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NPC会梦见社恐大佬吗》竹外渡子

28、十棵云杉

　　这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血迹斑斑的长剑从某位修士的胸腔中抽出，拖曳着漆黑的弧光，回到叶涧的手上。

　　而叶涧已经逐渐失去耐心。
　　在他面前迎风而立的修士，以云杉宗宗主为首。除去万剑宗未在其列，几乎云集修真界半数精英。如是交战下来，力量本就不完全的他，已经感到些许厌倦。

　　可他仍然记得。
　　在苏月凝将那张诡秘的符文贴在他额头上的时候，脑海中突兀浮现的那些、许多破碎的画面——

　　一身血衣的男人，目光浑浊地将长枪送进他的胸膛；在那四周，有装扮雍容的人、面若冰霜的人、目如深潭的人，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立。而在那反常尖锐的扭曲皎月之下，又狼狈地蹲坐着一个他熟悉的身影。

　　金发垂落一地，浓雾尽头的势名君，手中紧握着原本应属于夜见君的，破碎的武器。
　　“啊、啊啊、……”
　　“我为何要来？为何要来？……不、不，夜见，你为何要来？”
　　“你死了，就把这荒唐留给我吗？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流出红色的血？为什么能驱使皆无？为什么能杀了夜见？为什么你们都无动于衷？为什么？为什么？！”

　　在势名君逐渐失控的质问声里，浓雾炸开，皎月碎裂，郁郁葱葱的密林中破开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又在顷刻间化为浓郁的黑气，小河一般流淌进那身着血衣的男人身体。

　　有人嗤笑，有人沉默，有人召出法器，对上血衣人混沌的双目，静静地说：“那不是真正的死亡。”

　　——至少在这一刻之前，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会迎来真正的死亡。
　　因为从来没有人，真正地“活着”。

　　曾经无数次感觉到的异常，十余年来都不能找出答案的困惑感，在无数消极的想法、扭曲的概念涌入叶涧的脑海之后，都豁然开朗起来。

　　简单地说，他想起来了。
　　想起自己不曾是“叶涧”，而是那个在浓雾之夜死去的夜见君。而那个杀死他、踏碎他引以为傲的长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初入这方世界的江倚晴。

　　但，夜见君还有太多的记忆和思考，并不是如今的叶涧能够承受的。于是他干脆不去顾及这些，转而把所有的困惑、愤懑与不平，集中在夜见死去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上。

　　皆无君与女孩微显疲惫的面庞重合，锋利长枪之上，沾染的曾是夜见的黑血。
　　也许死亡不是真的，但那份恐惧、屈辱和怨愤，不能再真了。
　　他要她以命偿命。

　　然而……

　　天色渐暗，叶涧的耐心逐渐见底。他清醒得很，纵观云杉宗滴水不漏的防御，心中已经有了七八分的猜测：他们并不打算让他在这里杀死江倚晴。
　　观战的势名君也是假的；手握令牌的天机阁阁主是假的。记忆苏醒，他盛怒之下，想起势名君幽禁他时的提点：这次修真大比，她也会来。那只误闯泥沼的鸟儿，会在云杉宗内，迎来她最惨痛的一刻——

　　那时他不解其意，如今也似懂非懂。
　　但，只要从这里杀出去……那些人不是真心护她，他便迟早能够复仇。叶涧，不，此时该称之为夜见君，对此深信不疑。

　　又过去几个来回，他看准时机，击飞领头的云杉宗宗主，发动诡步、悄无声息地抹开几个慌神的弟子脖颈。漆黑的血液飞溅，几具躯体向下坠落，云杉宗原本紧密的阵型溃败。又有几人乱了手脚，被叶涧抓住破绽，利落地击败。如是下来，竟真叫他占了短暂的上风。

　　……
　　而在数丈之下，苏星识面色凝重地放下最后一块镇石。只见那不久前被叶涧强行破开的阵法终于重新发动，尽管范围变得更小、灵力波动也不如之前强劲，却已经足够庇护其余的幸存者不被上方的战斗波及。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苏星识紧抿嘴唇，面色依然有些苍白。叶涧那一招伤了他的心脉，虽有前辈及时出手相救，功力却无法在短时间内完全恢复过来。在结界内安置好伤者，他心乱如麻，脚步几乎要走出阵法，却犹豫不决，脑海中不断地闪回叶涧异常的举动。

　　“……早先只知你善御枪之道，原来，也懂些奇门阵法。”
　　同门前辈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苏星识连忙回身，却撞见对方复杂的神情。
　　“你自述在下尘长大……又是没有师父的散修。不谈枪道，这阵法之道，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苏星识怔怔，下意识抚上缠绕绷带的手心。他无意欺瞒前辈，正想张口解释，却忽闻一阵破天的巨响——抬头看去，竟是叶涧手执长剑，硬生生将穹顶的结界凿了处裂缝出来。

　　他暗道不好，想提枪上前阻拦，前辈却拉住他，幽幽叹了口气：“不说也罢……那魔头的目标不是我们，星识，莫要自寻死路。”

　　苏星识不解：“目标？……等等，您原来知道他为何而来？”

　　前辈神色凝重：“我也是听其他幸存者转述，他似乎在找那位天机阁阁主。”

　　天机阁阁主？
　　苏星识瞪大眼睛，望向不远处被他简单安置的女子尸首。染着血迹的白布勾勒出那名弟子残缺的身形，而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从袖中取出那块天机阁阁主的令牌。

　　“二十年来久违的大比……首次现身的天机阁阁主。”前辈低声说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呢？那魔头要找的人恰好是这位天机阁阁主，她又恰好在今日被人顶替。宗门发生这样的惨剧，势名君又恰好不知所踪……”

　　难怪……难怪！
　　苏星识心神震荡，几欲张口，却心乱而不能言。最终气血上涌，吐出半口鲜血，难以置信地握紧玉牌：“您的意思是……那两位仙君，早就料到今日的场面了吗？”

　　二十年前，大千世界灾变横生。谁人不知谪仙几君为此做出的牺牲？夜见与发狂的皆无交战，重伤失踪；让玉则险些身陨，至今未愈；罗预投身下界，亲自清剿怪物数年；天下、势名亦受二十年前的大战影响，心神有失。
　　这二十年间，何人不将他们奉若慈悲的神祗。只道当年若不是他们挺身而出，恐怕这世界难寻一片净土……

　　可是现在：若没有让玉君的帮助，那名弟子如何能易容骗过云杉宗的长老，成功混入主殿？势名君若非一无所知，又怎么会恰好离席，久久不曾现身？

　　他实在想不明白。
　　此刻，唯有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他眼前：
　　这场修真大比，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鸿门宴！

　　“常说仙凡有别……可修真者之中，高宗子弟，与我等小门之人，又何尝不是云泥之别呢？”
　　前辈扼腕轻叹。
　　“仙君好算计，却苦了我们啊……”

　　苏星识紧抿嘴唇，忽然下定决心一般，召出长枪，一举跃出结界。前辈诧异之际，正想上前阻止，却见宫殿穹顶处又落下一块巨石，将二人隔绝开来。

　　“……固然势名君不在，但云杉宗宗主还在宫殿里。”苏星识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这么多条人命……前辈，我要去找他们讨个说法！”

　　尔后，一阵破空声响起。待到前辈击碎巨石，另一边的苏星识早已御气离开，只剩下半卷破旧的绷带，随着震荡的气波缓慢地飘落在地上。

　　……
　　糟了。
　　前辈收回手，不安地瞥向主殿的穹顶。
　　尽管距离极远，但他依然能够看见那一抹逆流而上的红色身影。在步步战退的正派弟子身前，在目露刺骨杀意的叶涧面前，苏星执枪横拦，手中的腕带脱落，露出一道蜿蜒可怖的伤痕。

　　“居然没死？”叶涧蹙起眉头，随即不以为意地抽剑发动攻击，“哼……自讨苦吃。”

　　而其余修士与叶涧苦战已久，早已力不从心。此时见苏星识突然出现、叶涧发动攻击，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只有云杉宗宗主暗中探查一番苏星识的修为，随即便准备出手——却不想叶涧的剑锋在距离苏星识面门前不过一尺的距离倏然停住，而前者的目光落在苏星识的手腕上，忽然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苏星识抿唇，悄然攥紧掌心。却见那崎岖的伤疤宛如某种诡秘的回路，开始闪烁起微弱的红光。与此同时，大地微微震颤，少年凝视叶涧的眼眸中，飞快地拂过一层方正的符文。

　　“……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
　　苏星识蹙起眉头，用仅有二人能够听见的音量问道。

　　叶涧回过神来，只觉方才脑中又闪过些许诡异的记忆。但他此时已被愤怒冲昏头脑，不想与对方再多废话，将剑一挽，掉转了方向便朝着苏星识的胸腔刺去。
　　可原先并不敌他的苏星识此刻有如神助，抬枪一挡，面对叶涧磅礴的灵力反而转守为攻，将枪尖抵上了他的脖颈。

　　……不得不低头。
　　于是叶涧露出嘲讽的神情，说道：“因为他们阻挠我啊。原本，我只杀一人。”

　　想来便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人了。
　　可苏星识依然不解：“江姑娘明明在下界救过你一命……你为何要杀她？”

　　叶涧轻嗤一声，却是抓住苏星识分神的间隙，拨开他的枪尖，反身将剑往他胸口刺去。苏星识反应极快，亦及时抬枪挡住。

　　短兵相接的刹那，叶涧似乎回想起什么，瞳仁变得漆黑如墨。

　　“哦……你不知道吗？”他反问道，语气逐渐激烈起来，“你怎么能不知道？我为何要杀她，你最清楚了，不是吗？——”

　　苏星识不解，但脑仁却忽然作痛起来。仿佛他确实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在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即将破茧而出。

　　只差一点。
　　就差一点，叶涧就要解开他的疑惑。前者张合着唇瓣，从口型中能判断出约是三个字的答案，可声音却被何物破空而来的巨响掩盖了过去。

　　下一秒，一杆熟悉的鱼叉出现，轻飘飘地挑落了叶涧以灵力驱使、几乎就要插入苏星识背后的生锈匕首。

　　江倚晴御剑在空中站定，身后是大惊失色的宗门高手们，身前，是错愕的苏星识和冷笑的叶涧。

　　她看了看这二人，又向脚下望去。与她在路上相逢、一同赶来的天一，已经着手于清理主殿残败的现场。

　　于是，她的目的只剩下一个。
　　看向任务栏闪烁之后变得赤红的任务提示，江倚晴陷入了沉思。

　　“你在找我吗？”她说道，不着痕迹地向苏星识的身前靠了靠，“好巧。我也在找你。”

　　却见那原本定格于“营救叶涧”的任务界面，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诡异的扭曲。一道苍白的文字盖在上面，“营救”与“杀死”重叠，任务详情化作诡异的乱码，似乎想将她引向无法逃离的深渊。

　　就像在与势名君对峙时那样。
　　那个鬼魅般的声音又在她耳畔响起——
　　“杀了他。”
　　“已经确定……他是异变的本源……”
　　“只是个游戏角色……只要你杀了他……”
　　“就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