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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   “纵有万千情深,奈何思念难陈。”

      【一】

      2018年。

      工地今天收工出奇得早,太阳落了一半,陈安就下了班。

      陈安在街边摊买了份煎饼,没要鸡蛋和火腿,干枯的指间夹了根明灭的烟。陈安沿着路的边缘慢条斯理地走着,车流不息,飞驰而过时卷起厚重的尘土,落在他的发尾和右肩。

      就这样一路从喧嚣的大街走到破败的小巷,夕阳快被夜色淹没了,远处亮起一片微渺的灯。

      煎饼已经凉透,在塑料袋上晕出朦胧的水汽。陈安低头去找家门的钥匙,再抬头时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女孩。

      她的头发被剪得很短,脑袋和脸蛋都生得浑圆,一双眼睛漆黑透亮,巴巴地盯着陈安看,像只刚学会嘤咛、还不会伤人的小刺猬。

      她手里提着一个拿胶带缝补过的塑料桶,里面横七竖八,摆着几枝玫瑰。玫瑰的品相并不好,花瓣要么残破,要么蔫巴,最后的余晖洒进桶里,也挽救不了沉沉死气。

      明显是卖到最后剩下的。小女孩也不说话,只伸手拽拽陈安的衣角,又指了指塑料桶前贴着的一张卡纸,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玫瑰一枝10元,卖相不佳减半。”

      “……”陈安垂下眼皮,沉默地看了她半晌,低头拿出钥匙的同时也拿出了钱包。

      五束花,他给女孩递了一张面值50元的纸钞。女孩低头在腰间的包里找零,明显有些手忙脚乱,最后给了他一张20元,还有五枚叮当作响的硬币。

      陈安接过钱和花的时候,听见巷口有两个老人家在说话。

      一个说,这年头,小姑娘怎么跑来穷人窝卖花。

      另一个说,这年头,连小姑娘都知道,什么花应该卖给什么人。

      陈安总是会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

      其实那个夏天的气候与过去未来都没什么不同,依旧是聒噪的蝉鸣、烧不完的烈阳和干燥的风。

      小镇并不大,因此泥与沙、云与地,高楼与深沟,粗布与锦衣,什么都混在一起。
      什么都界限分明。

      整个小镇最繁华的街仅此一条,他推着自己那辆不知道经过几手的推车走了一遍又一遍,叫卖声喊了一轮又一轮。

      通常到了下午,也就是生意最好的时候。

      一根冰棍五毛到一块五不等,冰镇的水果味奶茶统一价一块钱一杯,位置占得好,陈安一天下来能赚个小二百。陈安个子瘦小,每每眼疾手快,最能抢占先机。

      烈日当头,他在人流量最多的路口见缝插针,在你推我搡中横冲直撞,带起一片尖锐的鸣笛和喊骂。

      那天的街道似乎格外热闹,似乎是附近有家超市开张办活动,排队领奖品的队伍一路从超市门口排到了路口。

      街道路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潮水一般层层叠叠,随之而来的是粗俗的脏话和似乎永无止境的争吵,在嘈杂的音响设备嗡鸣之下突出重围,此起彼伏。

      很快陈安便发现自己有些站不住,只得踮起脚,调转推车的方向想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他卖力地与形形色色的人擦肩错踵,嘴里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重复着说“对不起”,好让自己多一些冠冕堂皇的心安理得。

      少年的眼镜就这样被撞在了地上,轱辘滚到了陈安的脚边。

      陈安看见了,下意识想弯腰捡起,无奈在严丝合缝的人潮里自顾不暇,不知道被谁的手肘撞到胸口,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好几步。

      “咔”的一声脆响,脚底传来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他一回头,顺势跌进少年的怀里。

      他就是这样遇见的吴知难。
      ……

      少年穿着第一中学的运动校服,松垮的版型穿在他身上却莫名其妙地好看。靛蓝色的衣领立起来,衬得五官愈发清晰,皮肤泛着清冷的白。

      他垂着眼,沉默地看着手里的眼镜残骸。

      陈安搓着手,僵硬地站在推车边,尴尬地偷偷打量少年的神情。

      歉已经道过了,甚至道了好几回。可他一直这样不动声色,也没有其他表示,倒让陈安更加紧张起来。头顶太阳也烧得更加厉害了,热气在陈安的胸口蹭蹭乱窜,滋滋冒着烟,把他烘得口干舌燥心乱如麻。

      无袖背心被汗浸得湿透,黏乎乎地贴着他的前胸后背,勾勒出单薄的骨骼轮廓。喧嚣的世界好像退得很远,什么嘈杂陈安都听不见了,只想让对面这个少年马上可以给个准话。

      一副眼镜可不便宜,赔起来大半个月他都白干了。可踩坏了人家东西,天经地义要赔,要怪只能怪今天倒霉。

      陈安拿手捏了捏鼻尖,再缓缓揉了揉脸。他觉得眼眶慢慢就有些发烫,已经有些欲哭无泪了。

      “算了,”少年终于开口,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他抬头,却没给陈安正眼,淡淡一句,“你走吧,不用你赔。”

      陈安以为自己听错了,浑身抖了一个激灵,瞪大眼睛看着他。

      少年的眉皱起来,显然没有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的打算,把弯曲的镜腿放进校服兜里,转身就走。

      ……

      被人弄坏东西并不是可以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事。何况他只是过个马路,自己的眼镜就无辜遭殃。

      吴知难心情不算很好,回想起刚才那个瘦小孱弱的“罪魁祸首”,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对方道歉时躲闪胆怯的眼神。

      那个人着实奇怪。

      分明是一副害怕被要赔钱又赔起来很吃力的样子,可在自己说完那句话后又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背后突然传来中年男人愤怒的吼声,吴知难的思绪猝然被截断,他脚步微顿,回头看了看。

      没了眼镜,只能停下来,微眯着眼睛。

      视野一下子狭窄很多,模糊包裹着清晰,清晰都汇聚在逼仄的方寸间。

      大抵是推车不小心压了中年男人的脚,刚才还在自己脑子里连声道歉的主角此时此刻正在对其他人连声道歉。

      不知道是天气实在太热还是心中紧张,他的头发上和脸上汗流如雨,弯腰的时候,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砸落在地上。

      他打量着男生,对方眼睛里依旧是与刚才别无二致的,躲闪怯弱的眼神。

      视线收回的瞬间,他与男生的目光遥遥相接。只是短暂的零点几秒,男生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迅速地把脑袋压低,下巴快要陷进颈窝里,表情露出些掩耳盗铃的无措和局促。

      吴知难心里陡然升起一种微妙的预感。

      他环顾四周,这会儿已经到了闹市区的边缘,行人逐渐稀少,就算是最繁华的街道也有尽头,再往下走就是一片安静的居民区,没有小贩会把摊子摆在这样的地方来。

      吴知难脸色沉下来,扭头继续往前走,余光不时瞥向身侧店铺的玻璃橱窗。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那男生就继续跟了上来。

      他推着车,不紧不慢,和自己始终保持着一段欲盖弥彰的距离。这段是上坡路,他走得明显吃力,一步一步踩得笨重。

      过了下个路口再转弯,直走一会儿就要到自己家小区门口了。

      吴知难顿时觉得一阵烦躁,后槽牙咬得死紧。他忍无可忍地转过身,绷着脸看着他,冷冷地说:

      “你干什么。”

      陈安似乎真没觉得自己的跟踪得太过拙劣,显然吓了一跳,推车没扶稳,车轮往后扭了几圈,生锈的扶手撞在陈安胸口。

      后知后觉泛起一片淋漓的疼。

      陈安控制住推车,慢条斯理推着挪到吴知难身前。他抬手擦了擦汗,抿了抿起皮的嘴唇,有些语无伦次。

      “我、嗯那个,我把你眼镜……”

      “我都说了不要你赔,”吴知难打断他,“别跟着我了。”

      “我知道……”陈安垂眼,声音低了一点。

      他没有继续说话,而是俯下身去揭推车上编织篮的布盖。

      他弯腰时,纤瘦的肩胛随之耸起,若隐若现在粗糙的白色布料里,像嶙峋的岸礁蒙了雾。

      吴知难再回神时,陈安已经盖好了布盖,缓缓地直起身来,朝自己递来什么东西。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

      “你要不要……吃根冰棍啊。”

      这回轮到吴知难觉得自己听错了。

      他的眉毛深深地拧了起来,看着陈安递来的冰棍,嘴唇紧紧抿着,不说话。

      陈安看他没动,怕他误会了,连忙解释,“送你吃的,不要……”

      “不用了。”吴知难呼出口气,“你自己留着吃吧。”

      他迈步就要往前走,刚迈开半步陈安就上前了两步,大有穷追不舍的架势。

      “……你别跟着我了。你再跟着,我就要你赔。”吴知难心烦意乱,最终还是没忍住,威胁般对他下了最后通牒。

      陈安没再回答,咬了咬嘴唇,依然维持着递出冰棍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言语太过浅薄无力,可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其他东西来表示,或许能送出去的只有手里这根冰棍了。

      他不知道对方出于什么心理最终选择了宽恕,想早些息事宁人也好,同情怜悯也罢,他本应该单纯地感激和愧疚,可吴知难说出这话后,他却生出些莫名其妙的固执和不满来。

      夕阳沉沉地坠了下来,黑亮的眼睛里落进了朦朦胧胧的光晕,粼粼闪烁间,眼角都跟着发红。

      “……你别哭。”吴知难开始头疼,僵硬地解释道,“我没说真要你赔。”

      陈安没搭理他,鼻子一擤,把脸恹恹地别开。

      “……”吴知难不知所措,干脆自暴自弃伸手一把拿过陈安手里的冰棍,在他面前晃了晃:“行了,这下我拿了,可以吗?”

      生怕陈安再过多纠缠,他迅速地把冰棍上包裹的纸撕下,白色的盐水冰棍通体晶莹,重见天日的瞬间蒙了层细密的霜。

      冷气丝丝袅袅地升起来,像神龛前残香上盘旋的烟。

      吴知难把冰棍举到唇边,敷衍地舔了一口。

      舌尖弥散开淡淡的凉意,掺着淡淡的甜。

      “可、可以。”陈安这才垂下手臂,声音低如蚊呐,“实在是……对、对不起啊。”

      “知道了。”吴知难皱皱眉,“也不要再说对不起了。你回家吧。”

      陈安闻言,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慢慢地挪回到了自己推车的后方。

      吴知难的视线落在锈迹斑驳的把手上,心里陡然跳出一个想法:日头晒了那么久,大概很烫吧。

      可陈安的手覆上去,没有丝毫停顿地握紧了,稳稳当当。

      于是他轻描淡写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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