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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   【二】
      吴知难没走几步,发现陈安依然在他的身后,慢慢地走着,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路面,发出老旧的咯吱声。

      他站定,瘦高的身形淹没在余晖背面庞大的阴影之下,话音冰冷,语气不善:

      “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我,我没有啊。”

      陈安一愣,推车的动作随之停了下来。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面红耳赤地解释道:“我好像……我好像和你同路。”

      他缓缓地抬手,指了指前方:“走完这段上坡路再右转,我住在那个院子里。”

      似乎是怕吴知难不相信,陈安思忖几秒,又小声补了一句:

      “我平时一般走的都……都是院子后面那个小路,很少走这条大路,所以,所以你可能没见过我。”

      ——他们确实同路。

      事实面前,吴知难说不出什么话了,或者说本身也没打算继续与他胡搅蛮缠,得到答案后便转身走自己的路。

      却怎么都觉得如芒在背,好似身后有凛凛暗箭,下一秒就要把自己洞穿。

      晚风拂过他拿着冰棍的那只手,他讨厌这种廉价的糖水味道,做做样子后怎么都不会再入口。

      不远处路边正好放着个垃圾桶,吴知难加快了脚步,却又突然想起身后有个陈安,亲手从对方那里接过的东西又当着人家面扔掉,总归是不大好。

      于是嗒嗒融化的冰棍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粘牢在他手里似的,咸甜的水儿已经淌了大半,凝固在皮肤上,黏黏糊糊,泪渍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去看身侧商铺的玻璃橱窗,发现已经没有了陈安的身影。

      “……”

      吴知难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少年和他的推车不知何时就消失不见了。

      ……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那天发生过的事好像一粒石子,猝不及防地砸进池塘里,溅起片刻水花,就悄无声息地沉底。

      涟漪散去,了无踪迹。

      转眼就要入秋,眼看着冰棍和奶茶就要不走俏,陈安推车上的竹篮里已经提前备好了各色糕点和糖果。

      每周他得抽个固定的两天出来,起早摸黑赶去乡下的批发市集进货,再拖着货坐班车回县城,他就靠着赚这样的差价来盈利与谋生。

      陈安今日出摊在正午,正摆在实验中学和一中的两条路尽头的交叉口,赶着两个学校的放学高峰,不多时已收益颇丰,一篮子点心糖果给清了个七七八八。

      陈安心中细细盘算着,这个态势要是能维持十天半个月,这个月的房费或许可以提前赚完。他越想越激动,漆黑的眼睛扑闪,落了几颗睫毛上挂着的汗滴。

      为此他特地打算回趟家再补些货,好拿去给下午摆摊。

      此时已过正午,夏日的烈阳缓缓往头顶攀,学校附近的街道人群疏落趋于冷清,让人难以窥见半小时前那副喧哗嘈杂的光景。

      只有蝉鸣不知疲倦地嘶拉作响,沸水般洒在炎溽的空气里,荡起一片滚烫的热浪。

      陈安推着车,缓缓往家的方向走,车轮卷过碎石沙砾,不知怎么的就鬼使神差停下来,正对着一家书店的门口。

      “……”

      陈安口干舌燥,抬手抹了抹额际,俯身将推车固定,给放零钱的方盒落了锁,再用粗麻绳绑紧固定编制篮上盖着的白布。

      一切妥当,陈安绕过推车,汗津津的手心落在自己的衣摆上,将那截粗糙衣料攥紧再松开,又摸又抓重复了好几个来回,才低头局促地踏进去。

      老板娘正弓着身子,站在收银台后背对自己理货,陈安垂着脑袋,余光偷瞄了她好几眼,迅速加快脚步,拐弯抹角,走到一方自认隐蔽的角落,盘腿坐了下来。

      随后弯腰,轻车熟路伸手探向书架最底层几摞如积木般横七竖八堆叠的书,抽出一本,放在膝上,郑重其事地摊开。

      他读得很慢,手指在书页上逐字逐句地比划,嘴唇嗡动,无声默念:

      “……他和别的同学不一样的,是他从不大摇大摆地走在路的中央,他总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在路的最边沿……”

      他看得认真,不自觉入了迷,直到小腿被人猛地踩了一脚,才猝然从字里行间抽离出来,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劈头盖脸一句:

      “怎么又是你?!”

      陈安扶着书架,跟被踩了尾巴似的一下子从地上弹了起来,垂着眼睛,又羞又窘。

      老板娘一皱眉,把手上的抹布用力朝他抖了数下。

      陈安始料未及,只感觉细碎尘灰簌然洒在头顶,他没有躲,任由霉湿的气味强势地钻进鼻腔。

      “我说你到底买不买?”老板娘横眉冷竖气势汹汹,唾沫飞溅在陈安脸上,“我隔几天就看你来,买也不买,不买就别坐这影响我做生意,快点走。”

      她一把夺过陈安手里的书:“讨不讨嫌啊,买不起就别看了,没钱进什么书店?我也要赚钱的,你把我书搞坏弄脏了赔得起吗?”

      陈安被她的疾言厉色唬住了,缩着脖子不敢吱声,垂在身侧的手又缠绞上了衣摆,恨不能马上落荒而逃。

      双脚却像粘在地上般迈不开。

      老板娘见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禁心头火起,不耐烦地说道:“听得懂人话吗?你下次不买就……”

      “麻烦——”

      店内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

      “麻烦结一下账。”

      少年右手拿着几本书,逆光站在收银台前,从肩膀到脊背笔挺,被光影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长身静立,犹如一把锋利的剑。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稍稍抬了下巴,朝陈安投来淡淡一瞥。

      “……”陈安的呼吸蓦地顿滞,视线也没来得及躲开,定定地落在少年的脸上。

      心跳钝响,有如撞钟。

      ——他几乎下意识发现少年的鼻梁上已经架了一副新眼镜。

      “好嘞,马上来!”

      老板娘抬高嗓门应了一声,顷刻间换了副神色,已是眉梢雀跃,殷勤地迎了过去,接过少年手里的书绕到收银台后开始算起账。

      吴知难沉默无语,目光落回柜台,结完账后接过老板娘递来的装好书的塑料袋,礼貌地道了声谢,踏出了店门。

      ……

      不知是否因为午后的那段插曲,下午的时候陈安未能率先抢占到最好的位置,只好将推车移到了逼仄的边缘。

      没过多久,陈安对面就来了个老头,穿着背心短裤拖鞋,哼哧哼哧卸下扁担,竹篮里是热气腾腾的糯米糍粑。

      陈安之前没见过他,大概是新来的这边的,摆好摊就坐在一张报纸上,蒲扇摇得呼呼作响。

      老头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忽地目光定在了陈安的推车上,抬手指了指,冲他挤眉弄眼:

      “你这绿豆糕给我来一块行不行。”

      老头的口音浓重,陈安被突然搭讪,下意识握紧了推车的金属把手,嘴唇抿了抿,满脸无措。

      老头见状,不大高兴地撇了撇嘴:

      “我又不是白讨你的吃,我拿我的糍粑跟你换嘛,我就尝个新鲜,没要占你便宜。”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陈安汗如雨下,抬手擦了擦,连忙从竹篮里拿了块绿豆糕递给老头,支支吾吾:“我、我不要糍粑,爷爷你直接、拿去吃吧。”

      “真不要?我这可是纯手工制作,卖了几十年了,”老头接过陈安递来的绿豆糕,见他摇头,忍不住道:“我说你这孩子,老实的有点傻气,我看是净给人家欺负的料。”

      说罢拆开油纸,把绿豆糕一整个囫囵塞进嘴里,含含糊糊说着方言:

      “男孩子,你爸爸妈妈干什么的啊,你看着那么小,就让你出来摆摊?”

      陈安一愣,随即低下头,轻声道:“我不小了,今年虚岁有十六。”

      “噢。”老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把油纸揉成团随地一丢,继续摇着蒲扇没再说话。

      ——陈安确实不能叫小了,镇上乡里的孩子,初中肄业就辍学外出讨生活的大有人在,他不过是千千万万中最普通的一个。

      受了摊位的影响,下午没达到预计,陈安有些犯难,想去凑实验中学和一中放学的热闹,篮里东西恐怕不大够;直接这么回去,又难免不甘心。

      思忖半晌,于是决定走回家那条大道,看看沿街能不能再来些生意。

      天色还亮,远处浓云里搅动着金光。陈安推着车缓缓挪移,上坡路里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衣摆之中纤瘦的腰腹若隐若现,肋骨如呼吸的蝶翼,每一次振翅,都伴随一声沙哑的叫卖呼喊。

      周遭逐渐无人,陈安不再作声,心事跟着多了起来。

      他想到书店里老板娘的话语和眼神,开始犯怵,下次再去真要买几本,到底是人家做生意的地方,他隔三差五白蹭也确实不应该。

      思绪回转,又想到了站在收银台前的少年,依旧是头次见时那身校服,表情与之前别无二致的冷淡,他把他认了出来,却莫名暗暗地好奇,对方是否也认出了自己。

      即使他根本不必要好奇这个,本来就是浮光掠影的相遇,本来就是话不投机的人,胸腔内却有酸麻细细密密地泛上来,把他揪得心神不宁。

      突然一个趔趄,左脚和右轮一同陷进开裂的地缝里,陈安整个人被甩在地上,再手脚并用爬起来时,推车已经失去控制,歪歪斜斜轱辘下坡去。

      陈安一瘸一拐就要冲下去追,眼看着推车所过之处各种点心糖果被抛起,随即散得满地狼籍,竹篮大半晃到了推车边缘,虚悬着摇摇欲坠。

      他没跑多远,疼痛作祟,重心不稳,又是一跤。

      “……”

      陈安摔了个头晕目眩,眼泪都给逼了出来,淌在沾满细碎沙砾的手臂上。他坐起来,看见方才出现在脑海中的少年,此时此刻遥遥地站在路的末端。

      他仍然是沉静如水的表情,正握着推车的扶手,把推车移到平坦的路边,仔细地固定住。

      而后沿路俯身捡起那些包装尚且完好无损的点心和糖果,一步一步向陈安走来。

      直到咫尺之距,低头沉默地朝陈安打开自己的手掌心。

      一颗糖果悄无声息地滚落在脚边,陈安抬眼,看不见少年蒙在暮色里的表情。

      只看见他的身后,漆黑的楼群影影幢幢,余晖倾倒,燃烧了千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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