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神》在学画画了

15、第 15 章

　　一行人稍作整顿，便准备下山。
　　待到了寺院门外，方丈玄印早已等候在地，见到他们，口道一声阿弥陀佛。
　　谢仪见他似有话要与青年说，上前一步，微笑道：“一夜多有叨扰，如今雪霁天青，不敢再打扰贵寺清修，大师，请。”
　　玄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声一叹：“施主……多加保重。”
　　谢仪笑道：“这是自然。”他朝方丈略一颔首，“我们这便告辞。”
　　“施主！”玄印在背后叫住他们。
　　谢仪面色沉下来，垂在一旁的手微微攥紧。
　　孰料玄印却带着身后徒弟一齐伏身下拜，低声道：“小僧代众生，及故友雪山之灵，谢过施主。”
　　谢仪莫名松下身子，想到那飞入白塔的白鸟，望了青年一眼。
　　青年却并无动容，只淡淡道：“我与佛门，两不相欠了。”
　　玄印道：“是。鄙寺能得如此机缘，已是三生造化。”

　　看着贵客们远去的身影，玄印的一个徒弟忍不住问道：“师父，这位上仙竟如此神通广大……他到底是何身份？”
　　轻而易举复活了雪山之灵，又超度了历年来雪山遇难的亡魂，弥补了师父一直以来的遗憾，转手却将这一大功德用来修复白塔上的佛骨，令佛骨威力恢复如常，都不是普通仙人能做到的。这到底是哪位大能……
　　玄印道：“这位施主身份特殊，且不愿与佛门多有牵扯，吾等慎言。”
　　众徒遂道：“是，师父。”

　　下山途中，谢仪一直不时留意青年，一行人走得十分缓慢。
　　这种刻意连青年都有所察觉，他停下了脚步。
　　“你有话想与我说么？”青年问道。
　　谢仪道：“山路崎岖，积雪又深，我怕你的眼睛……”
　　青年闻言，浅淡的金眸转向他的方向，片刻后才开口道：“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并不影响行路……我会选择步行，是因为你们只能步行。”
　　身具通天法力的神明，连世间时序都能轻易逆转，若某物阻了自己前路，大可移山填海，弹指成灰，便毫无阻碍，之所以会一步一踏地下山，无非是在迁就凡人。
　　谢仪一怔，在想破其中关窍后，低声道：“抱歉，是我关心则乱了。”
　　青年忆起雪山上，滴落到自己手背上的眼泪，道：“你似乎十分痛惜我的眼睛，为何？”
　　谢仪轻声道：“也许是因为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对凡人来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哪怕结草衔环，当牛做马，也是不为过的。”
　　顿了顿，他又有些小心地道：“我蒙你之大恩，却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不知可否让我知道你的名姓呢？”
　　这并非难题，青年却没有立即回答。
　　旁人通常称青年为“神子”，未见于仙家名册，却是六界中独一无二的头衔。
　　连记忆里的那个声音，都似乎未曾叫过他的名字，只是懒洋洋地称“你”。
　　“我无名，也无姓。”
　　青年道。
　　谢仪不知这句话是不是真的，还是青年并不欲告知他名姓而随意一说。想起雪山上那妖魔称他为“神子”，似乎是个十分尊崇的称呼，默默在心内记下，又道：“既如此，我便叫你恩公，可好？”
　　“恩公？”
　　“在凡间，若一人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便会称其为‘恩公’，以表亲近与感激。”谢仪轻声一笑道：“你救了我数次，我看这个称呼再合适不过了。”
　　青年面上淡淡，他应众生愿，得到的感激数不胜数，对于凡人的谢意并不陌生，道：“好。”
　　高高在上的神子，对凡人就如世人对猫狗鸟雀一般，因知其格外脆弱，是以顺手照拂，却并不会放在心上。
　　他往前走了几步，黑发凤眼的凡人快步跟上，积雪扑扑簌簌，下山的路却顺畅无比。

　　马车辘辘，一路到了离王都最近的遥城中。此地有一家远近闻名的客栈醉仙楼，今日醉仙楼有贵客莅临，一出手便将两层楼清场包下，并告知要在客栈住宿一晚。
　　客栈老板攥着沉甸甸的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对着几位容貌非凡，满身贵气的客人一通奉承，恨不得亲自上手斟茶倒水好让贵客满意。
　　“行了。”霍决听了一会儿，吵得耳朵疼。
　　谢仪轻咳一声，客栈老板立马识相噤声。
　　青年一手托腮，入耳皆是属于人间的喧闹，甚至冲淡了几分脑中的剧痛。他听着楼下行人如织吆喝往来，金眸淡然，却又不是完全冷漠，对于人世间的一切，他如今似熟非熟，不算十分喜爱，只带了一丝新鲜意味。
　　谢仪循着他的“目光”往下看，笑道：“这个镇子倒是热闹。”他的目光略微一顿，道：“我观街上行人，怎地女子居多，掌柜，你们城中的其余男子呢？”
　　霍决众人听此一言，也忙细看去，本朝不禁女子出门行商，只见街上虽热闹熙攘，贩夫走卒，吆喝叫卖却多为女子，仅有几个老态龙钟，年逾古稀的老年男子，目光呆滞，恹恹地坐在墙角，并不引人注目。
　　掌柜的见他问到自己，知他众人迟早会发现不对劲，也不知自己拿到手的银子还能不能保住。神色凝重地叹了口气，娓娓道来：“客官您既问了，小人也不敢相瞒，您有所不知……”
　　原来，这遥城地处入王都必经之路，十分繁华，人民安居乐业，一片祥和景象。谁知，就在半个月前，一场意外突然降临。先是城中几个以上山打猎卖货为生的男人，被发现一夜之间精气衰竭，奄奄一息，接二连三地，每隔几日夜晚，总有青壮男子被吸干精气，幸运的还能保住一条小命，只是从此无力再下床，要是倒霉的，则撑不过几日便一命呜呼了。
　　这诡异的怪事在城中口口相传，最后请了个路过的道长掐指一算，说是城中有专吸男人精气的妖精作祟，且那妖精道法高深，修为不低，是以许多修道之人暗地里想出手相助，皆铩羽而归。
　　从那以后，城中青壮年男子纷纷“足不出户”，避免被妖精看上成为下一个倒霉鬼，晚上更是夜夜门户紧闭，提心吊胆，噤若寒蝉。
　　客栈老板说到此处，心有余悸，叹道：“不瞒您说，客官，咱们这已是许久没有外客敢过夜留宿了，您算是来得不巧了！”
　　他既将此番内情和盘托出，便已做好客人退房离开的准备了，毕竟谁也不敢拿自己小命开玩笑，更遑论这几位公子周身的气派，一看便非寻常人家。
　　果不其然，霍决听罢，便满面忧色，对谢仪道：“主子，此地如此危险，咱们还是不宜久留，吃过午饭便走吧。今晚连夜赶路，也来得及到下一个驿站。”
　　谢仪在幽城早就经历过那种尸山血海，毛骨悚然的噩梦，对于这个所谓会吸人精气的可怕妖怪，并不如旁人一般惊惶。
　　他抬眼看向青年，见他面上无甚波澜，便笑问道：“恩公，你觉得咱们是走还是留呢？”
　　青年淡淡道：“皆可。”
　　谢仪点头道：“好，那咱们便留宿一晚吧。”
　　霍决：“……主子！”
　　他万万没想到，自家殿下居然不顾自身安危，执意要留在这座城里，这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他……
　　谢仪笑眯眯地看他急得跳脚的模样，悠悠道：“此事就如此定下，不必多言了……掌柜的，上你们这最好的菜来。”
　　掌柜本做好了贵客退房的准备，闻言乍惊乍喜道：“好嘞！客官您稍等！”便火急火燎地去了。

　　夜。
　　整个城镇自太阳下山后便迅速安静下来，四周只剩不知名的虫儿在叫唤。家家户户紧掩大门，熄灭灯火，恨不得隐匿在夜色里。
　　醉仙楼客栈环境清幽雅致，因着近日城中多事，并无许多住客。
　　回廊庭院中，有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微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细响。
　　青年坐在一处舒展的树干上，那树条儿很细，却丝毫没有晃动，青年的存在宛如一只蝴蝶停栖般无声无息。他周身焕着银白柔和的淡淡光晕，表情是亘古的沉静如海，无人得以窥探。星辰不能随意改变自己的轨道，只能争先恐后地大放其采，以求博得他一瞥。
　　青年支着下巴，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微阖上双眼。
　　周围的风声都静止下来，星辰也逐渐暗淡。
　　“恩公。”一声轻唤传来，在如此静谧的夜格外清晰。
　　谢仪从二楼客房内出来，轻袍缓带，发丝披落，鬓边还带着一点湿意，显然是刚刚沐浴完。他倚着阑干，仰脸与月下的神祗对视，银白的光洒在他的脸庞上，让他的眉眼愈黑，唇色愈艳，肌肤更是细腻如玉雪。
　　“今日奔波许久，怎么还不休息？”
　　“我无需休息。”
　　谢仪并不意外，只沉吟半晌，轻言轻语问：“恩公，他们说这城中有妖怪，你说是真的吗？”
　　青年道：“这里的确有妖气。”
　　谢仪听罢，有些苦恼地蹙眉，道，“这妖怪厉害么？”
　　“也许。”
　　“这样啊……”谢仪托着腮，眨眨眼道：“那有我在幽城遇到的那些……厉害么？”
　　明明是噩梦般的遭遇，他如今提起幽城，却似聊起一个两人共同秘密，甜蜜轻快。
　　青年道：“那是魔物，低级魔物没有意识，只知杀戮，与妖并不相同。”
　　谢仪听他话中意思，脑中已有百种猜测，道：“也即是说，妖怪并不全是只知杀戮，而是有自己意识，有好有坏，是么？”
　　青年道：“按凡间理解，确是如此。”
　　谢仪道：“那这妖物杀了这么多人，算是坏妖吗？”
　　青年停顿片刻，语气极淡：“在我眼中，并无不同。”
　　银色的月光映着青年额间焰纹，映着浅色金眸，衬得他凛然如月。
　　谢仪却觉得心上一寒。
　　神话传说里，仙人下凡皆是慈悲救世，普度众生。然而方才青年的眼里，却波澜不惊，没有一丝温度。那是一种站在云端俯瞰的冷漠，是广阔深远的亘古通透。在他眼中，是人是魔是妖并无区别，他们的斗争也与他并不相干，他将这视为历史长河的一粒微尘，绝不会出于怜悯而动手干涉。
　　那是一种真正的视众生平等。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个认知，令谢仪再次意识到，他与青年之间，犹如天高海深对上小小蝼蚁，连留下半分痕迹都是痴人说梦。
　　熟悉的彻骨寒意浸透四肢百骸。
　　青年见他不再出声，以为他是想到妖物心生惧意。伸指摩挲过看不见却将他们紧紧相连的因果线，青年垂眸淡淡道：“不过……今夜那妖若来，我会替你杀之。”
　　谢仪因他这话呼吸一滞，想问他为何会三番四次帮自己，却又生怕得到自己不愿承受的答案。
　　相较于其他人而言，青年对他的态度是有些特殊的，他能感觉得到。
　　但是，不够……还远远不够……
　　想到无相寺里那和尚劝说的话，袖中手掌紧攥成拳，他抿着唇，压抑着濒临失控的情绪。
　　许久许久。
　　“那就多谢恩公了。”
　　轻快低柔的话语在凉夜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