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神》在学画画了

5、第 5 章

　　谢仪再度醒来，耳边正听得太医对霍决柏秋说话。
　　“多日宵衣旰食，劳累过度，又因大病初愈，心头郁结，仍需好生修养……”
　　他撑着身子勉力坐起，霍决一个箭步上来搀扶住他，“殿下！”
　　“殿下，您感觉如何？可要喝些水用些膳食？”
　　谢仪头痛欲裂，闭目匀息，就着霍决递到唇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柏秋挥退太医，在霍决错愕的目光中缓缓跪下。
　　“殿下，您欲寻之人，欲办之事，请交于臣吧，臣必定竭尽全力，为殿下达成心愿。”

　　昭文阁，乃大乾皇室藏书之所，内有藏书八万多册，为历朝历代之精粹。
　　年幼的谢仪，便是在昭文楼一本不起眼的文书札记上，看到那段记载召神之术的文字。
　　柏秋办事向来稳妥神速，不过半天时间，一本泛黄的册子便呈到了谢仪手边。
　　春风料峭，谢仪披着厚厚的大氅坐在软塌间，缠着纱布的细瘦手腕缓缓伸出，怔怔地接过那本册子，凝目不语。
　　柏秋等了半晌，拉着霍决躬身告退，“殿下，臣等便先退下了，随时候召。”
　　霍决还想关心一下殿下的身体，却被柏秋拉着出去了。这人虽是个文官，力气却不小，出得殿外，他揉了揉手臂，忍不住连珠炮似地问：“姓柏的，这到底怎么回事！殿下怎么了？自从幽城回来后殿下就很不对劲……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还有你！你不是最讨厌什么鬼神之说的吗，居然主动要帮着殿下寻仙？你也疯了不成？”
　　柏秋放开他以后，就一言不发，脸色不比他好看多少。
　　霍决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他轻吸一口气，还是道：“殿下如今全心系于幽城所遇，我若再明着反对，恐怕是雪上加霜，令一切更加覆水难收。不若协从殿下，为他分忧。况且，我也想见见到底是怎样的一个……”
　　他顿了下来，居然不知该如何继续。
　　“你是说，殿下在幽城真遇到了神仙？”霍决挠挠头，“不可能啊，我日夜守在殿下身边，从未见到过什么神仙，莫非我没有仙缘？”
　　柏秋瞥了他一眼，其中意味自不必说。他轻哼一声，“哪怕这世上真有神仙，也应福泽凡人才是，而殿下现在的模样……倒像被蛊惑失魂一般，依我看，那说不准是仙，还是……妖！”

　　白皙的手指在纸页上轻轻抚过，这本册子的应为本朝某位君王所著，其中详细介绍了召神之法，并在末尾加上一行朱笔红批小字：
　　“穷绝之境，以血献祭，神明应召，所愿皆成……”
　　谢仪指尖定格在这行小字，摩挲着念出声，神情渐渐若有所思。

　　“寻仙？哈！哈哈哈！”朝露殿内，皇帝笑到整个人蜷成一圈，似是听到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事。
　　旋即。
　　他又立马换了一副恶狠狠的表情，捶胸捣足，“真是大胆！朕才是真龙天子！仙人要眷顾也该眷顾朕！一个孽种也想寻仙问道，简直……简直是痴心妄想！”
　　安静一瞬。
　　他又抬头盯向盘在柱子上的黑龙，舔了舔唇，阴恻恻地问了一句：“神仙的血肉好吃吗？”
　　不过瞬间，他已变换三种表情，仿佛有三种不同的灵魂在他身体里，令人骇然。
　　黑龙早已习惯他的癫狂，满意地看到笼罩朝露殿的黑雾又浓重了几分。它以人的怨气为食，对于皇帝的疯魔，它乐见其成，甚至不吝于添油加柴。
　　“神仙嘛，我也只是在被封印之前吃过一两个，吃了道行倒是增添不少。”那已是六千年前的事了，它慢悠悠地说，“你那皇弟若真能召唤出神仙来，倒还真有几分本事。既有如此仙缘，咱们何不出手帮他一把呢？”

　　卯时一刻。天还泛着蒙蒙的灰，东宫殿外，已有两拨人静候。
　　柏秋背着手，闲闲站在文官前列，他身后有不少官员在小声交谈，却无一人敢与他搭话。毕竟朝中人人皆知，这位柏秋柏大人，乃是本朝以来最年轻的御史中丞，手段雷厉风行，做事毫不留情。天下就没有一件事逃得过那双锐利的眼，没有一个人躲得开那张毒舌的嘴。如果有人胆大包天敢惹到他，和他叫板，被他手下的“耳目”抓到把柄，下场会凄惨万分。
　　霍决站在武官一列，他家族煊赫，祖父是三朝重臣，许多年纪大的老臣是看着他长大的。身边倒是围了不少人。但他此时也无心应付。
　　一个小黄门从里间出来，瓮声瓮气地道：“太子殿下传各位大人进去。”
　　原本的胶着默契地止住，在场的大臣们正衣肃颜，有序地踏入宫门。
　　偌大的宫殿，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群臣隔着珠帘垂首而待，无一人敢擅自抬头，擅自出声。
　　直到轻微咳嗽声响起，里间的人抬指示意，一旁侍女应声而动。珠帘两侧撩起，露出斜倚在软塌上的年轻人。
　　年轻人眉眼五官皆生得极好，尤其是一双乌湛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惑人。然而如今因病消瘦，形容枯槁，整个人一眼看去没什么颜色，只剩眼下泪痣一点嫣红，令人触目惊心。
　　正是谢仪。
　　他轻笑道：“众卿，久违了。”

　　殿中香烟袅袅，列下群臣噤若寒蝉，轮流上前向太子呈奏。
　　谢仪背靠软枕，虚弱苍白，吐露的话语却十分清晰冷静，与上前的朝臣一问一答，丝毫不像远离朝堂月余。
　　问完欲知之事，他闭目轻阖，摆手指了指案上已批阅摆好的一摞奏折，朝臣便奉命领去。
　　终于轮到柏秋上前，他低眸行礼，抬头便见太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沉吟不语等他开口，令人猜不出喜怒。

　　“殿下，这些时日臣与司天监监正各方搜罗寻仙之事，所得多是坊间传说，并无确实依据，也无迹可寻，臣等以为……”
　　他顿了顿。
　　谢仪静静等着他的下文，知道如果没有进展他不会特地上奏。
　　犹豫再三，柏秋还是开了口，“臣等以为……殿下可往无相寺一行。”
　　谢仪道：“哦？”
　　柏秋道：“无相寺乃百年大寺，里间皆是得道高僧，名声赫赫。更重要的是，百年来，无相寺有数位高僧功德圆满，羽化登仙，此为多人所记载，并流传至今。臣等以为，既有如此渊源，说不定能助殿下达成心愿。”他停顿半晌，又道：“只是这无相寺地处圣山断崖，终年飘雪，车马难通，恐怕殿下您的身体……”
　　谢仪思索半晌道：“传闻无相寺建于深雪断崖处，访者只能顶风冒雪步行而上，此举便是为了考验信徒之心是否虔诚……”他抬眸，朝柏秋露出一个笑，“我这身体……的确拖累，如若我死在半途，便有劳爱卿为我收尸了。”
　　“殿下！”柏秋最看不得他提死字，不由拧眉叫道。
　　谢仪微微阖上眼，脑中浮现那双凛冽的金眸，手不由按住胸口，“我想见他。”
　　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轻喘着对柏秋低诉，又似喃喃自语。他的面色憔悴苍白，眸中却有亮光熠熠，停顿片刻，又微微笑道：“如果能在去见他的途中死去，倒也不错。”

　　数日后。
　　皇城外，一座华丽的马车旁，数十名武士整装待发，谢仪站在一边，怀中揣着暖炉，整个人裹在黑色大氅里，越发显得单薄消瘦。柏秋与他面对面站着，眉头紧锁，显然心情不佳。
　　霍决牵着一匹神骏的白马走过来，不耐烦道：“姓柏的，我说你也差不多得了，让殿下去无相寺的主意还是你提的，如今又摆这个脸色给谁看呢？”
　　柏秋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道：“若按我的主意来，你此番最好留守王都，不知霍小将军意下如何呢？”
　　“你！”霍决气到结舌，但知道耍嘴皮子不是眼前这人的对手，没多久就眼珠子一转，面上换上得意的神色：“不好意思，鄙人身负高超武艺，可以一路保护殿下，比某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用处大得多，我看某人还是乖乖认命，留在朝中跟那些老头子斗法去吧。”
　　柏秋凝目看他，唇边勾出一抹危险的笑意：“霍小将军……”
　　话音未落，却有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两位爱卿，”谢仪微微一笑，“就此打住吧。”
　　霍决一向对自家殿下言听计从，闻言便主动偃旗息鼓，“殿下说得对，再这么耗下去，咱们天黑都赶不上到驿站了。殿下您也快上马车吧，这儿风大。”
　　他牵着白马，往队伍前头去了。
　　待他走后，谢仪望向还在原地的柏秋，轻声道：“柏卿，我走之后，朝中之事便交与你了。”
　　柏秋道：“殿下交代的事，臣不敢怠慢分毫，请您放心。”
　　两人相对而立，一时有些无言。自那日谢仪难得展露自己的心迹后，柏秋面对自己效忠的年轻储君，心情便十分复杂。太子殿下在他面前，在众人面前，一向是喜怒难辨，运筹帷幄的模样，那日是他第一次见到太子殿下流露出不寻常的感情，先前月夜对酌，衣袖下露出触目惊心的伤痕都有了解释。年轻的储君整个人好像被推到了悬崖绝岭边，带着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绝望，令旁观者心惊胆战。
　　他并不赞成殿下去寻仙，也不认为此行会有什么收获，但他仍然会为他准备出行，他不希望殿下在无望中煎熬殆尽。

　　谢仪踏上车辕，半侧回身，在春风料峭里身躯单薄，目光缓缓扫视了一圈身后偌大的王城，凤眼下红色泪痣令人移不开目光。
　　“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