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效应》陈可羞

23、你会不会嫌弃我

　　下午，隔壁班的张老师通知所有人到操场集合。

　　地上的雪又厚了一层，踩上去松松软软，鞋底摩擦积雪发出咯吱声响。

　　校长没来，周恒和冯宿都不见身影。

　　张老师宣布后面的行程全部取消，今天晚上会按照原计划带大家去洗浴中心住一宿，明早回来收拾过后直接坐大巴车去机场。

　　洗浴中心早先就订好了，离学校不远，只有几分钟的路程。

　　进去后，原本愁云惨雾的气氛被学生们戳破，大家又兴奋起来。

　　钱麟和肖艾都换上了洗浴中心的衣裤，钱麟有心想带肖艾到处走走放松心情，可肖艾始终处于紧绷状态，走了一会儿就不想走了。

　　于是两人找了个休息区坐下。

　　这家洗浴中心很大，不仅分室内外，连休息区都有大大小小好几个，他们就近找了一个榻榻米风格的休息区，只是这个榻榻米异常的大，可以同时容纳下几十上百号人。

　　休息区正前方的墙壁上有一块巨大的屏幕，上面正在放电视剧，十几个年轻人三三俩俩地聚在前面，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

　　后面的角落里只有钱麟和肖艾两个人。

　　肖艾无精打采地靠在钱麟身上。

　　钱麟低头看到肖艾脸上的婴儿肥已经褪去些许，才几天功夫，肖艾仿佛瘦了一圈，本就瘦小的身体甚至到了抱着有些硌手的程度。

　　肖艾垂着眼皮，眼睫根根分明。

　　钱麟心里堆了许多想说的话，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他的手在肖艾背上悬了半晌，轻轻落下，最后跟着肖艾一起沉默。

　　不知道坐了多久，前面的人陆续起来，往餐厅的方向走。

　　饭点到了。

　　钱麟拍了一下肖艾的背：“饿没？”

　　肖艾摇了摇头。

　　钱麟还是拉他起来：“晚饭九点结束，先去吃点垫垫肚子，不然要等到凌晨一点才能吃上宵夜。”

　　肖艾没有拒绝，神情恍惚地被钱麟拉到餐厅。

　　餐厅是自助模式，此时刚到饭点，大家都过来了，放眼望去，就餐区的桌椅几乎被占满了。

　　钱麟和肖艾就两个人，按理说可以一人取餐、一人占座，可肖艾的状态并不适合独自呆着，钱麟只好把人带着取餐。

　　排队时遇到了肖艾寝室里的那些人。

　　一个寝室八个人，除肖艾外都在，在队伍里挤作一团，兴高采烈地商量着等会儿去室外的游乐区玩。

　　其中一人冷不丁瞧见排在后面的钱麟和肖艾，霎时噤声，连忙用胳膊肘撞了下身边的另一个人。

　　很快，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

　　那几个人不再说话，各自端着餐盘，沉默地绷着一张脸，谁也没有向肖艾打招呼的意思，之前和钱麟说过话的男生犹犹豫豫地想要开口，却被前面的人用眼神制止住了。

　　钱麟理解那些人的做法，都是年纪不大的孩子，在肖艾这里碰壁后，自然不会再顾及面子用热脸贴冷屁股。

　　可他心里堵得难受。

　　他想到了肖艾呆在家里等他回去的那段时间，那抹身影要么在泳池边上坐着、要么走廊尽头的窗前站着、要么在前院草地上的秋千上晃着。

　　很孤独的样子。

　　不过那时家里还有清洁工和赵叔上门，肖艾还能和别人说上几句话，如今除了他外，肖艾似乎没了可以说话的对象。

　　和现实一点都不一样。

　　钱麟只能安慰自己——

　　这里是虚拟世界。

　　不是现实世界。

　　再想想肖艾这半年来发过的朋友圈，以及朋友圈里出现过的那些多到数不清的陌生面孔，他逐渐稳住了情绪。

　　取好餐后，两人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处两人座的空位，刚坐下，一阵手机铃声响起。

　　钱麟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兜里的老人机，还没拿出来，就见坐在旁边的肖艾也摸出了他那部智能手机，然后望着手机屏幕走了片刻的神。

　　钱麟抽出手问：“谁的电话？”

　　肖艾抬手将手机屏幕转向钱麟。

　　只见上面备注了“妈妈”两个字。

　　艾彤？

　　想到自己之前和艾彤的尴尬关系，钱麟抿了下唇，默了一瞬，又问：“接吗？”

　　肖艾点头，接通了电话。

　　两人挨着坐在一张连椅上，肖艾把手机举到耳边，也是两人中间。

　　手机音量开得很大，也没那么隔音，钱麟轻而易举地听见了电话对面的人在说什么。

　　果然是艾彤的声音。

　　只是和之前相比，艾彤的语气不再温和，反而充满愤怒，像一把尖利的刀子，即便隔着手机，钱麟也有种被刺得耳朵生疼、脑子里嗡嗡作响的感觉。

　　“你又怎么了？都把你送得那么远了还给我惹事！今天开会时你老师一直给我打电话，还要和我详谈你的情况，有完没完？我不上班挣钱吗？这样下去谁养活你？不然我也别上班了，天天盯着你，咱娘俩一起喝西北风！”

　　肖艾双手捧着手机，嘴唇微张，不知道是不是被艾彤说愣住了，他半晌没有反应。

　　“肖艾！”艾彤怒吼，“你给我说话！”

　　肖艾猛地打了个寒颤，眼睫狂抖：“妈……”

　　钱麟闻言，脸色微沉，扭头死死盯着肖艾。

　　肖艾仿佛没有感受到他的视线，一圈红在眼周蔓延开来，嘴唇也开始颤抖，声音十分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人好像跟着我过来了。”

　　艾彤安静片刻，再次拔高声量：“你在胡说什么？”

　　“妈妈，我没骗你……”肖艾的声音里染上了哭腔，他抱着手臂，蜷缩起身体，单薄的衣服穿在身上，肩胛骨略有突出，瘦得吓人，他像是抓住了电话那头的救命稻草，哀求着说，“他一直跟着我，一直偷看我，晚上来我房间里，他还……”

　　“肖艾。”艾彤听不下去了，厉声打断肖艾的话，“我知道你不想我再婚，也不想要新爸爸，但你不能撒这么恶劣的谎来拆散我们，他是你叔叔，你怎么能这么污蔑他！”

　　肖艾哽了一下，表情呆滞，顿时说不出话了。

　　“肖艾，你到底怎么了啊？”手机里的艾彤还在噼里啪啦一顿说，“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啊，多好、多健康的一个孩子，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钱麟听不下去了，拿过手机，直接挂断电话。

　　他把手机放回肖艾兜里，沉默地看着肖艾。

　　肖艾眼睛很红，泪水在眼里转了几圈，还是没有落下来，硬生生地憋回去了。

　　直到扭头对上钱麟复杂的目光，肖艾才像是从某种情绪中挣脱出来一般，他先是一愣，随即抬起手背抹了下脸。

　　“抱歉。”肖艾说。

　　“没事。”钱麟低声回了一句，把餐盘放到肖艾面前，叉子塞到肖艾手里，一言不发地开始给肖艾剥虾。

　　其实他心里乱极了。

　　刚才肖艾对艾彤说的那番话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肖艾什么时候在自己的潜意识里落下这样的形象。

　　肖艾他爸明明还在。

　　他见过对方一次。

　　对方比他想象中年轻很多，高大、英俊、健谈，对肖艾很好，只是在外貌上和肖艾没有一点相似之处，而且肖艾似乎很排斥他爸。

　　吃完晚饭，肖艾主动提出想去泡汤。

　　他们回到更衣室里拿上泳裤，在室内找了一处没人的汤池。

　　肖艾穿了一条黑色泳裤，浑身白得像刚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甚至被昏暗的环境衬得有些病态，钱麟把他拉到一盏地灯前。

　　对着灯光仔细看了一圈肖艾的腰。

　　还是什么都没有。

　　肖艾扭过头问：“怎么了？”

　　“没什么。”钱麟推着肖艾泡进汤池里。

　　汤池的水温很高，白雾在水面上缭绕，肖艾坐在边沿用石头堆成的阶梯上，绷了一天的脸终于有所放松。

　　钱麟坐到肖艾旁边，刚伸直腿，就有一双雪白的脚踩在了他的小腿上。

　　钱麟垂眸，故意把腿上的脚抖掉。

　　但没过一两秒，一条腿直接贴了过来，同时贴过来的还有肖艾的身体。

　　肖艾顺势挽住钱麟的胳膊，半个身体挂到钱麟身上。

　　钱麟问：“你不觉得我们这样泡汤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了？”肖艾的脸颊贴着钱麟的肩膀，说话时微有颤动，“不奇怪啊。”

　　钱麟想说什么，又放弃了，暗叹口气。

　　过了一会儿，肖艾又说：“小时候的你和我想象中好不一样。”

　　钱麟反问：“你以为我是什么样？”

　　肖艾抬头直视钱麟眼睛。

　　地灯在汤池边缘围了一圈，零碎的光映入肖艾眼中，浓密的眼睫如小扇子一般往上翘着。

　　肖艾有一双很大、很漂亮的眼睛，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肖艾的眼睛也好似会说话，总能精准地传递出主人的喜怒哀乐。

　　“我以为你很受欢迎，就像你读大学的时候一样。”肖艾说，“但这么多天下来，我发现你连一个关系好点的朋友都没有。”

　　钱麟挪开视线，透过白雾看着被灯光照得发白的水面，声音没有起伏：“你的错觉罢了，我这样的性格走到哪里都不会是受欢迎的那个。”

　　“可你读大学的时候有很多朋友啊。”

　　“因为长大了。”钱麟说，“学会伪装以及为人处世了。”

　　“喜欢你的人也多！”

　　钱麟好笑地说：“那些人都先看脸、再看学历，性格和家世反而放在最后考虑，如果他们和我交往，时间不一定会比你久。”

　　肖艾眨眨眼睛，忽然嘿嘿一乐，用力抱紧钱麟的胳膊，脑袋一歪，凑到钱麟眼前：“照你这么说，我还挺厉害的？”

　　钱麟的目光落回肖艾脸上。

　　肖艾扬起眉毛，一改白天的颓丧，神采飞扬，又有些得意地说：“我才是最能忍受你的那个人。”

　　钱麟始终坐得笔直，伸出食指毫不客气地在肖艾的脑门上点了一下：“要点脸吧。”

　　“哎哟！”肖艾嘶了一声，五官瞬间皱成一团，气急败坏地扬起巴掌就往钱麟手上招呼，“你有病啊？疼死了！”

　　肖艾拍得用力，拍出啪的一声脆响。

　　也不知道这么小的年纪哪儿来这么来的力气，和长大后有得一拼。

　　钱麟挨了一巴掌，痛得眉毛都叠了起来，伸手拧住肖艾的一边脸颊：“你以为你打人不疼吗？”

　　“就打你。”肖艾在钱麟身上胡乱折腾，双手乱挥，拍得汤池水花四溅。

　　钱麟由着肖艾闹了一会儿，可看这家伙没完没了，他索性将人搂进怀里，一把按住人的肩膀：“够了，别闹了。”

　　肖艾瞬间安静下来，乖顺地坐在钱麟腿上。

　　回到休息区已是晚上九点，大多睡觉的地方都被占了，两人找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回到了第一次坐的巨大榻榻米上。

　　墙上的电视依然开着，只是换了一部电影播放。

　　榻榻米上东倒西歪了十多个同样找不到地方睡的人。

　　钱麟和肖艾回到老位置，榻榻米上的抱枕都被前面的人拿走了，钱麟只好靠墙而坐，让肖艾枕在他的腿上。

　　天花板上装了很多小灯，之前所有的灯都开着，现在几乎关完了，只留了最中间的几盏灯，灯光照不到两人这边，他们处在一片阴影中。

　　这样也好，免得灯光刺眼。

　　肖艾的眼睛半睁半闭，显然来了睡意，口齿不清地喊：“钱麟。”

　　“嗯？”

　　“我们什么才能离开这里？”肖艾小声嘀咕，“我不喜欢这里，想走了。”

　　钱麟打开系统。

　　探索度竟有82%了。

　　“快了。”钱麟说。

　　肖艾嗯了一声，呼吸逐渐变得绵长。

　　钱麟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抬起，几经犹豫后，还是轻轻落在了肖艾的脑袋上，手指没入柔软的发间，触感很好。

　　肖艾下意识地用脑袋蹭了下他的手。

　　跟在摸小动物似的。

　　冷不丁的，肖艾迷迷糊糊地冒出一句：“钱麟，你会不会嫌弃我？”

　　钱麟没听明白：“什么？”

　　肖艾再没声音。

　　低头一看，已经睡得很熟了。