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处》离珥

35、第三十五章 悲苦

　　这多嘴的老乞丐自然就是南时假扮的，他别的不行，化形术是修了个一等一的好，此时正好便派上了用场。

　　他说他这几日在城里没白待，这话也不是骗人的。

　　此狐妖非常放得下身段，日日捏了个诀就假扮流民乞丐混迹于大街小巷，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满身凄苦的男人，虽然唏嘘，只是妖族不便牵扯凡人之事，也就没管，现在却正巧需要利用他一下。

　　他此时被南时有意刺激，立马上了钩，抓着南时假扮的老乞丐就再不肯松手，挣扎着要往他身旁靠来。

　　那点盖在身上的破被褥随他动作滑落，这才让人觉察到这男人竟有一条腿弯折的不似正常人模样——原来这还是个残废。

　　“我祖祖辈辈扎根在这高阳，勤勤恳恳未曾做过一件昧着良心的坏事，只是因为皇帝要迁都至此，官府就非得逼着咱要搬走，咱只有这一个家，搬到哪里去，你说我能搬到哪里去！”

　　他掩面哭泣，看起来好不可怜，只是坐在此处流离失所的人们各有各的可怜处，感叹归感叹，并无人在意他的这点凄切。

　　南时便趁热打铁，替他愤愤不平道：“竟然还有这种事！老弟，你好歹也是本地人，怎的没问官府要个赔偿？”

　　这一答可答到了男人心坎上，他一巴掌拍在自己仅剩的那条好腿上，怒道：“赔偿！哪来的赔偿！”

　　他似乎已经昏了头，怒气未消悲意已起，疯癫似的趴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官府哪管你死活！寻了个借口就把咱夫妻俩往牢里一关，可怜我家小儿寻不到父母流落街头，可怜我家小儿……！”

　　南时虽注意过他一段时间，却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心里也不由得有些怜悯，只好拍拍他肩膀道：“唉老弟，你……你看开些吧……”

　　“我要怎么看得开！我要怎么看得开！”男人双眼通红，抬头对这颇存善心的老乞丐哭道，“官府非得逼咱认了那罪名，收了钱不够还要收咱家的地，我这辈子做错过什么，你说我有什么罪名可认！”

　　“咱这条腿就是牢里打坏的，我婆娘担忧孩子，眼睛都要哭瞎了，身子也哭坏了，好不容易出了那大牢，却哪里还有房子在啊！”

　　多少年辛苦累积的那点薄产，多少祖辈血汗堆起的薄墙，也就在上头的大人物轻飘飘一句话里成了断壁残垣。

　　“太平”二字宛如挂在他们这些牛马面前的胡萝卜，看不见摸不着，唯有“家破人亡”却是实打实悬在头顶的巨剑，一旦落下便是一无所有。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房子没了，孩子也找不着了，我婆娘也死了，如今我腿也断了，我都不知道我还活着做什么！我活着做什么啊！”

　　这故事实在是太惨，尽管是被迫听的这一耳朵，但也有人叹道：“老兄，你看开些，你好歹还能死在家乡不是，我颠沛流离这么些年，见过比你惨的人两只手都数不完哩。”

　　男人泣道：“既然来这世间必要吃苦，又为何非得要活这一遭！”

　　南时见机会难得，恰到好处地插嘴道：“说到这个，虽然老哥我也不懂哈，来时路上听大师讲法时唠过这事，原来佛说众生皆苦，这辈子的苦都是还上辈子的债嘞！”

　　“上辈子的债……，”男人闭眼垂泪，“我上辈子造的什么滔天大孽竟还要连累到我妻儿么，难不成这满城凄苦百姓全都是穷凶极恶之人么，想来什么佛祖也是只知道嘴上放屁罢了！”

　　南时连声“哎呦”，忙捂了这疯子造孽的嘴，装模作样小声道：“我的好兄弟啊，你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呀，肚子里这粥还是菩萨给的呢！”

　　他眯起皮囊外这老乞丐缝一般的眼，拼命给旁边准备好一唱一和的伙伴使眼色，还好成功接上了头，没在这拉垮。

　　立马有人接着他话：“害，依我看这兄弟说得忒有道理，你说众生皆苦，难道这苦不也是分得三六九等么，佛祖普度众生，想来度的也不是咱们这种贱命！”

　　老乞丐吹胡子瞪眼睛，朝他唾沫横飞道：“什么我说，我懂个屁！那是永安寺的大师说的！刚刚城门口不就有两个和尚在那么，自己滚去问！”

　　那人摇头晃脑道：“难道这还要问么，我说你们在高阳那么久，有谁见过永安寺的净禅方丈么？和尚们说得好听，其实也就是拿两碗薄粥糊弄人罢了，真正的高僧都在皇宫里享福呢！可别说吃苦了，连听个木鱼声都要分三六九等！”

　　南时暗暗松一口气，在心里给好兄弟的演技比个大拇指，嘴里却骂道：“饿不死就差不多得了，你还想那么多干啥嘞！”

　　男人听他们一来一回，脑子实在给绕糊涂了，只好继续大哭：“可是我本来不该这么苦，我本来，我本来也有个家啊！”

　　他模样凄惨极了，众人看了虽纷纷动容，却也只好叹气。

　　老乞丐好人做到底，上前两步给他重新披好了掉落的破布，伸手拍了拍男人瘦成一把骨头的后背，蜷回角落闭眼睡下了。

　　第二天城门口的难民们再睁眼时，角落里已没有什么老乞丐的身影。

　　南时换了皮囊，匆匆忙忙地行走穿梭在高阳城内各色百姓当中，即使他心中早有计量，却也没想过这世间还能有这样多的苦这样多的难。

　　他曾经只是站在远处，感慨却仍是淡漠地遥望着人间苦难，然而这些日子下来，南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遥国就像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净禅和永安寺竭尽全力，也不过是在这个烂摊子上蒙了一层看得过去的假象。

　　一开始虽是为了逼得净禅露面，如今他却是有些演戏演得认了真，憋足劲想要在这粉饰太平的表象上捅出个大洞来了。

　　***

　　被众人惦记的和尚正在皇宫中焚香念经，他明明慈眉善目极了，下面的人却不敢轻易出声打断，垂着头一声不敢吭。

　　净禅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兀自叹了一口气，攥了手中佛珠，侧过身问道：“是皇上有事么。”

　　小宫女如蒙大赦，抹了一把额前的汗，细声细气道：“皇上今日心情不好，刘大人让奴婢来请您去一趟甘华殿。”

　　净禅闻言默默起身，他看起来彻头彻尾就是个凡人，也不如外头瞎传的那般是个不知老少的人物，说不上美丑，只是个普通的老人罢了。

　　他同那小宫女和蔼道：“下次有事不用如此拘谨，误了急事不好。”

　　待到净禅沿着走廊行至甘华殿，却听见殿内劈里啪啦一通乱砸，和尚颇为忧愁地推开殿门，瓷杯飞过来正粉碎在他身旁，他却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十三岁的小皇帝满脸怒容，正在大发脾气。

　　跪地不起的刘康乐一头是汗，听见后头开门声响，知道是净禅到了，偷摸松了一口气，逮着机会见缝插针道：“陛下息怒。”

　　少年皇帝并未理他，对净禅怒道：“净禅师父可有听说城内那些传闻？”

　　净禅自是已经听说了，近日城外流民聚集，又不知怎的和前去驱赶的官兵起了争执，虽然人多势众却手无寸铁，混乱之中竟有个孩子活生生被踩死在官兵马下。

　　此事宛如导火索，群情激愤之下局面更是混乱，这下还连皇上都惊动了。

　　和尚默念一句阿弥陀佛，只好点头。

　　小皇帝咬牙切齿：“一群不知好歹的贱民，没有我大遥，哪里又还有他们的容身之处，吃了碗里的还要想着锅里的，贪得无厌！在这皇城都要如此猖狂，难不成还要反了吗？”

　　净禅脸上愁苦更甚，却耐心忍到少年跳脚骂毕才低头劝道：“陛下，注意言辞。”

　　少年驻足，抬眼盯住这满脸皱纹的老头，似是想从这张老脸上看出点什么。

　　可惜净禅没让他得逞，小皇帝无功而返，只好又怒气冲冲地砸了个杯盖：“他们说高阳地震是因为新皇失德！说护国永安寺攀附权贵，心中无佛！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陛下，平心静气。”净禅悠悠道。

　　他顶着天子的怒火，开口便是这两句话，先不论别的，依旧跪在地上的刘大人闻言汗流不止，几乎要浸湿了里衣。

　　常人以为旧皇昏庸，而新皇虽年纪小，却是个明道理的贤君，刘康乐听了却只能在心里暗暗叹气。

　　这小皇帝脾气暴躁又固执己见，分明和他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眼下有净禅方丈镇着他还没有太过出格，可是方丈年事已高，也不知道还能再镇上他几年。

　　“陛下，”净禅往前两步，“百姓苦难，自是因为朝廷做的还不够多，堵不如疏，陛下千万不能冲动行事。”

　　小皇帝气得发抖：“不能冲动行事？这群贱民就差指着朕的鼻子骂，既然这么不想活，朕怎么不能送他们一程？父皇在位时，做尽天下荒唐事也无人敢说他一句不是，怎么轮到朕他们便又敢了？”

　　他这话说出来，在场的两人都顿觉不好，皇上显然是要钻牛角尖，怕是又要想不开，果然就听他恨恨道：“难道不是看朕年纪尚小，觉得朕可以任人拿捏么！”

　　净禅垂眸，双手合十：“一切皆有二苦，身苦心苦，苦苦相依。然百姓不仅身苦又受心苦，是以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他顿了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抬头时目光看向远处，仿佛能穿透这重重宫阙：“老衲一生学习佛法，深蒙佛恩，祈愿众生离苦，如今却见百姓依旧深陷苦海……此事，净禅是难辞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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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看得出来这几章都写得很艰难……
和尚说的话都是我瞎扯的，理解很不到位，不敢吱声，稍微参考了一点《大智度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