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征棹

8、第八章

　　前面突然出现一面耀眼的白色光幕，截住了两人的路。

　　叶韶安上面的话确实没错，她确实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所以没有丝毫犹豫就一步踏入。

　　里面的场景和她预想的不太一样。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江南烟雨纷纷而下。

　　不远处的湖面上有两处楼阁。一处木制建造，是一个小的传统的建制的八角亭，里面有两个身穿圆领大袖的人在下棋，另一处是砖瓦建制的小阁楼，精工细作，但因为被几棵桃树遮挡，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场面。

　　这桃花开的正盛，雨水偶尔打落几朵，也还是花团锦簇。

　　她站在檐下没动，头上忽然遮过一抹阴影。

　　裴析的黑伞没带来，撑着一把杨府顺的紫色泡桐油纸伞，静静地站在她身边。

　　-----------------------

　　许谙珀在阁楼上面的小书房独坐着翻阅卷宗，屋内香炉里的香气浅浅浮着，是他最喜爱的二苏旧局。

　　忽而窗沿上的铃铛响了一声。

　　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整个堇宛洲的桃花正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疯长。

　　许谙珀遥遥看着楼下长身而立站在廊前的两位，抿直了唇角。

　　他一招手，很快就有边上的小厮上前来：“公子有何吩咐？”

　　小厮刚听见已经一年多年没有响过的归梦铃再响起，楼下廊前进来的人却不是杨姑娘，想必公子此刻心情并不好。

　　意外的是，公子只是轻轻放下书卷，打开手边的香炉拨一拨香灰：“备饭，开闻堇堂。”

　　闻堇堂是堇宛洲待客礼遇最高之地，这么多年也就开过两次。小厮暗自揣度了一下公子的意图，既然不在饭堂上做手脚，那必定是在食物上做手脚了。

　　毕竟他向来是一个做一步想三步的好仆从。

　　于是当裴析与叶韶安被小厮叫住又被请进闻堇堂之前，他们都没想到自己面前摆着这样一桌饭：

　　烧的稀碎的鱼……刺；煮的生硬的……馒头粒；还有两道小菜，一个拌桃花，一个豆腐渣。

　　裴析看一眼旁边的叶韶安，竟然夹了一口拌桃花尝试了一口。

　　就……生吃啊？

　　裴析难得表情有些崩裂。叶韶安也没想到他顶着一张厌世无辜脸，上来就是一句问候：“你们是正常的人吗？”

　　许谙珀坐在正堂主座上，没太理解，直接来一句：“也……不算？”

　　就很难评。

　　小厮作为全场唯一一个明白人，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一点主场优势没有，全让人把话语权拿走了。

　　没关系，自家公子性子就是有些温温吞吞的，另外两位公子肯定看不下去。

　　他一搭眼儿，就看见许徜与白浮崖把饭撂一边比划棋局。

　　许谙珀显然也看见了，心里觉得丢人，他一清嗓子：“咳……”

　　许徜这种情形经历的多了，一听到哥哥的声音立即抬头摆正乖乖坐好，作出一副专心的样子：“刚刚……说到哪里了？”

　　说到台子上那个不是正常人……叶韶安心道。

　　她继续夹了一口凉拌桃花塞进嘴里看热闹。

　　许徜就坐她对面，看她不知吃了什么下去，疑惑地瞅瞅自己的桌面，问小厮：“许总管，今日我们的菜色不一样吗？”

　　叶韶安就抬头：“啊？你们没有凉拌桃花啊，我觉得还挺有特色的。”

　　全场被她的话震惊住了，许徜没忍住，凑过来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

　　他顿时肃然起敬：“您是西镜堂哪位高人啊？”

　　“我是杨姿文的祖母，好久没见她，这次来这里找找看她在哪里？”

　　许徜显然是信了，只是有些诧异，小声嘀咕一句：“杨小姐的祖母还挺年轻的。”

　　结果他与叶韶安离得太近，这句话一字不落地被传进叶韶安的耳朵里。

　　她又吃一口菜，不慌不忙地解释：“她祖父后面找的，所以年纪小点儿。”

　　这就又有点不合逻辑了，这个关系差了十万八千里，来找堇宛洲杨姿文干什么？她又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裴析补上一句：“她祖父说想吃她做的凉拌桃花了，这才让我们来找找她。”

　　许总管心里挺无语的，不就是创造了一个菜吗？翻过来反过去地点他有意思吗？

　　一直等到晚上公子让他去拿一盘拌桃花过来尝尝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的重点抓错了。重点是陌生客人吗？重点是杨姑娘！

　　他心里哀叹一声，暗暗祈祷祖母大人没有动气。

　　晚上的时候，叶韶安与裴析受到的待遇就格外的好，许总管亲自出现，将他们领去堇花苑。

　　他陪着笑：“今日或有招待不周的地方，烦请祖母和……这位小哥……大人谅解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知道他说的什么事，裴析“嗤”了一声，但最终也没说什么。

　　叶韶安有话问他，态度很好地请他坐下：“许总管，咱们南宋的二苏旧局哪里最好啊？”

　　许总管诧异了一瞬，这人家都知道了？

　　随即明白过来或许是杨姑娘告诉她祖父再告诉她祖母的。

　　他有些不满这里的秘密被这么多人知道，但出于拌桃花的心虚，还是好脾气地解释：“祖母既然能问出这句话，应该是知道我们这里了才对。要说南宋的制香之术，我们许家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叶韶安就继续道：“那有没有一种木质香，带点……算了，明天再说吧。”

　　小厮觉得她心里应该还气，就没敢摆什么脸色，赔着笑脸儿地介绍：“这堇花堂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客房之一了，湖面上风大，湿气重，祖母可能睡不太惯，就先在这里歇下吧。”

　　又赔着笑脸儿从屋里退出去。

　　叶韶安看着他快笑僵的脸终于退出去，转头小声跟裴析说小话：“他们这里还挺尊老爱幼的。”

　　裴析“啧”一声：“有没有一种可能，人家是觉得你喜欢吃桃花，所以不太正常。”

　　叶韶安耸耸肩，无辜摊手：“桃花还好吧，我吃过的奇怪玩意儿多了去了，还吃过烧成焦炭的荷叶鸡呢，最后还不是只吃了一点荷叶完事。”

　　她自觉这话没什么毛病，然后就看见短暂一个下午恢复点朝气的裴析又一点点冷下来。他的动作还保持着斜斜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但就是露出他那种习以为常的，陷入回忆的神态。

　　叶韶安不知道荷叶鸡怎么他了，走过去拍拍他：“我的经验之谈啊，做人哪，别老留在回忆里面，对心脏不好。”

　　她抬眼的时候看见外面湖面上的两座楼阁，灯火通明，惶惶的灯火晕染在湖面，勾勒出一幅不甚清晰的水墨画。

　　虽然白天下了雨，傍晚的月亮却很明晃晃的，倒映在水面下。

　　南宋这个朝代，是叶韶安记忆里为数不多存留比较清晰的回忆。

　　许府也是。

　　有一年冬天的雪下得格外大，南方也久违地下起大雪，江都城外数座山都被大雪封住。风灌不进来，构成一个极度安宁的世界。
　　却并不祥和。

　　因为粮食的短缺，江都的灾民越来越多，很多人都是逃难来的江都，对争抢物品这一套很熟悉。

　　叶韶安原本在江都一直有一座自己的小宅，但灾民们看这里长期没人守卫，直接冲进了大门来抢食物，里面许多都是她熟悉的、关系还不错的邻人朋友。

　　这座她放弃的宅子最后就是许府盘了下来。

　　灾民们已经把这里拆的差不多，许府没怎么改格局，却把院子改的面目全非。

　　叶韶安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回过头问：“你觉得许府如何？”

　　“典型的江南水院，格局还不错，风水很好。”

　　是个有品位的，叶韶安在心里点点头。

　　裴析继续补充：“就是那个湖上，若是我，会建一个风雨桥。有一种风萧萧无边的感觉，”

　　这是叶韶安从前建的宅子里有的，她继续点点头：“你审美还挺不错。”

　　裴析看上去情绪又回来一些，他环顾房子里的摆设——传统的闺阁小姐房间的装潢，明净透亮，正中间的赤色地毯上铺了一个铜制的香炉，正燃着二苏旧局的香气。

　　“我去阁楼上坐坐，你先睡吧，夜间不用等我回院。”

　　叶韶安点点头，先去了隔壁洗漱。

　　---------------------------------

　　夜间不知几时下起了雨，雨势不小，打在庭院里的芭蕉上像奏一首古琴曲子。

　　叶韶安醒来的时候是在后半夜，恍恍惚惚向外一看，阁楼依旧灯火通明，有乐曲声不绝于耳，一直传到堇花堂。

　　本着不满足好奇心毋宁死的原则，她从门边放着的几把伞里挑了一把桐木制的青伞向门外走去。

　　如果有熟悉的人，一定会认出叶韶安手中的这把伞，正是她撑了几百年之久也没换过的伞。在物品上，她是一个很长情的人，每个跟着她的东西，几乎都被她起了一个名字。

　　这把伞叫青堇愿。

　　屋外的湖上似乎一下子多了很多年轻的歌妓舞姬，走在九曲廊桥上，迎来走往，衣袖飘来飘去，好不热闹。

　　叶韶安有些费劲地穿过拥挤的廊桥，终于到了第一个亭子：堇乐亭。

　　亭子里没什么人，一位歌妓坐在下午许徜他们坐过的地方，正闲来无事摆弄她的古琴。

　　走到正面一看，又是一个熟悉的人物——江都楼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