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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掌上积玉壹 ...


  •   “公主殿下有令,笞刑十,立刻行刑!”

      前堂的春凳上伏了位只着素衣的男子,腕锁细链,身形修长,肩背伶仃,浑身都在细细密密地觳觫发抖。
      他垂眸看着青砖铺就的地面,双指紧紧扣着春凳的边沿,青筋爆出。

      啪——

      长鞭在烈阳下甩出一道白弧,重重落在那素净白衣上,舔出一道惨烈的血痕。

      “殿下,臣所犯何例,律犯哪条…”
      男子的清俊面容被汗水染出道道蜿蜒痕迹,乌眉紧蹙,细链摇晃着叮咚作响。

      一旁督刑的嬷嬷冷笑,“殿下赏罚均是天恩,宁大人这是有所不满吗?殿下仁慈,赏您笞刑,不过是皮肉之苦。若换作廷杖,恐怕宁大人的五脏六腑都要跟着一同受苦了。”

      堂内。

      梨花木的长椅上倚坐着一位红罗绣金线长裙的少女,柔软蓬松的发髻斜飞镂空雀羽的金钗,如此华美的衣饰却不曾掩盖少女秾艳如云荼般的容颜。

      虽是正午劳碌之时,少女的神情依然有些恍惚。额间艳红的花钿被烛火斜斜一照,娇艳欲滴。

      她重生了。

      白未暮作为大承今皇唯一的女儿,自小万千宠爱,本当和乐一生、金玉满堂。

      可上一世,她于某日捡到一本奇书,书中暗语天机,云今科探花郎宁隐闵将会在十二年后弑君篡位,威胁宗庙社稷与皇族安危。

      她本想杀之而后快,却动了恻隐之心,最终选择感化他。十二年来,她殚精竭虑,百般讨巧,也不曾感动这个探花郎冷如坚冰的心肠。丰盛二十三年,宁隐闵率军逼宫,逼迫父皇写下禅位诏书,退居太上皇,还将自己贬为一名卑微的御前侍女。

      自小贵为公主的白未暮养尊处优,却要为这个篡位的伪君子揉肩捏背、端茶送水,最后还被他的准皇后投毒害死。

      幸好苍天慧眼,前尘过往皆如华胥一梦。

      再睁开眼时,她回到了丰盛十一年。此时她尚未及笄,刚和父皇撒娇,讨了宁隐闵来做自己的少侍傅。

      堂中鞭声阵阵,不时传来男子压抑的闷哼,五鞭过后,血流顺着春凳脚蜿蜒没地,溅在地面,如同幽暗梅花攀附舒展。

      白未暮起了身,不紧不慢地踱出前堂,来到大院,四周侍女随从均见礼,“公主殿下——”

      白未暮摆了摆手,蹲在男子面前,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因为疼痛而紧闭的双眸,指尖探上去点了点剧烈颤抖的睫毛,吐气如兰,“夫子,本殿同你讲过什么,你为何总是忘了呢?”

      这张臂如芝兰玉树的俊秀面容,紧闭双眸下清冽如云川般的眼,恰似鸿俦鹤侣、淑人君子,曾经惹得她对这个人深信不疑,天真地以为自己感化了他。

      曾经有多信任,如今就多想摧毁。

      啪——

      宁隐闵剧烈颤抖,倏然睁开眼,一汪眸水像是包裹着灵晨绮绣。
      “殿下…求殿下怜惜。”

      白未暮微微一怔,霎那间心弦拨动,可也就是一瞬罢了。
      她缓缓地、慢慢地勾出一抹诚挚的笑容,轻声道,“夫子,父皇命你教授我诗书礼义,你却玩忽懈怠。如今本殿罚你,你便该好好地受着,好好想想今后该怎么办事才算妥帖。”

      阳光下,少女的笑容邪魅却又无辜,水葱似的指尖转过宁隐闵交叠的领衽,声音懒洋洋的:
      “你怎么能,巧言令色以逃避刑罚呢?”
      指尖从下巴上垂落,温热触感消残。
      “张公公,笞刑加五。”

      “是!”

      “殿下——”
      宁隐闵看着她,对视良久,从她眼神里看出了不容置喙的冷硬霜雪,一汪眸水也终于黯淡了下来,他终是垂下了头颅,重新闭上了眼。
      “谢殿下罚。”

      梅花在青砖上蜿蜒,像是攀着青枝的一幅禅意丹青图。

      .

      大承十一年,东都贡院的会试录取进士、各科及第者三十八人。次日,于讲武殿进行殿试,当日便张榜诏文,一二三甲春风得意,恨不得一夜看尽东都新开的石榴花。

      不同于往年的风平浪静,今年出了一桩奇事。

      落第进士宁隐闵在东都贡院外击登闻鼓,控诉会试的监考官李方收受贿赂,用情取舍,要求重新殿试,讨个公道。

      次日,帝闻此事,特意下诏从落第的人中选出一百九十五位,亲自进行复试,结果原来录取的人里面十名落选,原来落选的人中多出四十七位及第,尤其是越诉者宁隐闵,深受皇帝赏识,御笔亲批了探花郎。

      复试结果张榜后,朝野哗然。

      李方科举舞弊收受贿赂的事情被坐实了,当晚便下了大理寺。

      这件事看起来简单,里面却大有文章。比如宁隐闵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布衣,当街击鼓上诉,科举官做贼心虚,早应想法设法命令衙门和贡院当场处置,怎么会任由他敲了四个时辰的鼓,任由这件事上达帝听?

      而此事被皇帝所知后,往年不是没有因屡战屡败而胡乱敲鼓上诉的考生,缘何今年皇帝兴致便如此之高,竟然亲自大张旗鼓重新进行殿试?

      旁人或许不知,宁隐闵却心里清楚。

      当时他状告科举官时投路无门,误打误撞被赫赫有名的文德公主在道上捡起。文德公主听了他的状子,带他面见圣上,这才使得他在科举舞弊的乌云阴霾里重振旗鼓,获得了帝王的赏识。

      所以,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应当的。

      宁隐闵受完了十五鞭,肩脊臀腿已无一块好肉,他咬牙默默直立起身,朝正殿的方向一揖,道,“臣血污狼藉,恐脏了殿下的眼,容臣回房更衣。”

      半柱香后,下人们带着受过刑后重新换了一身白衣的宁隐闵来到后院,所有人悉数退下,只剩彩玉彩罗两名侍女随侍在旁。

      白未暮一边喝着泡好的雪云穿蕊,一边示意宁隐闵拿起那本《北史·周纪下·高祖武帝》,道,“夫子,方才您说,背惠怒邻,忘信弃义便是出自这篇高祖武帝,是不是?”

      宁隐闵俯首道,“正是。背弃恩惠触怒邻国,违背诺言,不讲道义。这般做法将人心尽失,不得善终。”

      白未暮不紧不慢,“很好。本殿对这篇文章的道理多有感慨,很希望背信弃义者不得善终。夫子,劳烦您将高祖本纪诵读一遍,和本殿一同多加感悟。”

      宁隐闵一窒,“殿下。”

      《高祖本纪》统共约六百四十千字,全篇诵读下来,这哪是讲解,分明是故意磋磨。

      宁隐闵的眼神总能教人心怀不忍。
      他天生好颜色,有文人墨客的冰魂素魄和清雅之姿。上一世,只要宁隐闵示了弱,白未暮总是无法苛责他。

      所以,养虎成患,累及自身。怨不得旁人。

      “夫子可是不愿?”白未暮声音一凛,紧紧掐住了自己的掌心,告诫自己不可再为宁隐闵美色所惑,心怀恻隐。

      一旁的侍女彩罗已经有些不忍,“殿下,夫子方才挨了打,如今还一直站着为您诵读,恐怕无力支撑,不如赐座于夫子罢。”

      白未暮乜了一眼彩罗,彩罗将头低了下去不敢多言。
      宁隐闵眼角有些泛红,但压得极快,没教白未暮感到不悦。他欲拿起书听从命令,却听到白未暮温言软玉徐徐落地:
      “说得对。不如就请夫子——”

      宁隐闵微微抬头。

      “请夫子跪着读罢。”

      一方亭廊内鸦雀无声,只可闻枫叶摇曳之窸窣。

      这回,连从不质疑白未暮决定的彩玉都惊愕地抬起了头,迅速扫了一圈,和一旁的彩罗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她们自小陪公主长大,明白公主虽然刁蛮,却并不残忍,待下人也谦和有礼,这宁公子究竟是做了何事,竟惹得殿下如此动怒?

      咔哒。
      宁隐闵后撤了一步,踩断了一根枯枝。

      他难过的神情此次连掩饰都无法掩饰了,为了不惹得白未暮不快,他用极快的速度抽过桌面上的书卷,脊背刚直地跪在地上,白衣委地,如此一来,面容便掩饰在了案几下的阴影中。

      书页翻动声传来,伴随着宁隐闵的诵读。

      “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
      一句句一行行读下去,原本沉如羽弦的嗓音变得沙哑、滞涩。

      秋高气爽,鸿雁南飞,白未暮欲笑不笑地托着腮,很快眼皮打架,直欲抱枕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间宁隐闵轻咳了一声,惊醒了昏昏欲睡的白未暮。

      她微微斜眼乜去,看见宁隐闵背后长衫已然渗出斑驳血迹,直跪的腰腿细细发抖,却竭力抑制着不教她看出来。

      枫叶簌簌而落,秋日的青砖有些寒凉刺骨,长久跪立必不好受。

      看着前世背信弃义的男人如今卑躬屈膝、血迹斑斑的模样,白未暮愣怔出神,手掌无意识地置于胸口,才发觉心口处酸涩难忍,不是预想里的那般畅快。

      她微微支颐,随性地摆弄着桌案上的茶盏,愈听愈烦躁,连茶盏上的花纹都变得刺眼起来。

      宁隐闵又停了下来,咳了两声,手指悄悄滑到小腿处,捏了捏发麻的脚踝,这才继续开口。

      白未暮冷眼旁观,不知怎地,哗地一声,将茶盏一挥,上好的瓷器登时碎了一地,在宁隐闵面前炸开无数细碎的瓷粒。

      光滑瓷粒被秋晖一扫,熠熠闪光。
      宁隐闵窒息,不顾手掌会扎到那些锋利的碎片,撑地俯首,“殿下,是臣偷懒,求殿下责罚。”

      白未暮的胸口愈发疼痛,她只觉哪里都刺眼极了,男子手掌下隐隐约约的鲜血、沙哑不堪的嗓音、背后白衣斑驳血迹、跪得发痛发麻的膝盖……这些都刺眼得要命。

      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彩罗,带宁大人下去休息,请府医诊治,这三日休沐,不必来点卯了。”
      白未暮起身,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墨发随她转身的动作倾泻如瀑。朱色长裙迤逦而过,带起一阵清雅香风。

      彩玉慌慌张张地跟了过去。

      廊庑连绵,宛若巡巡残秋铺开的幕布。

      宁隐闵抬首凝视着白未暮的窈窕背影,眼底的怯懦慢慢淡去。

      他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闵闵(min)不是大居蹄子,闵闵和白白有亿点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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