在编织篮的布盖上，晕出一朵圆润的花：“吴、吴知难，我能不能问问……你学的是文科还是理科啊？”

　　“理科。”

　　“理科？”陈安并不懂这些，只本能觉得吴知难看起来就没有做不好的事，便真情实意地夸赞：“反正，反正我总觉得你这样的人，学什么都会很有出息的！”

　　他说得诚挚，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半点虚伪和讨好，像是背对自己破败的人生，给咫尺之距的少年送上盛大的祝福。

　　“陈安。”吴知难压下心中艰涩，温声说：“谢谢你。”

　　陈安的眸光动了动，随即羞赧地咧嘴笑了：“我，我实话实说，这没什么……”

　　天光殆尽，飞鸟还巢。浓酽的蓝色朝他们倾轧下来，银白的月亮大而模糊，群鸦经过，啼鸣尖锐，锋利的翎羽把黑云搅得四散。

　　吴知难低头，望着脚下两团影子，突然发现自己的这团修长，清晰，蜿蜒无尽。

　　——而属于陈安的那团笨重、庞大，画地为牢。

　　……

　　陈安今日收摊比以往都早。

　　他先把推车挪到了逼仄角落，打开铁盒遮遮掩掩地数了数，才小心翼翼抽出一张叠了又叠，妥帖放进裤兜里。

　　他的动作被不远处的老头全然收进眼底。老头拿了块糯米糍粑吃，口齿不清地抬高音量：“诶呦，走那么早，不等人了？”

　　陈安陡然一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时跟着抖了抖，随后转身看向老头。

　　“你不等，你那小兄弟就和别人走咯。”

　　陈安的脸又红了，嘴唇微微发颤：“当然等、等啊，我今天不在这里等！”

　　“噢。”

　　老头在逗他取乐这件事上从未失手，照例露出个耀武扬威的笑，零零散散地半躺在电杆前，拍了拍自己皮肉松弛的肚子：“长进了，知道生气了。”

　　陈安不再理他，气冲冲地推车从老头面前经过，轰隆轰隆碾过松动的地砖，故意弄出那么大动静似的，依旧不忘绕过老头胡乱横陈的腿。

　　他推着车过了路口，径直走进一中门口的那条街，直到停在书店前。

　　老板娘一见是陈安，立刻挡在门口：“又是你？我上次不是说……”

　　陈安慢慢地走近她，脊背微驼，温吞地截下她的话音：“我带钱了，今天会买的。”

　　“……”老板娘斜睨着他，顿时哑口无言，只得语气不善的警告：“那我先说了，你要是不买还乱碰，脏了坏了都要赔啊。”

　　她绕回柜台后，把陈安放了进来。许是想着眼不见为净，拿出毛线球和钩针，背对他织起来。

　　陈安一踏进店门，就朝着上次的那面书架走去。底层那排的书是运来就有些缺陷的瑕疵品，一律按折扣处理。

　　他佝下来，眼睛扫过几沓东倒西歪的书，却始终没有发现熟悉的书名。陈安微微慌了神，自己那么久没来，书八成被人买走了。

　　他不免沮丧，又想起进店前亲口说的话，总不能两手空空地走，可过不久吴知难要放学了，自己要去等他，精挑细选的时间也是没有的。

　　陈安怅然若失，突然听见“吧嗒”几声，杂乱的书前一本拍着后一本，骨牌般哗啦啦地倒下来，好几本从书架边沿缓缓滑落，须臾已躺成一片狼藉。

　　陈安方寸大乱，连忙把头探出书柜，慌慌张张去看柜台后的老板娘。

　　看老板娘并没有被惊动，他才松口气，手忙脚乱地把书一本一本收拾好，摆在膝头准备放回书架。

　　一本书从书堆里滑了出来，落在陈安身侧。他垂头，定睛一看书名——《似水柔情》。

　　他把书捡起来，掂在手里翻了翻，又看了眼背面的价格，当即就把书扣进了怀里。

　　没想到一出书店，他就看见了吴知难。

　　他站在自己的推车旁，手里拿着个很小的活页册子，正垂眼翻看。陈安走过去，吴知难便抬头，沉静的视线与陈安的撞在一处。

　　吴知难把活页册子合上，捏在手里。

　　陈安好奇：“这是什么？”

　　“单词卡。你还没来，所以随便记记。”

　　吴知难把小册放进校服口袋，幽深的瞳孔被夕阳晕出一层浅淡的金色，辉茫跃动，流光溢彩。

　　他看着陈安，语气里说不出的轻快：“好巧啊陈安，今天是我‘偶遇’的你。”

　　“……”陈安愣住，似乎是没想到吴知难也会说出这样戏谑的话来，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回答，心底湿漉漉的，淅淅沥沥刚下了场温热的雨。

　　“买了什么书？”

　　吴知难看见了陈安手里的书，问他。

　　“是这个。”陈安把书名展示给他看：“本来，本来是想买上次没看完的那本，但是我没找到。”

　　他阖下眼睫，嘴唇抿起来，腮帮子鼓了鼓，还是觉得遗憾。

　　“是不是那本？”吴知难报了书名，“那天结账的时候，老板娘顺手把书放在了柜台上，我看见了。”

　　——也记住了。

　　“陈安，”他顿了一会儿，轻声说：“我家有这本书。”

　　陈安的眼睛亮了刹那，又渐渐闪烁起来，他微微皱眉，神情纠结又犹疑。

　　过了半晌，他抬起脸，欲言又止地开口：“吴知难，我能不能——”

　　“陈安，你愿不愿意去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