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春秋》林间不落弦

6、与君初见

　　敛烟方才从东街离开，拐进一个巷口，便见前方一低矮破屋处围了许多人，这里是上京郊外的一处出了名的贫民窟，多住着些从外省前往上京谋生的人，因此拥挤不堪、人多眼杂。

　　作为一个隐姓埋名躲避追杀的人，敛烟本不欲凑热闹，正打算低头径直走过，却忽的听到旁边几位妇人窃窃私语。

　　“哎，这是怎的了？围了这么多人？”

　　“嗨呀，听说这里死人啦！”

　　“啊？谁死啦？”

　　“是小符！那个泼皮无赖当年仗着自己在敛府当差，没少给咱们脸色看，你忘啦？”

　　小符？

　　听到熟悉的名字，敛烟的脚步一顿，这才恍然想起来这里似乎确为小符在入敛府前的住所。

　　小符原名并非小符，但作为奴籍，入了敛府后主人家所起的名字便是他的名字，因此便得名为小符，至于说姓什么，主人家未给那便没有。

　　想到小符当日睁眼说瞎话平白诬陷父亲，敛烟便觉得怒从心头起，但随之而来的又是深深的恐惧。

　　当初父亲与友人商谈抵押之事时，见小符办事麻利、嘴皮子也灵活，于是特意带上他抬了东西一同去劝慰自称“家中之子挥霍无度急用钱”的友人。

　　小符倒也不负所托，不仅东西收拾得妥妥当当，又在一旁帮忙劝说，将事情办的十分顺利。

　　所以小符根本就是知晓全部真相，空口瞎说定是受了谁的指使，并许了天大的好处，至少这好处要比当敛府的下人要好得多。

　　而如今小符却身死自家破屋中，自尽是断然不可能的，唯一的可能只有他杀。

　　可是是谁杀了他？

　　想到这里，敛烟便觉得凉意自心头涌起，一阵恶寒。

　　背后之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做的毫不留情，不仅能力强悍，更是心狠手辣。

　　就在此时，本来围在破屋前的人群发出一阵躁动，一名带刀侍卫冷着脸从屋内钻出，拨开了附近的重重人群，让出了一条路，随后从中钻出来了一个人。

　　“是厉思远大人！”

　　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之中躁动声更甚，其中不乏一些年轻女子的呼喊声。

　　厉思远？那位“玉面罗刹”？

　　也是了，上京附近出现人命案，大理寺卿自然是要到场巡查的。

　　早已听闻厉思远大名已久，敛烟也颇为好奇，于是她踮起脚尖，努力向人群中央望去。

　　只见弯腰走出的男子黑色劲装裹身，宽肩窄腰，墨色长发被一紫金冠高高束起，薄唇微微下撇，面如冷玉，此时夜色朦胧，上京已然华灯初上，暖色烛火映在他半边侧脸处，柔和了棱角分明的五官，倒是显出几分温润来。

　　当真是应了那句，肌理分明骨肉清，眉目如画唇齿明。

　　厉思远环顾四周，虽是人群重重，可他并未像其他官员般请大家先行离开，而是开口道：“是谁发现的尸体？”

　　然而人群里只有窃窃私语，并未有人站出来。

　　厉思远偏头看向一旁的带刀侍卫，对方便心领神会走上前，不多会儿便拎着一个男子到了厉思远跟前。

　　那男子长得贼头贼脑，一身破布麻衣打了数不清的补丁，眼睛滴溜溜地乱转，见到厉思远后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人拜见厉大人！”

　　厉思远未答话，倒是一旁的带刀侍卫厉声喝道：“你前去官府报案，为何鬼鬼祟祟躲在人群中不敢出来？”

　　那男子哭丧着脸道：“小人得见厉大人的尊容，心里那是又敬又怕，一时慌了神，所以根本没听清大人说什么啊！”

　　厉思远并未被这恭维话动摇，而是沉声问道：“你是如何发现此人的尸体的？”

　　那男子道：“我……我只是从旁路过，从窗户里看到里面有人吊死……”

　　厉思远面色冷了下来：“此屋已是长年未修，窗纸早已积满落灰，你当真是透过窗户看到的？”

　　不带一丝起伏的声线却莫名带着一股压迫感，冷冷的视线望过来，刺得那男子冷汗直流，连连叩首道：“当、当真啊，大人明鉴！”

　　男子匍匐在地，只能看到他眼前的那双滚金云头靴向前走了两步，厉思远的声音便自头顶响起：“山平，带他回大理寺，我倒要看看他的嘴能硬到什么程度。”

　　一旁名为山平的带刀侍卫道了声“是”，便要上前拉起地上的男子，那男子已经吓软了双腿，颤声喊道：“我交代！我交代！”

　　厉思远一个眼神递过去，山平便放了手，只听那男子道：“小人、小人是最近手头有点儿紧，想着这随便找个屋子拿点钱财，未曾想刚翻窗进去，就、就看到里面的人已经死透了。”

　　“小人当真与这人的死毫无关系啊！大人明鉴啊！”

　　原来是个翻高头，怪不得诺诺地不敢说自己是如何发现尸体的，但那厉思远也真不愧人称玉面罗刹，说要拖去大理寺用刑便当真动手，真的是雷霆手段，让人不寒而栗。

　　敛烟绕过人群凑到那破屋旁探头向内看了看，才发现小符居住的房屋由于年久失修，窗纸早已没了大半，通过窗棱能够看到屋内有几个人正围在里面忙碌着什么，许是在验尸。

　　所以刚才厉思远应当是发现了什么线索，用窗纸一事来诈那翻高头。

　　看来那厉思远也并非是单靠君上喜爱而平步青云，而是真的有些本事的，就是面色过冷了，恐以后找夫人难了点，敛烟边沿着破屋转圈，边胡思乱想着。

　　绕了一大圈回到屋头，敛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此时厉思远正询问着其他与小符熟识的人，看近日小符是否有可疑之处，周围人皆连连否认，只道是小符自从敛府出事后便回到这里，整日不出门。

　　这时，从破屋内钻出一个人，他面戴白布，似是仵作装扮，然而面容被遮了去，敛烟只道是他双目有些眼熟，却不知他是何人。

　　那人出来便拍了拍厉思远的肩膀，显然二人十分熟识：“思远，那人确实是上吊窒息而死的没错。”

　　厉思远皱了皱眉：“身上可有其他外伤？”

　　那仵作摇摇头，笃定道：“我前前后后来来回回看了多遍，确实没有，不然你自己进去瞧？就是……如今有点不大雅观。”

　　厉思远难得露出了无奈的神色：“我自是信你的，你便要揶揄我。”

　　那仵作笑嘻嘻道：“还不是看你没什么表情想找个法子寻你开心，天天面无表情小心以后找不着媳妇儿。”

　　厉思远哪想到对方竟在如此严肃的办案现场说这话，顿时耳根通红，忙转移话题：“如今天色已晚，我们且将尸体抬回去，明日再寻他的家人罢。”

　　说着几个人便重新钻入屋内忙碌开了，四周人群开始散去，敛烟见没了人群的遮蔽，也随着人流离开了破屋。

　　但是种种疑问却在她心头萦绕，按厉思远的断案手段，小符确是自杀无疑，但是为什么？

　　若说小符心生愧疚自杀那敛烟是断然不信的，毕竟小符的为人她也感受过一二，说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也绝不为过。

　　唯一的可能，就是背后之人用了极高明的手段杀人灭口，若当真能够做到如此天衣无缝……

　　敛烟头一回萌生了退缩的念头，若是陆郎卷入此事，恐会连累整个南陵侯府的性命。

　　*

　　七月十二，云顶寺赏花会。

　　云顶寺作为东华国闻名的寺庙，其庙宇自上京京郊的云顶山山脚一路延伸至山顶，虽然敛烟来了云顶寺已四月有余，然则她也只是见过云顶寺的一小部分罢了。

　　正因着有这样的地势特征，云顶寺的花草树木种类繁多，山脚下的池塘依然荷花遍布，山顶上的梨花却还满满地坠在枝丫上。

　　因此云顶寺一年一度的赏花会闻名全东华国，不论男女老少、富贵贫贱，都争相前往一观，而云顶寺也都欣然开门迎接，不分等级地位，也算是一种善举。

　　今日澄空甫一打开寺门，外面的早已等候多时的人群便鱼贯而入，唬的澄空一个趔趄，却见敛烟也立在门口，不知在望些什么。

　　“子烟哥哥，你在看什么？”

　　今日人多眼杂，澄空便没再喊敛烟姐姐，凑到她旁边，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

　　敛烟拍了拍澄空的脑瓜：“快去赶早课吧，晚了师傅又该罚你了，我这几日要找个人，以后开寺门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澄空刚想问她在找谁，便被敛烟连哄带骗推搡着离开了。

　　于是接下来一连数日，澄空都能看到敛烟天不亮就从山顶的住宿处走下去，一直守到天色将晚，才一步三回头地爬回山顶。

　　直到赏花会的第六日，敛烟一如既往地守在门口，今日日头毒辣，但游人依旧络绎不绝，她靠在寺门旁的一棵老松树旁，又累又困，但却强撑着不敢睡，唯恐错过了陆景明。

　　就在她摇摇欲坠之际，忽地听到一阵银铃般的欢笑声，她耳朵尖，一下就反应过来这个声音是谁。

　　她抬头望去，一抹黄色靓影一闪而过，正是陆景明的小妹，陆巧香。

　　而她旁边跟着的，除了那位贺兄，赫然就是陆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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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翻高头，古代与小偷的雅称。
肌理分明骨肉清，眉目如画唇齿明——出自《白头吟》，《七言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