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相赠》桃五居士

5、沙漠之舟（上）

　　“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叫《海上的威尼斯》，大约是这个名字，我也快忘得差不多了。那里面说，在威尼斯，随处可见的都是船。我可羡慕了，我想要是能在沙漠里做一条船就好了，这样的话我要去什么地方，拿起桨来划一划就马上能抵达。后来奶奶听了我的痴话，笑着跟我说，傻孩子，咱们沙漠里也有自己的船呀。”

　　安拉狡黠一笑，“我考考你，苏筱，你猜一猜沙漠里的船是什么？”

　　苏筱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是骆驼啦。很早以前就听说过驼铃声声的意境，但是真正感受到那种震撼还是在我的引路人带我来戈沙城的那一天。清脆的驼铃声与远行的人们、遍地的黄沙真的是相映生趣，我记了好久……”

　　安拉拍拍手，“那你想不想去近距离接触一下骆驼？”

　　苏筱自然是想的，听见这话眼睛都亮了起来。

　　“走，我带你去！”

　　两个女孩儿穿越戈沙城的巷子，又钻进一间用灰布遮门的铺子。铺子里是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穿着暗黄色的皮袄，惬意地躺在椅子上，翘起的双脚搁在进门的矮柜上。

　　“莫依叔叔！”安拉看见他的时候表现出不寻常的熟稔，这是苏筱在她同别人相处时不曾见过的。

　　“苏筱，这就是我跟你说起的莫依叔叔。”说这话时，安拉努力地朝苏筱眨巴了一下眼睛。

　　苏筱连忙装作久闻大名的样子，上前恭敬的鞠了个躬。她本来是想握个手可能会显得更加亲切些，但是又不知道这里的习俗里是否有这方面的讲究，最后只好以不变应万变。

　　莫依的汉语也讲得非常好，一看就是常年与外面的人打交道的样子，因为苏筱在他的身上看见一点沙耶的样子，同样的沙漠汉子，同样的稳重，还有一张被风沙摧残过的脸。那黝黑的皮肤望过去，勉强能够看见五官都长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

　　简单说，就是没有什么记忆点的长相，几近于过目即忘。

　　莫依还是很热情的，笑着跟朝苏筱点点头，然后便佯装问罪的样子对安拉道：“你这个小家伙，这次又想起什么鬼点子来折腾我了。好啊，这次还带了个外乡的帮手来，是怕你莫依叔叔还被你折磨得不够是吧。”

　　安拉笑着挽住莫依的手，撒娇道：“怎么会呢，莫依叔叔。这是我新交的朋友苏筱，我想请你出商队的时候带我们一起去，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大场面嘛。”

　　莫依搓搓自己的胡子，随手拿起一张灰布，擦了擦旁边的凳子，“那你们算是赶巧了，我们修整一会儿马上就出发了。”

　　说话时就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光头的小伙子，看起来二十五六的样子，穿一件灰扑扑的衣裳，瘦得有些单薄，甚至让人担心他是否营养不良。

　　苏筱只听见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没有一句能听懂，无聊地翻起安拉的辫子尾巴揪着玩儿。玩着玩着，突然从外面乌泱泱进来一堆人，人高马大的彪形大汉，气势冲天，吓得苏筱坐立不安。

　　“这是……”

　　安拉拍拍苏筱的肩膀，“这些都是莫依叔叔的同伴啦……”

　　“同伴，果然是看着就有安全感的同伴啊……”苏筱这样想着，又悄悄朝后面退了一步。

　　安拉知道苏筱心中所想，这次倒也没有让她挨个进行介绍。只是用自己的语言跟那群人说了些什么，苏筱明确地感受到他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又自然地挪开了。

　　差点以为自己进了狼窝的苏筱，不动声色地朝后面又退了半步，结果刚好被准备转身跟她讲话的安拉看见了，这会儿她可是完全不再掩饰，公然地笑出声来，“苏筱，你的胆子怎么和你的名字一样小？”

　　苏筱突然有一种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到的窘迫感，脸红了半边。

　　之前听说南方人在北方人眼中就像是“山耗子”，这一次她才算是直面了惨淡的人生。站在这样一群壮汉的面前，苏筱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被随手拎起来了。

　　安拉再一次精准地理解到了苏筱的感受，伸出手揉了揉她杂草一般的头发，“这可能不是最萌身高差，而是最惨烈身高差了。”

　　苏筱难得毒舌了一次，“某人和我差不多高哦，每天仰望着自己的朋友们，应该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吧。”

　　两个人斗嘴的功夫，那些汉子们已经打点好行装，准备出发了。

　　苏筱和安拉跟在莫依的身后，一行人在戈沙城人民的目送下离开了群居地。

　　苏筱压低声音，悄悄问道，“骆驼呢？”

　　安拉抬头望了望周围，见没有人注意她们，“骆驼都养在专门的地方，大家会轮流去照顾它们的。”

　　苏筱点点头继续前行着，在这遮天蔽日的黄沙里，那种如迷梦一般的感觉再一次席卷，但是这一次，她并不是独自一人面对这即将要吞没一切的祸首。

　　在这方广袤的沙漠，人们是需要一些慰藉的，哪怕是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后背，甚至是一棵孤独屹立在沙石里的枯死的树——至少那证明曾经在这里也是一番生机勃勃的景象。仿佛只要有这些，就能冲淡这死亡一般的肃杀，冲淡那或是飘渺或是幻觉的鸦声。

　　壮丽的风景多生于奇崛之地，所谓的异域风情不过是说人们没有见过的风景。苏筱这样想着，觉得就连这沙漠的神奇面纱也被她掀起一角来。

　　安拉说沙漠并非全是沙漠，有戈壁也有绿洲。上天总不愿意将人逼得太狠，留好一线生机，免得真的叫这金黄色的世界里失了人烟。

　　“可惜，你来得不巧，偏偏挑了一个最荒芜、最偏僻的地方，如果你往南走些，总不至于郁闷这十来天。看来，你那个引路人，不见得全心为你着想，多多少少有些沙漠人的高傲。”

　　苏筱听这话心里倒生出些疑窦来，“高傲是怎么来的呢？”

　　安拉想了想，继续道：“大概就像是，村里人面对城里人的态度。一边觉得你来自富贵之地，投生得好些，一边又觉得你娇气无知了些，什么也不认识，什么也不懂得。如果是在外面，他自然没什么办法，可是你偏偏到了他的地盘，这叫杀生。可这称不上什么恶意，甚至你还能说他心好，精挑细选，全了你接触异域的心愿呢。”

　　听了安拉这一席话，苏筱可算是哭笑不得了。

　　“照你这么说，实在该感谢他才对，若不是他这样安排，我们也遇不上。一个天南，一个海北；一个天涯，一个海角，错过了便是一生的缘分了。”

　　苏筱这话说得实在坦荡，却瞧见安拉羞红了半边脸颊。

　　见她不接话，苏筱又转头继续道：“我说的是真心话，很高兴能够遇见你。”

　　安拉被她这样一刺激，步速便更快了些，一溜烟的功夫，人已经钻进人群的正中去了。苏筱自认为脸皮太薄，不好意思插进这些陌生的人堆里去，只得眼巴巴地看着。私心里则开始反省起来，“难不成，我刚才说错了什么话。”

　　可是细一忖度，觉得自己句句说得漂亮，并无不妥之处，便放下心来，一心对付酷热的天气来了。

　　沙漠里并没有什么好用来计时的法子，只看见天光渐渐暗了，苏筱知道此行的目的地大约在前方了。这是因为沙漠中入了夜十分寒冷，一般人在室外恐怕有冻僵的风险，自然也不太可能在没有任何措施的情况下，在外面过夜。如此想来，那圈养骆驼的地方应当不会设置得太远。

　　这时候安拉才不动声色地回到苏筱的身边，苏筱一脸莫名却没有再提起下午的事情。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翻了一篇，前事不提，如同从前那样亲热了。

　　只是安拉似乎有了心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抬起头来悄悄瞥一眼苏筱，见她看过来便又悄悄把头低下去。

　　“莫依！你终于到了，我在这儿等了你们一整天了，路上耽搁了吗？哦！这怎么还有两个小丫头跟着过来了，这……这不是小安拉吗？另一位……实在没认出来。”留守的男人性子蛮欢脱，一看见队伍抵达便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莫依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来了个拥抱，“科谭，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这是安拉的朋友，外乡人，听不懂我们说话。”

　　科谭自来熟地上前拍拍苏筱的肩膀，用双手比划了一下，然后用双手夹住她的胳肢窝就把苏筱抛了起来。

　　苏筱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小脸煞白，连拒绝的话都没有说出来就被灌了一嘴风。安拉连忙上前制止，“科谭叔叔，你这样会吓坏她的！”

　　科谭闻言有些窘迫地挠挠头，“可是……咱们从前不都是这样玩的吗？”

　　安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头脑简单、心肠火热的科谭叔叔解释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于是只好憋出一句话来，“她……她是个书呆子，书呆子不经摔。你小心，把她肚子里的墨水全甩出来了。”

　　科谭听了这话，像是手上拿着个什么脏东西，连忙把苏筱丢开了。

　　一旁的莫依听了这话笑得脸都快要皱成一颗核桃了，“真可惜苏筱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然一定又是一桩趣事。”

　　安拉讨饶道：“莫依叔叔，你别告诉她，一会儿她该不理我了。”

　　莫依一边感慨少年人的情谊就是这样有趣，一边点了点头说，“你莫依叔叔还没有这么恶趣味。”旋即转头对科谭道：“老家伙，别把人家小姑娘吓坏了。”

　　科谭哼了一声，不搭话，然后扭头走进了土包。

　　苏筱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是看人眼色还是会的，见科谭这般表现连忙问安拉，“他生气了吗？我刚刚只是吓到了，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安拉牵起她的手也跟着往土包里走，“不会的，科谭叔叔从来不会生别人的气，他只是急着去给我们端晚饭呢。不过……你的手怎么这样凉，是刚刚冷到了没说吗？”

　　苏筱不好意思地抽回手，“我的体质就是这样，再暖和的天气也热不起来。可能是冷血动物，跟蛇一样。”

　　安拉又伸手拽住了她的手，用两只手捧在手心里，“我给你暖暖。”

　　苏筱没有再把手拿回来，只是浅浅地笑着，“好。”

　　“你们在玩捂手心的游戏吗？等你们玩完，晚饭都没了哟。”

　　莫依一边说着，一边把两个小姑娘推了进去。

　　温暖的感觉重新回到身体，苏筱抖了抖身体，像是要把身上所有的寒意全部都驱散。安拉虽然不懂她在做什么，但想来应该又是什么犯傻的事，悄悄捂住嘴笑她。

　　两个人之间突然有了一种专属于她们的氛围，莫名的，就像这个小小土包里的温度一样是在许多个深夜都不会忘却的回忆。

　　晚餐吃得格外简单，无外乎饱腹，出门在外，总有需要将就的地方。

　　但是这些人到中年的男人们，因为一次相聚，整个人身上都透露出幸福的气息来。苏筱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原来一个人的人生如果像是这样，似乎也还是不错的。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经历，没有什么所谓高贵的身份和地位，但最起码，这种欢笑是简单而纯粹的。

　　可是仔细想想，成年人把一切框定在特殊的社会规则里，早就忘记了什么是简单、什么是复杂，他们顺其自然地把那些一直以来遵守的东西作为成人世界的本质。

　　可实际上是这样的吗？

　　苏筱看着天上的星子陷入睡眠。

　　也许，每个人的心里有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