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01 ...

  •   沈清平的夫君死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才正踏入京城的大门。

      熟悉的景象在相隔几月未见后便也觉得陌生,城门口手握长枪,身着铠甲的一行侍卫大开城门,往日人流众多的入口都将人群给驱散开,为入城的长队留下一条行走的道路。

      领头的是个骑在赤马上的女子,身着一袭利落的绯衣,深青色腰带束出精瘦的腰身,外头还披了件玄色狐毛大氅,脸上未施多余粉黛,只额前缀了一枚金丝嵌的血色红玉,一双明眸炯炯而眼尾微垂,看着略显的有些凶相。

      “那就是摄政王吧,瞧着和传说里青面獠牙的样子不太像呢。“人群里琐碎的声音传出。
      “传说里还说当今陛下只有四尺高呢,你还真信啊,都是骗小孩子的。我看我们王女就是个大好人,在外征战保家卫国不说,摄政王府前些日子还在施粥给乞丐呢。“有人反驳道。
      “可是王女瞧着真的挺吓人的,你看她衣服上暗红的一片,那是干掉的血吧。“
      “王女不高兴了都别说话了,你们没看到她耷拉个眼皮子啊,说不定已经听到了你说的话,等会儿就下来砍你的脑袋了,敢在外头嚼舌根,不要命了啊!“

      摄政王沈清平此番出兵,令蛮夷一方大败不说,还将屡屡挑事的蛮夷主将郝逯里的脑袋当场给撸了下来,大振我军士气,敌方主将的脑袋此时正作为战利品被安置在后方军队的某个木箱内。

      一行人浩荡回京,百姓见着本应是喜不胜收,却不知为何欢闹中气氛又略微的有些怪异。

      几个身穿布衣的百姓眼眶发红,瞧着队伍最前方的摄政王,竟然跪下磕了几个头来送她离去。

      一旁的下属瞧了,心里不知有什么滋味,驾着马走到落后沈清平慢半个马头的位置,小声耳语道:“主上,我怎么觉得怪怪的,虽然您平时的名声就不怎么样,但是现在这副样子,真的不像是在迎接我们凯旋,倒是像我们战败了。“

      沈清平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话,但也略有些不自在,见惯了平日百姓对她避之若浼,现下这副敬重却又胆颤的样子,她怎么感觉活脱脱更像是她战死沙场的模样。

      一行人渐靠近王府,却见摄政王府上挂着丧幡,门前正站着一群人,瞧着军队走近了,人群纷纷止了声。沈清平心头一跳,大步翻身下马,门口迎接她的人流众多,亲眷站在其中有些不显眼,她眼里见着白花花一片,心上更是一紧,目光快速地扫视了一圈。

      姊姊妹妹、母父亲,祖上的几个长辈的都在,她心中暗自点了点人数,确保家中亲属都在场,无人有什么不测,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一个穿着御赐麒麟袍,头发被理的格外整齐,脖子上还挂了一串上好的白玉珠子的老妇大步迎上前来,动作利落,也不用旁的人搀扶,可见她身子骨还算硬朗,她见着沈清平的模样,眼眶发红,攥着清平的手来回打量,瞧她完好无缺的归来,难自抑的哽咽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孩子,好孩子,见着你平安归来,一家子可都放心下来了。”

      沈清平见着母亲,抿了抿唇微动容,“清平幸不辱命,大胜归来,没叫大伙儿平白的牵挂。只是…家中可是有哪位亲友仙去了。“她说话一向直来直往,心里挂记的事情脱口就是问道。

      老妇人神色微滞,深深叹了口气,轻拍她的手柔声道:“这消息突然,想来你一路奔波,还未得知,“她面上略有些不忍,眼眶都微微发红,虚拭眼角才继续说道,”家里大伙儿都好,出事的,是你临行前那门亲事,娶的夫君他……在半月前去了。母亲听那孩子说了,也知道你们二人感情深厚,可惜可惜,只做了五日夫妻啊……你也别太过伤心了。“

      夫君?

      沈清平思量了几瞬息,才想起这是哪门子的人物。

      与蛮夷一战,临行的前的第五日,沈清平娶了御史大夫家长子。

      在外界所有人看来,她与夫婿厮磨五日后才出发,实际借着这五天的时间沈清平领着一行亲信日夜兼程先至了边境,主要是为了一个出其不意。

      因此,她与这位夫婿,始终未见过一面,却没想如今是阴阳两隔了。

      这般想着,她不能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但是实在又说不出什么煽情的话语,只能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一旁的亲属见她无言,只怕她独自生悲伤神,年岁较小的姊姊妹妹纷纷围上来,一双双小手牵着她的衣角。

      “姐姐别伤心,我把姐婿送给我的玩具给姊姊。“
      “姐姐,这是姐婿教我写的字,姐姐你说我写得好不好。“
      “姐姐,你快抱抱我,我是不是长个了长壮了些。“

      沈清平挨个回着她们的话,一个个萝卜头般的小脑袋个头都窜的飞快,已经接近她的胸口了,她半弯下腰来亲昵地一个个摸了摸脑袋,哪里看不出她们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来哄着自己。不过……

      她临先前让下属给那位夫婿传了书信,告知对方自己的无奈,没想到对方做的如此完善,还让家里上下都觉得他们感情和睦。

      沈清平心怀敬意的同时也生了警惕,王府与前朝这些官员一向不合,不容说是专为帝王效力的御史台,人还没有到府里时她就找人打算随时盯着担心是个眼线,没想到此人没兴风作浪不说,还将王府里上下都打点的对他都颇为满意,连最为难缠的孩子都收拾的服服帖帖的,可见心机一二。于是忙对母亲问道:“人可是葬下了?孩儿该去悼念一番。“

      提及此,老夫人眉眼有些愤恨,“都过了头七的日子本早就该葬下,只是那御史台大夫嚣张,借着你出征在外,竟上门来将你亡夫的棺木给抬回了她自个儿家,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的规矩。“母亲手里的拐杖狠狠在地上戳了戳,嘴角拉平,若非是她家长子的确在自个儿府里尽孝毫无差错,给王府博了不少名声,她非得找上门掀了这御史大夫一家去。

      清平抚了抚老人家后背,搀扶着她进了宅内,把戏演给外头的人看完了,神色也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边走边说:“既然人已经葬下来,无论是在谁家,总归是让他入土为安变好,夫婿替孩儿给母父尽孝,如今他家里人虽是过分了些,也请母亲看在逝者的份上饶恕几分吧。“话虽如此,她心里倒是安心了几分,这样的作法才是符合对方的作风,一味的示好,那才要叫她生疑了。

      进宅后母亲撇了眼将外头眼线隔绝的大门,压低嗓音说:“你那夫婿于你不在的时候,以王府的名头在外施粥布善多日,只叫百姓都觉得你们二人恩爱,也对王府的印象稍稍有了些好转,想来你回京时也发觉了百姓对你的态度稍稍转变了。“

      沈清平瞧着母亲也跟着转变的神情浅笑,低眉应是。

      “只不过你既然回了京,想必心中也是想好了接下来的打算。”沈母鼻头略微有些发酸,抬头为她整理好额前凌乱的玉坠,“清平,你大可将一切都抛之脑后,只做你的将军,带好你的兵去行军出征,那黄沙尘土漫天的疆域,才够你的汗血宝马跑得痛快。哪怕你最后落得马革裹尸回来,也好过……”

      “阿母和姊妹尚在京中,又怎能独自去逍遥了。”沈清平笑道,“清平才刚大胜归来,母亲怎么说起了这样的不吉利话。”

      这便是不愿与母亲细说这般话了。

      老妇心生慰意,看着出落的已经足够成熟的孩子,摸了摸清平消瘦几分的脸颊,眼前模糊一片,只道:“天色不早,收拾收拾便赶快入宫去复命吧。“

      沈清平为母亲拢了拢衣裳,以免渐入夜的寒气侵扰了老人家的身体,“母亲放心,此番归家,孩儿也是做了万全准备的,断不会叫当年的事情再发生。“她说着,额前那块红玉吊坠闪烁着光彩,恰比云端的垂日还要耀眼夺目。

      ……

      “王女您坐,前些日子外头刚进贡的好茶,陛下特地给您留着的,您尝尝。“伺候的侍女毕恭毕敬的上了茶,又派人多往殿内点了几盏灯,她离京以来所有的奏折也被人送至她面前,仍由她翻弄,”常大人正在里头和陛下商谈事情,等商量完了,陛下定然要好好同您聊上一夜,您是不知,陛下在宫中念了您多日了,收到了军报,都是看了又看的。“

      养在陛下身边的人都是她亲手挑的,也不知怎么都在宫里处成了跳脱的性子,和她说话也口无遮拦,私自揣测圣意,本该是大罪。

      “成碧,慎言。“沈清平眼带笑意,嘴上故作严苛的斥声说道。

      名唤成碧的侍女瞪大了眼睛,顿时没了话语,只是转了转眼珠,用眼神示意王女去看她面前的奏折中偏左侧的位置。

      沈清平挥了挥手,让人统统退下,随意的翻阅了几本,才抽出那本成碧暗示她看的那本奏折,这一瞧让她未免有些头疼,面上神色不变的又继续翻阅了其他的奏折,顺手将那本悄悄的塞进了自己怀中。

      而一室之隔,御书房内,女帝面对着一老一少二人,手扣着黄袍正出神。

      常令涛涛不绝,丝毫没发觉陛下已然出神,“陛下登基两载,虽说岁数还小,但是您是天女,后宫空荡,对前朝对百姓,都是难定心的大事啊。臣于江山社稷,不敢大发厥词有什么壮举,但却愿为陛下排忧解难啊。“语毕她拉了拉身后的少年,让他往上前来一步。

      “这……“女帝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假装在考虑,实则目光虚放在两人身后对着殿外的方向出神。

      常令用眼神暗示着她身边那人说上几句乖巧讨人的话,却见少年只是顶着一双毫无波澜的眸子与她相望,“嗯?“一副懵懂的模样。

      瞧着多聪明的样子,实则骨子里的胆小懦弱让常令摇了摇头心叹:”愚笨小儿,不成器啊“。

      常令又使了个颜色,眼皮抽搐了一下,常遂安同样眨了眨眼看着她。

      常遂安:?
      常令:……

      也不知教习龟公教的都学到哪里去了,常令心中一滞,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没声好气地压着嗓子叫他:“跪下。”又索性用手摁着他的身子叫人笔直的就这样跪了下来,这一声跪的实在,铿然有声,想上前给常遂安膝下放个软垫的侍女都没来得及上前去,眼睁睁看着那位小公子的膝盖就这么严严实实落在地上,叫她们都觉得自个儿的膝盖一疼。

      皇宫内的地面上铺的可都是金砖,平日里即使用手轻轻敲一敲都觉得有些疼手,他这般用劲的跪下去,怕是膝盖要受几天苦头了。

      魂飞塞外的女帝忽然回魂坐在殿上,被惊的腰身一颤,手上险险没折断御笔。

      “陛下……“

      突然一阵脚步稀稀落落的从侧室荡近主殿,只听“摄政王到——“一声,侍女姗姗来迟喊道,将常令的话给打断了。

      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瞬间眼前一亮,也没管手里那只御笔了,就这样往空白的奏折上一搁,没等沈清平停步行礼便开口道:”摄政王快快免礼,来的正巧,此事还需要你与常大夫和朕一同商量商量。“

      沈清平似笑非笑的扫了她一眼,从殿中走到女帝更前,才发觉常令身旁有道跪着的身影,只是太过瘦弱不怎么起眼,不过倒让她很快就明白了她们找她商量的是什么事。

      那少年的模样,叫人看了第一眼便不自觉皱起了眉头,沈清平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不是他生的貌丑,而是实在是太过干瘦了些,巴掌大的脸上一双浅褐色的眸子无悲无喜,看着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气质却全然不剩舞勺之年的天真无邪,只觉得沉稳。一袭水蓝色衣袍似乎不太合他的尺寸,将他衬得更加纤弱,只叫些人瞧了想将他揽入怀里呵护。

      沈清平心中微动,想起边域战火下脱离了鸟群的雏鸟,失去雌鸟的庇护就只能在黄土里找泥鳅吃,夜间还要小心躲着不敢轻易入睡,怕在睡梦中就被仇敌夺了性命。到最后饿的羽毛都失去了光彩,被人发现的时候,只剩下豆大的眼珠还剩下对生的渴望。

      “摄政王,你来说说,陛下已经十七岁,虽是尚且年少,但是在寻常百姓家,这个年纪婚配,也是未有不可的,不知你觉得如何。“常令理了理胸前垂落的白发,吹胡子瞪眼瞧着她,眼神里都写着防备。

      “这不是礼部的事?怎么御史台也要掺和了?若是礼部的人做事怠慢了,常大人大可弹劾上一本。“沈清平笑道,绝口不谈女帝的婚事,也不接她的话茬,只是揪着身份说话。她又忽然想到,这常令可不就是她那位亡夫的母亲,她作势长眸微闭,神情骤然变化,不给大夫说话的余地,兀的将话题一转,”对了,不知大人可是将我夫君安葬好了?本王刚回京,便听到这样的噩耗,实在是……“她一副不忍再说下去的模样,尾音都略微发颤。

      “是了,常大人,朕的婚事就先放置一二,摄政王正巧刚回了京,你夺人夫君的棺木这事,先同朕好好说上一说,你这可就有些过分了,瞧给我们王女伤心的,朕都看不下去了。“女帝见着话题急转,大有争锋相对的模样,赶忙掺上一脚。

      “我儿有幸嫁予王女,可惜实在是命薄,年纪轻轻便……实非不得已,但我儿生前曾传书一封到府上,挂念家中,提及昔年母慈子孝,让臣伤怀……出嫁的儿子归家不易,更莫说魂归族地,虽是于理不合,但是王女在外,传信沟通一二又怕误了下葬的时候,陛下,老臣实在是情非得已啊。“常令被堵了话,倒是没怎么意外,而是一副早做了准备的样子,一番话下来不给人由头指责,声泪俱下活生生是副慈母模样,对着女帝又是磕头又是捶胸,“不瞒陛下和王女说,臣年岁渐长,长子骤然离去,也恐自己哪日也命归黄泉去了,此行此举,臣的确有私心,但也是恐臣去了后小子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再无依靠啊。”

      沈清平刚憋出的几滴泪光一滞,眨了眨眼就蒸腾不见,自叹不如,她瞧着常大夫继续演着。

      只见常令边说边起身,嚎哭道:“陛下是先帝晚年前托付于臣,臣尽心竭力,唯恐辜负了先帝嘱托,可如今,实在是心有余力而力不足。”她话语哽咽,涕泪混在脸上糊了一脸。

      “常大人,快快快,赐座赐座。”见着她一副要昏厥的模样,女帝不由得汗颜,招人端了把椅子给人坐下,沈清平还让人给身边跪着的也拿了个软垫,目光往他的双膝上停留了一下。

      一旁在侧的史官见着她君臣会面,被常令一番话所打动,一边抹泪一边笔走龙蛇,女帝怕落了个薄情寡义的名头,忙不急表态,“常大人老当益壮,莫要忧思过多啊,朕的江山还多需要仰望你和摄政王呢。至于这你幼子的婚事,朕,朕一定给你安排好。”

      见着常令骤然发亮的目光,她又忙收话道:“只是朕到底年轻,又处孝期三年,还恐辜负了大人一片好心。”她心虚的把目光到处乱转,前朝上有哪些青年才俊她哪里记得住啊。看着殿里两发斑白的史官,这个年纪太大了。看着几个站着的守卫,这些身份有点低了。她打转了几圈,只能停留在刚刚丧夫的沈清平身上。
      沈清平:?
      “但是,你看沈大人,仪表堂堂,也算个好人选。”女帝顶着沈清平阴鸷的目光说。

      “陛下,您,此话当真?”常大夫一脸动容,大步上前来挽着沈清平的手,“摄政王的人品,老臣自是相信的,小子若是能够有幸托付给您,也是祖上积德了,小儿虽是和长子是双生子,但是天生体弱多病,媒人是来了又走啊,纷纷都是摇头,臣就剩下这一个儿子了,哪里能看他的婚事就这样草草许配给个不知底细的女子。”

      沈清平被两人目光瞅着,语塞住了,要甩开手,却发现衣角被攥得死死的,这人嘴上说自己年迈,手头上也不知哪里来的熊力气,她一时间没能挣脱开。

      常令察觉她的动作又怎么肯让到嘴的鸭子飞了出去,“老臣这样做,是否有些为难王女了,王女是出了名的心善,若觉得勉强也不必硬下头皮认下这门亲事,只是不知道哪里能再遇到像王女一样优秀的青年才俊,若是我没能给小子寻个好亲事,只希望我家长子不会怪我苛待了他弟弟。还有啊,王女日后若是另娶了继室……”话语如瀑布一泻千里不绝,常令喘息换气的功夫,大有再说上个几个时辰的阵势。

      沈清平被这声泪俱下的仗势震得失了章法,表情在她的攻势下都失去了管理,一副麻僵如朽木之样,寻不到突破的话口。

      常令身后那小儿受了长辈指示,依旧跪在原处,只是转了个方向,改为默默跪在沈清平方向的不远处,微颤着长睫抬起面,两颊苍白胜雪,眼眸涣散如死水,独紧抿着的双唇漏出一点嫣红来,散落的发丝凌乱的垂了一小簇在脸上,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等待着她的发落。

      沈清平听见自己的呼吸停了一瞬。

      坏了,就是冲她来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